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般的征服——明取元大都簡析

史詩般的征服——明取元大都簡析
一.戰前形勢

“天雨線,
民起怨,
中原地,
事必變!”[1]
元朝的末代皇帝元順帝統治期間,天災人禍頻繁,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終於,爆發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大量元軍被各路起義軍擊潰,各地的官僚機構亦陸續被起義軍摧毀。群雄並起,全國大部分地區處於割據狀態。

濠州鍾離人朱元璋,崛起於草莽之間,連年征戰,初步控製了江淮地方,便開始策劃南征北伐,誌在統一天下,於至正二十七年(1367),令部屬徐達率大軍進行北伐,目標對準元朝的統治中心大都。朱元璋並且於至正二十八年(1368)稱帝,國號“大明”。

徐達率軍一路摧枯拉朽,經山東、河南、渡河進入河北,於至正二十八年(1368年)七月奪取通州,逼近大都,元都大震。


二.大都的曆史地理

北京,即元代的大都,遠在春秋戰國時,此地就是諸侯國燕國的都城所在地,名叫“薊”,漢代,改名“幽城”,唐代,安史之亂之後,幽州被藩鎮割據,到五代十國時,後唐的河東節度使石敬塘割讓燕雲十六州給契丹,幽州也包括在內,從此中原失去了屏障,為契丹的南下提供了便利條件,遼代幽州改稱“南京幽都府”、“折津府”、“燕京”,金滅遼之後,改稱“中都”,公元十三世紀,蒙古人興起,奪取了中都,改稱“燕京”、後來又改回中都原名,蒙古貴族向元世祖建議:“幽燕之地,龍蟠虎踞,形勢雄偉,南控江淮,北連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覲。大王果欲經營天下,駐驛之所,非燕不可。”[2]元世祖忽必烈接受了這個建議,在此地擴建新城之後,於至元九年(1272)二月將中都改稱“大都”。大都成了元朝的首都,是元代全國的政治中心。


三.雙方兵力

北伐大都的明軍,由征虜大將軍徐達及征虜副將軍常遇春率領,麾下的將領有:

左丞曹良臣
右丞薛顯
參政傅友德
都督副使孫興祖、顧時
衛指揮使華雲龍
衛指揮僉事郭英、張煥

徐達率軍由淮入河開始北伐時,有“甲士二十五萬。”[3]還有一種誇張的說法,稱徐達軍開始北伐時“領京軍及外郡馬軍四十萬。”而且,當明軍經山東進入河南,再由河南陳橋向河北進軍時,仍然還有“將士四十萬”,[4]實力並未受損。

當明軍逼近大都時,元順帝便撤離大都了,他在離開時,把駐守大都的元軍主力帶走。元順帝究竟帶走了多少兵馬?漢文史籍無記載,而成書於十七世紀的蒙文史籍《黃金史綱》及《蒙古源流》分別給出了兩個數據。《黃金史綱》稱元順帝帶“十萬蒙古”出走了,[5]這裏的“十萬蒙古”其實是指十萬戶,來源於蒙古人傳統的說法,即蒙古本部有“六萬戶”,瓦剌有“四萬戶”,合計十萬戶。《蒙古源流》則稱元順帝帶“六萬蒙古”出走了。[6]這個數據顯然不包括瓦剌的“四萬戶”在內。

跟隨元順帝一行倉皇北逃的漢官劉佶,他在《北巡私記》中記載元順帝離開時,“率三宮後妃、皇太子、皇太子妃”,還有“左丞相失列門、平章政事臧家奴、右丞定位、參知政事哈海、翰林學士丞旨李家百奴、知樞密院事哈剌章、知樞密院事王宏伯等百餘人。”[7]元順帝走得太匆忙了,竟然連太廟神主也忘記了帶走。[8]留守大都的則有:

