十五. 尾聲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處夫妻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這首耳熟能詳的民歌深刻地揭示了在亂世中,無論是天潢貴胄,還是尋常百姓,都隨時麵臨著家破人亡的厄運,不知有多少妻離子散的人間悲劇在一幕又一幕地上演著。1644年又是一個曆史的轉折點,中原農民起義軍李自成率部攻陷北京,走投無路的崇禎帝在煤山自縊,明朝滅亡。不久,八旗軍在歸附的遼東軍閥吳三桂的引導之下進入山海關,擊敗李自成,將其逐出北京,接著遷都北京,參與逐鹿中原。後金從努兒哈赤開始,經過幾代君主的努力,到了1661年的時候,基本上殲滅了明朝及農義軍的殘餘勢力,初步奠定了大一統的局麵,他們成功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在入關之前斬斷了明朝的羽翼,征服了漠南蒙古,而征服漠南蒙古的關鍵在於消滅了林丹汗這個強勁的對手。
林丹汗在戰亂中敗亡,後裔也一樣逃脫不了滅亡的命運,他有兩個兒子,長子叫額哲,次子叫阿布奈,與後金統治者交往時真是伴君如伴虎,飽受欺淩。皇太極的堂兄弟濟爾哈朗娶了額哲的母親蘇泰福晉,而皇太極為了懷柔額哲,又將自己的女兒固倫公主,許配給他,表麵算是親上加親了,但是暗地裏雙方互相猜疑,麵和心恨。
1636年四月,後金於盛京召開大會。蒙古十六部四十九台吉與後金貴族、漢人官僚一起,給皇太極上“博格達徹臣汗”的稱號,尊其為蒙古大汗。皇太極銳意革新,將女真舊號改為“滿洲”,並廢金國號,改為“大清”。清朝為了加強對額哲所部的管理,封額哲為和碩親王,將其部落改編為察哈爾旗,牧地劃分在西拉木倫河以南(今庫倫旗)一帶。
可是,額哲一向自負為蒙古正統大汗的後裔,對固倫公主反應冷淡,不夠熱情。皇太極決定找機會挫一挫這個年輕人的傲氣。1636年八月,額哲陪同固倫公主一起到盛京朝覲皇太極,當固倫公主進入清寧宮的時候,提前一步到達的額哲及其親信袞定顧實喇嘛沒有及時起立迎接,為此,他們都遭到都察院的劾奏。皇太極抓住這件事大作文章,高調宣布額哲犯了錯誤,但年紀尚幼,暫不擬追究,而袞定顧實喇嘛則交由刑部議罪,最後竟然定了個死罪。幸好皇太極不想把事情鬧大,他見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以袞定顧實喇嘛是出家之人為理由,從寬處理,免去死罪。[1]
額哲受此挫折,對自己寄人籬下的地位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傲氣自然收斂了不少,他於五年之後鬱鬱而終,沒有留下後裔,妻子固倫公主遵從蒙古習俗改嫁給其弟阿布奈。
阿布奈是囊囊福晉在丈夫林丹汗去世的當月生下的,她降清不久便成為了皇太極的女人,阿布奈自然也被皇太極所收養。[2]阿布奈在額哲死後繼承了和碩親王的爵位,顧盼自雄,於1659年擅自處理發生在察哈爾內的一起刑事案件,既沒有經各旗會盟審理,也完全繞過清朝的理藩院。[3]為此,他受到了繼皇太極之後即帝位的順治的處罰。[4]阿布奈負氣不進宮朝覲清帝,甚至不撫養自己與清朝公主所生的幼子羅卜藏,將羅卜藏寄養於已經分家的長子布爾尼那裏。
阿布奈以蒙古大汗的後裔自居,蔑視清朝,他犯了與額哲一樣的錯誤,但沒有象額哲那樣得到清帝的原諒。順治死後,繼承帝位的康熙忍無可忍,終於怪罪下來,在1669年將連續八年拒絕進宮朝覲的阿布奈削爵,並拘禁於盛京,命其長子布爾尼襲爵。
布爾尼是孝子,他心中怨恨清朝,默默地在等待時機,準備拯救被拘於獄中的父親。1673年,爆發了危及清朝統治的“三藩之亂”——雲南的吳三桂、廣東的尚可喜、福建的耿精忠三位漢族軍閥反清,並得到全國各地一些漢族官員的響應,半壁江山陷入戰火當中,四方震動,人心動搖。在此其間,布爾尼乘清軍主力南下平叛之機,與其弟羅卜藏一起在北方起兵,企圖救出拘禁於盛京的父親。然而,布爾尼兄弟反清的軍事行動在漠南蒙古隻有少數人響應,沒有得到大多數蒙古貴族的支持,因為滿洲貴族早已經用聯姻、封爵等形式與蒙古貴族結成比較牢固的聯盟。東蒙古的王公們紛紛跟隨清軍鎮壓布爾尼,雙方在在西拉木倫河以南的達祿山決戰,察哈爾軍大敗,布爾尼兄弟倆在逃亡時,被蒙古科爾沁沙律親王從後趕上,用箭逐一射殺。