監國淮王貼木兒不花
義王中書右丞相和尚
太尉中書左丞相慶童
平章迭兒必失、樸賽因不花
右丞張康伯
禦史中丞滿川
參知政事張守禮

除此之外,留守大都的還有宣讓、鎮南、威順諸王子等。

監國淮王貼木兒,時年八十三歲,本是宣讓王,鎮所在廬州。貼木兒的嫡係部隊已經於至正十六年(1354)隨著廬州的失陷而覆滅,他本人則逃到了大都。而其餘留守大都的鎮南、威順諸王子,其鎮所本在揚州、武昌等地,上述地方早已經在戰亂中失陷,所以也沒有嫡係部隊可供調用。元順帝把這一批喪失了鎮所、損兵損將的宗室留在大都,又沒有留下精兵協防,無異於送羊入虎口。

據說,當中書左丞相慶童,得知自己不能隨元順帝撤離,要留在大都協助防守時,歎息道:“吾知死所,尚何言哉!”[9]


四.大都攻防戰經過

至正二十八年(1368)七月二十八日明軍攻克通州,至此,元大都已經直接暴露在明軍麵前了。但明軍並沒有立即向大都進軍,統帥徐達命令明軍“各衛立柵桃桃塹以待戰”,[10]這顯示他已經做好了在大都之外與元軍進行野戰的準備。

就在七月二十八日明軍攻克通州的這一天晚上,元順帝倉皇撤離了大都,其後,明軍派出的哨兵“至燕都城下,不逢敵兵,城上亦無旗幟,疑有伏兵而回。”[11]

明軍在野外前後等了五天,並沒有元軍出大都城來接戰,統帥徐達隻好作出攻城的決定。八月初二日,徐達“分兵為左中右三路”向大都進軍。[12]

明軍在向大都進軍的路途中,遇到了一股元兵。徐達命令明將尹堅衝陣,“堅兩手擒兩元將,皆金虎符,銜刃於口而弛,元兵莫敢近”,[13]據《元史.兵誌》的記載:“長萬夫者為萬戶”,“萬戶佩金虎符,符趺為伏虎形,首為明珠,而有三珠、二珠、一珠之別”,因此尹堅擒的兩個佩“金虎符”的元將應為統領萬人的“萬戶”。

衝破了元兵的阻擋,明軍終於到達了大都城下。大都城共有十一個城門,曆來由元軍中的“怯薛”輪番守衛的(“怯薛”乃元帝的宿衛之士,絕大多數是貴族、功臣之後,其職位是世襲的。守大都城門的“怯薛”叫做“八刺哈赤”)。[14]但此時的“怯薛”軍已經跟隨元順帝出走了,守城的僅剩下一些羸兵而已(例如《元史.樸賽因不花傳》記載“大明兵逼京師,詔樸賽因不花以兵守順承門,其所領兵僅數百羸卒而已。乃歎息謂左右曰:“國事至此,吾但知與此門同存亡也”)。

明軍從大都齊化門“填壕登城而入”,[15]非常順利地攻克了大都。但大都局勢一度混亂,例如在太廟裏守護神主的元太常禮儀院使陳祖仁在逃往健德門時,“為亂軍所害。”[16]


關於明軍攻克大都之戰,蒙文史籍《黃金史綱》有以下記載:“朱哥(指朱元璋)、不花二人以一萬輛大車裝了財貨,以三千輛大車載了身穿鎧甲的士兵來到(大都)。司閽者不納,遂厚賄司閽者(即看門人)以大量財貨寶物,才得進入(大都)。”[17]《蒙古源流》亦有類似的記載。流傳在蒙古人之中的這個荒誕的故事,可能曲折反映了明軍善於用計取城的事實(元末起義軍的確有多次用計取城的例子,例如《明太祖實錄》卷二記載朱元璋獻計智取和陽,朱元璋認為應該選士兵穿青衣偽裝成敵兵的樣子,“以四橐駝載賞物驅而行,使人聲言廬州兵送使者入和陽,賞賚將士”,“因以絳衣兵(即紅巾軍)萬人繼其後,相距十餘裏,俟青衣兵薄城,舉火為應,絳衣兵即鼓行而趨,取之必矣”)。


五.追擊的經過

元順帝撤離大都之後,向居庸關方向出走,而明軍卻向古北口方向追擊。明軍追擊的方向與元順帝出走的方向相反,兩路恰好錯開。

《明太祖實錄》記載徐達在攻克大都之後,“仍命右丞薛顯、參政傅友德、平章曹良臣、都督副使顧時將兵偵邏古北諸隘口。”[18]明軍偵邏的真實目的就是追擊撤離大都的元軍。

明軍進攻古北口,元古北口守將僉知樞密院事張益逃往上都,[19]此後,明軍在古北口地區陸續與一些元軍發生遭遇戰。八月八日,明軍“驍騎右衛千戶陳諒巡邏北口,獲貊高部將李德明、劉答失貼木兒、謝文振、尹野閭等三十九人而還。”[20]八月十七日,明軍“右丞薛顯等率邏騎至古北口追元潰散遺卒,獲馬一千六百匹,牛羊八千餘頭,車二百五十輛而還。”[21]

俞本在《明興野記》中比較詳細地記載了明軍追擊元順帝的經過,明軍於八月二日攻克大都之後,八月三日就立即展開追擊元順帝的軍事行動。徐達令“薛右丞、參政傅友德領鳳翔等五衛步軍三萬出虎北口(古北口之誤)追元君。初八日,至興路,不獲。元君行東路,友德軍行西路,兩路互差,但遇回鶻車輛人口,盡拘而回,獲牛羊馬匹十萬”,“大軍回北平,述差路之由。達怒,令友德再襲東路,庚申君去遠矣。”

明軍從古北口回師之後,轉而向居庸關方向出擊。關於明軍在居庸關方向的軍事行動,當時陪同元順帝逃到上都的劉佶,後來在《北巡私記》中亦有記載:“九月初六曰,哈剌公過予,言從臣聞賊出居庸關,意頗惶惶,有勸上北幸和林者,上遲疑不決。既而聞賊兵不出,事乃已。 ”[22]

明軍雖然沒有追上元順帝,據說曾經和負責為元順帝殿後的蒙古兵作戰。蒙文史籍《黃金史綱》記載了成吉思汗兄弟哈撤兒的後嫡圖穆勒呼巴圖爾,他在陪同元順帝撤退時,“命令自己的兒子哈齊庫魯克臨陣,領著六十名擎旗手趕來,說道:‘語雲:與其毀聲滅名,何如粉身碎骨!’因之,與漢家追兵激戰而死。”[23]圖穆勒呼巴圖爾又譯“脫穆勒呼把禿兒”,羅布桑丹畢堅讚著的《黃金史》亦記載了此人與自己的兒子一起戰死,他在“脫歡貼睦爾(即元順帝)丟失江山之戊申年,五十一年,與漢家追兵激戰而死。”[24]



六.徐達放走元順帝的考證

明人徐禎卿的《剪勝野聞》稱:“徐太傅追元順帝,將及之,忽傳令頒師。常遇春不知所出,大怒,馳歸告帝曰:‘達反矣,追兵及順帝而已之,其謀不可逆也。’太傅度遇春歸,必有變,乃留兵鎮北平而自引軍歸,駐舟江浦,仗劍入謁。帝時方盛怒,宿戒閽吏曰:‘達入,慎毋從之。’達既入。未見帝,自疑有變,乃拔劍斬閽吏,奪關而出。帝陰使人釋其罪,令內謁,達不允。於是帝出大庭往視於舟中,達因進曰:‘達有異圖,肯在今日?雖曰晚矣,然吾臨江鞠旅,亦能撫有江淮,顧弗為爾。且吾之不擒元帝,亦籌之熟矣,彼雖微也,亦嚐南禦中國,我執以歸,將曷治焉?天命在上,已知之矣,顧達何人,敢以自外?’帝重感悟,結誓而還,遂修好如故。按:獲元後妃孫子不行獻俘禮及元宗室皆封以官,此我太祖忠厚之道,興滅繼絕之仁,度越前代者也。他日徐達領兵追元順帝,將及之,輒下令收軍。遇春大怒,報太祖曰:‘達反矣。’問其故,達曰:‘元君雖微,曾南麵為君矣,若追及之,將何治焉?不若逐之歸沙漠之為得也。’達斯言所謂深知大體矣,豈諸將所能及?此所以為開國元勳也歟!”