布爾尼發動的叛亂僅僅兩個月就被清朝平息,康熙帝獲勝之後,決意斬草除根,下命絞殺獄中的布爾尼之父阿布奈,又拘捕布爾尼與羅卜藏兩人所有的子女,男的於軍前正法,女的入宮為奴婢。此舉使蒙古大汗的後裔徹底滅絕。清朝還懲罰了追隨布爾尼發動事變的蒙古人,並取消了察哈爾旗,將其壯丁分散編入八旗滿洲和八旗蒙古,在佐領的管轄之下披甲服兵役,老弱則賞給平叛有功將士做奴。[5]從此,鏟除異己的清朝在漠南蒙古的統治進一步鞏固。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蒙古大汗後裔滅絕的同時,也意味著蒙古後妃退出了曆史舞台。本文寫到這裏,到了將要結束的時候,最後交待一下蒙古人在清朝統治下的命運:
清朝征服了漠南蒙古,經略漠北蒙古是遲早的事。康熙帝平定了“三藩之亂”,利用西域的衛拉特(即明代的“瓦剌”)中最強大的準噶爾部入侵外喀爾喀的機會,軍事介入漠北蒙古,將發生內訌的準噶爾驅逐出外喀爾喀牧地,外喀爾喀部眾因此而臣服於清朝。準噶爾部於1717年秘密進軍藏傳佛教的聖地——西藏,攻占了拉薩,扶持傀儡政權。當時藏傳佛教格魯派已經在漠南、漠北、西域等地的蒙古部落中發展得如火如荼,很多虔誠的信徒唯西藏的宗教領袖馬首是瞻,因此清朝不會對準噶爾控製西藏坐視不顧。康熙帝派軍入藏擊敗準噶爾部,將青藏地區納入勢力範圍。退回西域的準噶爾部由於繼位問題接二連三地發生內訌,破壞了統一,削弱了實力。使清朝有機可乘,經過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的不懈努力,終於在十八世紀中葉徹底征服了包括準噶爾在內的衛拉特各部。準噶爾部在戰亂中損失慘重,既遭到清軍不分良莠的野蠻屠殺,又受到傳染病的襲擊,“痘役盛行”,[6]致使大部分人死掉,還有一些人逃離故土,遷移到哈薩克、沙俄境內。至此,清朝逐步實現了統一蒙古諸部的宏偉霸業。
清朝在征服蒙古的過程中,為了加強對蒙古諸部的管理,設立了理藩院,製定相應的法規,陸續將歸附的蒙古部落分為蒙古八旗、內屬總管旗、外藩紮薩克旗三大部分,定期編審丁冊。
蒙古八旗是仿效滿洲八旗而設的,與漢軍八旗一樣,待遇從優,同屬清朝的裔係部隊,駐紮在京畿及全國各地。內屬總管旗則分散駐牧在熱河、宣大同邊外、漠北、新疆等地,[7]沒有世襲的封建統治者,由清朝直接管轄,雖然不用納稅,但需要服兵役、站役等等。外藩紮薩克旗是遊牧在漠南、漠北、青海、新疆等地的蒙古部落改編而成,每一紮薩克旗均直屬清政府,旗主由王公、台吉等封建貴族世襲,在劃分的牧地之內放牧,不用納稅,可是也有為清政府效勞的責任,例如戰時奉調出兵等等。清朝在紮薩克旗之上設立“盟”,各旗需要定期會盟議決大事。
蒙古地區的人民,隻有獲得清政府的準許,才有機會來到內地進行朝覲、拜佛及商貿等活動,平時不能隨意進入塞內。滿清同時限製漢人遷入蒙古,長期禁止漢人與蒙古人通婚,用各種措施費盡心機以達到將蒙漢兩個民族隔離的目的。
雖然清朝統治者早已經認為藏傳佛教可能會使“國運衰微”,[8]因而嚴禁在滿洲人居住的地區傳教,[9]但是卻鼓勵蒙古人信教,處心積慮地在蒙古推廣藏傳佛教。清朝不斷撥款捐資在蒙古各地興建寺廟,大力扶持蒙古宗教領袖,對上層喇嘛實行等級製度,冊封了兩大活佛(分別是外蒙古的哲布尊丹巴;內蒙古的章嘉[10]),承認他們是蒙古地區擁有崇高社會地位的宗教領袖,還設立了專門由活佛管治的喇嘛旗。根據藏傳佛教格魯派的製度,活佛圓寂之後,就會化身靈童轉世,以此來解決宗教首領繼承問題。通過轉世製度,各個活佛可以一代一代地傳襲下去,從而保證了宗教政策在蒙古地區的一貫性。清朝統治者還規定每個蒙古家庭要有一個以上的男子當喇嘛,並在嘉慶年間正式立法禁止出家的喇嘛娶妻組織家庭,[11]這樣做的直接後果就是令到蒙古繁殖率底下,人口不斷減少。時間越往後移,問題越嚴重,到了清末民初,人口“已減少至五十萬人”,[12]而且,這五十萬人當中喇嘛亦占了很大一部份,根據1918年的統計數據,僅僅在漠北的喀爾喀地區,喇嘛就“約占蒙古人男性總數的百分之四十四。”[13]