另外,明人陸深的《玉堂漫筆》也有類似的記載,不過,《玉堂漫筆》誤認為徐達放走元順帝的事是發生於開平之戰。實際上,徐達並沒有參加開平之戰,這一點,清人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已經指出了。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就《剪勝野聞》及《玉堂漫筆》所記載的徐達放走元順帝之事考證道:“洪武元年,達、遇春至通州,以八月庚午克元都,順帝已於七月丙寅開建德門北走,固未有故縱之事。二年春,達方在陝西戡定鞏昌、臨洮、慶陽等處,遇春以通州有元丞相也,速來窺伺,乃與李文忠還師北平,既敗元兵,遂追入開平,順帝已北走沙漠,遇春歸,亦卒於柳河途次。是開平之役,達未在行,遇春亦無歸朝麵奏之事。且達小心恭謹,當平江攻張士誠時,遣使請事,帝嘉其忠,而以‘將在外,君不禦’勉之。胡德從征擴廓,達令致敗當斬,達以功臣胡大海之子,械送京,帝曰‘將軍效衛青不斬蘇建耳,繼自今,毋姑息。’是達之不敢自專可知。況滅國大事,敢故縱其君乎?《明史》謂:上幸汴梁時,達密請於帝,謂‘元帝若北走,將窮追之乎?’帝曰‘元運衰矣!行自澌滅,出塞之後,慎固封守可也。’此事較為得實,然達並未追順帝也。陸、徐著述頗可觀,此事乃謬誤如此,蓋縱得之傳聞,而未嚐見《實錄》也。”[25]

趙翼在上述的考證中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就是徐達在攻克大都的次日,曾經派軍對元順帝予以追擊,《剪勝野聞》中所說的徐達放走元順帝之事,完全有可能就是指這次不成功的追擊。從《剪勝野聞》可以看出,明軍對出走的元順帝有兩種態度,一種以徐達為代表,主張放縱元順帝回塞外;一種以常遇春為代表,主張對元順帝窮追猛打。後來,在開平、應昌等地對元順帝窮追猛打就是常遇春及其部屬。而那時候的徐達則轉而經略陝西,與常遇春分開了。常遇春與徐達在洪武二年(1369)分開之後,於六月攻克上都開平,元順帝北走,七月,常遇春病死於軍中,其部屬由李文忠統領,洪武三年(1370)四月,元順帝在應昌病死。五月,李文忠攻克應昌,一舉殲滅北元汗廷,唯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帶領數十騎逃脫。

《剪勝野聞》中記載徐達對朱元璋說的放走元順帝的理由是:“吾之不擒元帝,亦籌之熟矣,彼雖微也,亦嚐南禦中國,我執以歸,將曷治焉?”無獨有偶,類似的話劉伯溫也曾當麵對朱元璋說過,明人劉辰的《國初事跡》中記載:“張士誠圍安豐,劉福通請兵救援,太祖親援。初發時,太史劉基(即劉伯溫)諫日:‘不宜輕出。假使救出來,當發付何處?”當時,韓林兒及劉福通都被圍困在安豐城內。韓林兒本人稱帝,他的宋政權曾經任命朱元璋為江南行省左丞相。而朱元璋亦用過宋年號,從綱常名教的角度來看,他隻是韓林兒的臣屬——多次公開表示要“立綱陳紀”的朱元璋,肯定也清楚這一點。因此,劉伯溫暗示有帝王之誌的朱元璋不要救韓林兒,否則救出來則難以侍候。可是,朱元璋不聽劉伯溫的勸告,派兵把韓林兒從安豐救了出來,但不知如何侍候這位昔日的主公。廖永忠為了替朱元璋解決麻煩,擅自殺死了韓林兒,反而導致朱元璋的責備(據《明史.廖永忠傳》記載:“韓林兒在滁州,太祖遣永忠迎歸應天,至瓜步覆其舟死,帝以咎永忠。及大封功臣,諭諸將曰:‘永忠戰鄱陽時,忘軀拒敵,可謂奇男子。然使所善儒生窺朕意,徼封爵,故止封侯而不公。’”《通鑒博論》甚至稱:“大明惡永忠之不義,後賜死”[26])。綜上所述,徐達處理類似問題的態度與劉伯溫差不多,但比起廖永忠要聰明,而常遇春處理類似問題應該與廖永忠沒有多大差別。

關於朱元璋本人對元順帝去留的態度,《剪勝野聞》中已經指出:“(朱元璋)獲元後妃孫子不行獻俘禮及元宗室皆封以官,此我太祖忠厚之道,興滅繼絕之仁,度越前代者也。”《明實錄》記載朱元璋於洪武七年(1374)將在應昌之役被俘虜的“元主嫡孫買的裏八剌”遣返回蒙古。[27]朱元璋甚至還揚言要遣返在應昌之役被俘虜的元皇後,《明太祖實錄》記載了朱元璋的相關言論:“上謂省臣日:‘朕見前代帝王革命之際,獲其後妃,往往不以禮遇,欺孤虐寡,非盛德所為,朕甚不取。今元脫忽思後在此,北狄但知食肉飲酪,且不耐暑,其飲食居第,務適其宜。若其欲歸,當遣還沙漠。’”[28]所謂的元朝皇後“脫忽思”,並不是元順帝的皇後,而是元明宗的皇後,此時已經落入明軍之手。還有,北元的第三任大汗脫古思貼木兒,曾經歸降明朝,後來亦被朱元璋遣返回蒙古,這件事記載在明成祖給蒙古可汗本雅失裏的一封信裏:“我皇考太祖高皇帝,於元氏之子孫,存恤保全,尤所加厚。有來歸者,皆令北還。如遣妥古思貼木兒還,後為可汗,統率其兵,承其宗祀,此南北之人所共知也[29](妥古思貼木兒即脫古思貼木兒,有人認為此人就是買的裏八剌)”。

前述的《廿二史劄記》中轉引《明史》的一段話亦記載,朱元璋指示徐達沒有必要對撤離燕京的元帝窮追猛打。

從以上種種跡象判斷,朱元璋似乎是不會強烈反對放走元順帝的。

明人嚴從簡的《殊域周谘錄》記載朱元璋在祭祀曆代帝王時,用手指著元世祖的畫像說:“癡達子,癡達子!汝何人,入主中國,可謂幸矣。今不革去者,以爾亦一代之王。朕今天命人歸,奄有天下,於汝子孫不加殺戮,但驅還北。則朕之待勝國亦可謂有恩矣!汝何恨耶?毋再啼哭!”[30]其中“於汝子孫不加殺戮,但驅還北”這一句話正好暴露了朱元璋對元順帝去留的真實態度。



七.鎮反

明軍是從大都齊化門填壕登城而入的,齊化門竟成了一個臨時的刑場。徐達入城“坐齊化門樓,執其監國淮王貼木兒不花及太尉中書丞相慶童、平章迭兒必失、樸賽因不花、右丞相張康伯、禦史中丞滿川等,戮之。並獲宣讓、鎮南、威順諸王子六人。”[31]元朝留守大都的達官貴人隻有義王中書右丞相和尚[32]及參知政事張守禮[33]等少數人逃脫。

在明軍的俘虜當中,那個宣讓王子就是監國淮王貼木兒不花的兒子——前文已經提到過,貼木兒不花在被封為淮王之前本是宣讓王——這一刻,貼木兒不花父子均身陷囹圇。監國淮王貼木兒不花被殺之後,竟成了蒙古族的民族英雄,類似於為宋朝盡忠的漢族民族英雄文天祥。蒙文史籍《阿勒垣汗傳》歌頌了他的豐功偉績:

“外敵恃強進攻大都城時,
不花貼木兒丞相逼近與之搏戰,
使可汗之身與玉璽得脫而出,
可汗雖失大統性命得全之情,如此這般。”[34]

有學者認為這個“不花貼木兒”就是監國淮王貼木兒不花。[35]後來,先後在蒙古草原叱吒風雲的瓦剌太師也先、韃靼太師孛來,均自稱“淮王”。

而元平章樸賽因不花是被明軍從順承門壓送到齊化門殺死的。史載“(樸賽因不花)城陷被執,以見主將,唯請速死,不少屈。主將命留營中,終不屈,殺之。”[36]