信奉喇嘛教的蒙古上層統治者利用女性修法;中下階層也由於男女配偶比例不平衡的原因,婚外濫交非常嚴重,導致性病在蒙古社會各個階層大流行。清末民初,據說“蒙古青年十七歲至二十五歲者百分之八十五都患有花柳病;二十五歲以上者,所占百分比自然更大了。”[14]流行病長期猖獗,下至牧民,上至活佛都未能幸免。民國初年出訪外蒙古的馮玉祥將軍曾經記錄下所見所聞,道:“其時,蒙古喇嘛教領袖即是活佛,名哲布尊丹巴。在過去,活佛的地位等於專製時代的皇帝,一切生死予奪之權都歸他一人掌握。他可以為所欲為,沒有任何的顧忌。每年各地的王公及其眷屬要來朝拜一次;王公的眷屬中有年輕貌美可使活佛中意的,活佛便有權強她留在宮內,與他們做‘歡喜佛’。王公們一則憂於他的淫威,二則恐怕也已積久成習,視為當然,對此橫行,絲毫不加反抗。這位活佛因淫欲無度,不但患有花柳病,爛塌了鼻子,而且鬧得身體虛弱達於極點,兩眼漸致失明,甚至坐著不動時,也須人扶持。”[15]
政治、文化、生活都與經濟息息相關。自從清朝在乾隆年間擊敗準噶爾之後,蒙古地區再也沒有爆發大規模的戰爭,與中原的商品貿易也有急促的進展,過去的朝貢互市貿易已經逐漸被城鎮貿易所替代,經貿市場由張家口等傳統處所擴散到大漠南北新興的呼和浩特、庫倫、烏裏雅蘇台等處。盡管客觀環境如此有利,蒙古本民族的經濟卻不容樂觀,仍然是以單一的畜牧業為主,隻在某些地方形成了農業,而工商業則沒有多大的發展,篷勃的商業主要被漢商所控製。造成這種經濟日益衰頹的局麵,原因是多方麵,可是,求神拜佛的世界觀禁銦著人們的思想,大批喇嘛脫離生產,不耕不牧,是經濟發展步伐緩慢的原因之一。蒙古人將大量金錢捐獻給寺廟,不過,很多喇嘛並不滿足,還利用替人念經、放貨等各種手段進行敲骨吸髓式的斂財,有學者生動地容易:“在廣漠無際的草原上聳立著堂皇富麗的喇嘛廟宇,試將其內部的絢爛威儀和那汙損成灰色的蒙古包一比,便可大致了解它壓榨旗民膏血到如何地步。”[16]
整個清代,喇嘛教雖然給蒙古帶來文化上的繁榮,但也在政治、經濟等方麵產生深遠的負麵影響,促使積弱的蒙古在近現代淪為沙俄、日本等東西方列強的附庸,任人宰割,這是當初在蒙古人當中宏揚喇嘛教的元世祖忽必烈、俺答汗等貴族們所預料不到的,當然,他們的子孫後代默守常規,不思變法也應該負一部分責任。
一首佛教偈頌說得好:“猛虎行步處,野豻不能行,獅子跳躍處,驢跳必致死。有福成甘露,無福乃為毒。”[17] 活生生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如果不顧及本國國情而盲目全盤接愛外來先進的文化,很可能會引起災難性的後果,殆及後世,這一點在今天仍有借鑒意義,正所謂“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18]
[1]《清太宗實錄》崇德元年八月丁亥條
[2]烏蘭《〈蒙古源流〉研究》第473頁
[3]《清世祖實錄》順治十六年五月庚辰條
[4]皇太極於入關前夕病死,年僅六歲的順治即位,成了入關之後首位清帝,但實權被叔父攝政王多爾袞所操縱,多爾袞於1650年病卒,順治開始親政,於1661年病死,時年二十四歲,南明最後一位皇帝永曆亦在同一年被清軍所俘殺。
[5]《清聖祖實錄》康熙十四年五月丁醜條
[6]魏源《聖武記》卷四《乾隆蕩平準部記》
[7]新疆,古代屬於西域的一部分,清朝乾隆年間逐步統一衛拉特諸部,平定該地的叛亂,改稱新疆。
[8]魏源《聖武記》第十二卷
[9]《東華錄》天聰五年閏十一月庚戌條
[10]西藏地區的兩大活佛是達賴與班禪
[11]《呼和浩特掌印紮薩克.達.喇嘛印務處檔案》,嘉慶二十二年,字94項,蒙文付抄本,轉引《蒙古史論文選集》第二輯,第108頁《喇嘛教與蒙古封建政治》,金峰著
[12]馮玉祥《外蒙古紀行》
[13]邁斯基《外蒙古共和國》下,第299——306,轉引田山茂的《清代蒙古社會製度》,第126頁
[14][15]馮玉祥《外蒙古紀行》
[16]田山茂的《清代蒙古社會製度》,第218頁
[17]《道果延暉集》第50頁
[18]杜牧《阿房宮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