除此之外,被明軍在陸續齊化門殺死的還有趙國公丁好禮。他被明軍俘虜之後,“(明軍)或勉其謁大將,好禮叱之曰:‘我以小吏致位極品,爵上公,今老矣,恨無以報國,所欠惟一死耳。’後數日,大將召好禮,不肯行,舁至齊化門,抗辭不屈而死,年七十五。”[37]

與丁好禮同時在齊化門被殺的還有蒙古人郭庸。史載“是日,中書參知政事郭庸亦舁至齊化門,眾叱之拜,庸曰:‘臣各為其主,死自吾分,何拜之有!’語不少屈而死。”[38]

明軍亦在齊化門處決叛徒。《明興野記》記載“平章俞寶叛遁複獲,達命梟於齊化門,刖足以示。”

前文提到,明軍在追擊元順帝的途中,俘虜了很多回鶻人。明軍欲將送這批回鶻人送回金陵。途經通州時,有回鶻人企圖叛亂,“事泄,戮五千餘人,妻女俱配軍士。”[39]

徐達還下令,“凡元朝大小諸臣,皆令送告身於官,署民籍中,違者有罰。”[40]“錄文武官吏送詣金陵。”[41]元翰林待製黃殷仕,“恥出見”,“投井死”。其他自殺的人員還有左丞丁敬可、太子司經郎拜住、大樂署令趙宏毅、總管郭充中等。

明軍為了鞏固政權,對大都周圍的“團結”、“山寨”進行肅清作戰。所謂的“團結”、“山寨”類似於鄉兵團練,蒙元為了對付各地的起義軍,於“(至正十七年),詔天下團結義兵,路、府、州、縣正官俱兼防禦事。”[42]一些“團結”、“山寨”甚至“設萬夫長、千夫長、百夫長,編立牌甲,分守要害,互相策應。”[43]其中,元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立大撫軍院時親自命令院事、刑部尚書張庸團結房山。明軍攻克大都之後,“會諸寨既降,庸守駱駝穀,遣從事段禎請援於擴廓帖木兒,不報。庸獨堅守拒戰,眾將潰,庸無去誌。已而寨民李世傑執庸出降,以見主將,庸不屈,與禎同被殺。”[44]

明軍對這些“團結”、“山寨”是不會手軟的。八月十五日,“(明軍)克雞鳴山寨及宣德府懷來縣,有大小二寨,攻之,土人力戰不克,大軍梯登屠之。”[45]

明朝改大都為“北平”,令華雲龍擢大都督府僉事,總六衛兵留守兼北平行省參知政事。孫興祖領大都督分府事,統燕山六衛三萬餘人,守北平。當時北平城共有十一門,周圍一百二十裏,範圍太大,不易防守。明軍予以改建,從北平城中間的光熙門起,將城市截斷為兩部分,以方便防守。

明人評價徐達在大都的所作所為,認為其“封其府庫、圖籍、寶物及宮殿門,以兵守之。宮人妃、主令其宦官護侍,禁戢士卒,毋得侵暴。人民接堵,市不易肆。人謂曹彬下江南不是過也。”[46]曹彬是北宋開國名將,宋史稱他在率軍平定南唐金陵時“不妄殺一人”,[47]而徐達攻克大都之後是否也“不妄殺一人”?則見仁見智了。



八.絕唱

蒙古人的武功,可謂前無古人,其鐵蹄由亞洲踏過歐洲,滅國無數,舉世震驚。同時,蒙古人在中土建立的元朝,開創了全體漢族被異族統治的先例。元朝的政治中心是大都——大都被明軍攻克,代表統治中土九十七年的蒙古政權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盡管這個政權還有一些殘餘的勢力散布在各地。大都的光複,對中土百姓而言,無論怎樣慶賀都不算過份。就象《平胡詔》所稱的:“列群謳歌四集,百年汙染一新。”[48]

不過,創造曆史的偉人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人並沒有留下鴻篇巨著的詩作來歌頌這一豐功偉績。反倒是失去了大都的末代皇帝元順帝,據說在倉徨離開大都的路上,寫下了一首“歌聲既哀繼之以泣”的長篇史詩:

“諸色[珍寶]修成的我那寶貴宏偉的大都城喲,
愜意消夏而居的我那上都.開平.庫兒都城喲,
古時諸聖的夏營地我那上都的失喇.塔喇喲(“失喇.塔喇”即“金蓮川”,其地築有上都城),
在那萬物枯黃的戊申年,我誤失了大國喲!

九色珍寶裝修成的我那宏偉的大都喲,
可執縛九十九匹白馬的我那上都開平喲,
廣受眾惠的我那政教二道的福樂喲,
稱為天下之主我那可惜的美名喲,

起早登高舉目遠望,煙霞繚繞,
前後眺望觀賞,景色悅目,
不分冬夏,居住無憂快活,
是我自在薛禪皇帝建立的寶城大都!

先祖享樂的我那寬廣宏偉的大都喲,
有緣相聚的我那眾王侯、宰相和屬民萬眾喲,
不聽亦刺忽丞相明諫之言,是我的遺恨(《蒙古源流》記載亦刺忽丞相曾經勸元順帝殺掉漢人朱哥,元順帝不從——《蒙古源流》所說的朱哥,就是朱元璋),
聽信反叛而去的朱哥官人,是我的昏昧(朱哥是元順帝的屬下,統領左、右翼等省,後來反叛)!

誤殺具有智慧的脫脫太師(脫脫太師提醒元順帝提防朱哥,其後反而被元順帝所殺),
逐回大德上師,是我的罪過(大德上師是指阿難達.麻底喇嘛,因與元順帝意見不合而被逐回吐蕃)。
可惜我萬眾之主的皇帝的名聲!
可惜我那盡情享受的快樂!

具有神力的薛禪皇帝多方營建的,
福祿匯集的我那大都城喲!
被漢人朱哥官人收占去了!
惡名落到我妥歡.貼睦爾身上了!”[49]


[1]《元史.五行誌》
[2]《元史.霸突魯傳》
[3]《明太祖實錄》吳元年冬十月甲子條
[4](明)俞本著《明興野記》
[5]佚名《諸汗源流黃金史綱》朱風、賈敬顏譯,第41頁
[6]烏蘭《〈蒙古源流〉研究》第265頁
[7][9](元)劉佶《北巡私記》至正二十八年閏七月二十八條
[8]《元史.陳祖仁傳》
[10][11][12](明)俞本著《明興野記》
[13](明)高岱《鴻猷錄》之《克取元都》
[14]《元史.百官誌六》
[15]《明太祖實錄》洪武元年八月庚午條
[16]《元史.陳祖仁傳》
[17]佚名《諸汗源流黃金史綱》朱風、賈敬顏譯,第40頁
[18][20][21]《明太祖實錄》洪武元年八月庚午、丙子、乙酉條
[19](元)劉佶《北巡私記》八月二十六日條
[22](元)劉佶《北巡私記》九月初六日條
[23]佚名《諸汗源流黃金史綱》朱風、賈敬顏譯,第42頁
[24](清)羅布桑丹畢堅讚《黃金史》(1942年張家口版本)
[25](清)趙翼《廿二史紮記》卷三十六
[26](明)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卷一《宋小明王》,轉引自《通鑒博論》
[27]《明太祖實錄》洪武七年九月丁醜條
[28]《明太祖實錄》洪武三年六月乙亥條
[29]《明太宗實錄》永樂六年三月辛酉條
[30](明)嚴從簡《殊域周谘錄》卷下《韃靼》
[31]《明太祖實錄》卷三十四
[32]《元史.寬徹普化傳》
[33](元)劉佶《北巡私記》八月初五日條
[34][35]《阿勒垣汗傳》珠榮嘎譯注,第10頁
[36]《元史.樸賽因不花傳》
[37][38][44]《元史.丁好禮傳》
[39][41][45](明)俞本著《明興野記》
[40](明)高岱《鴻猷錄》之《克取元都》
[42][43]《元史.順帝本紀》至正十七年條
[46](明)高岱《鴻猷錄》之《克取元都》
[47]《宋史.曹彬傳》
[48](明)嚴從簡《殊域周谘錄》卷下《韃靼》
[49]烏蘭《〈蒙古源流〉研究》第26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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