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大國的劍拔弩張 (五)

海上對峙的尾聲】

由於美國沒有處心積慮挑起核戰爭,全球美軍在10月25日雖然進入三號國防狀態,但從政府高官到部隊官兵,大家心知肚明:這是嚇唬嚇唬俄熊的。蘇聯認慫以後,美軍就不必張牙舞爪。到10月26日晚上,戰略空軍司令部(SAC)解除了核警報,回到四號國防狀態。到10月31日,駐歐美軍司令部(EURCOM)也同樣退出了三號國防狀態。

但是在東地中海,美第六艦隊和蘇第五分艦隊的劍拔弩張並沒有降溫。聯合國不斷通過停火決議,埃,以雙方不斷破壞停火,小兄弟不斷哀求老大哥來“做主”,蘇聯不斷替小兄弟說話,誰也無法預測蘇軍下一步動作。在10月25日晚上,即使危機在外交層麵有所降溫,在海上蘇兩棲編隊(九艘登陸艦,九艘護航戰艦)繼續駛向亞曆山大港。這意味者精銳的蘇海軍步兵還是可能登陸(圖22),所以美軍需要繼續震懾,阻止這種企圖。具體做法是(1)派遣戰艦,戰機盯梢,監視,瞄準蘇兩棲編隊,擺出一副隨時開打的樣子;(2)自己的兩個兩棲攻擊群準備派兵登陸(若蘇軍先登陸,美軍打算讓對等數量的部隊上岸)。當然這樣的結果是引來蘇水麵戰艦和潛艇對美艦的盯梢,監視,和瞄準。還好,蘇兩棲編隊在離亞曆山大港100公裏左右的海域停止前進,很顯然接到上級命令(暫時)不再企圖登陸。

22  蘇聯海軍步兵:美國,以色列,和埃及都怕他們登陸

[注]  海軍步兵(Soviet Naval Infantry)是蘇海軍的一個兵種,不像美國海軍陸戰隊(U.S. Marine Corps)是一個獨立的軍種。

“美第六艦隊和蘇地中海艦隊實際上在一個小池塘裏相互緊挨著,”第六艦隊司令墨菲(Murphy)中將在10月31日向五角大樓報告,“以前不可想象的‘海上戰爭’的場景正在上演。”

弦繃得太緊要斷的。其實早在10月19日,墨菲已向第五分艦隊司令伏洛布耶夫(Volobuyev)中將發信號,要求蘇艦遵守1972年簽署的美,蘇兩軍防止海上意外事件協議(圖3),不要將導彈和火炮瞄準美艦。美國務院向蘇外交部對蘇艦行為抗議後,蘇海軍總參謀部下令第五分艦隊要更嚴格地遵守防止海上意外事件協議。但到10月25日美軍拉響核警報後,對峙進入了最危險的階段。雙方都把這一“君子協議”拋到腦後,為防止成為對方第一次打擊的犧牲品而不斷在海上(和空中及水下)搶占機位,箭在弦上。

但一旦蘇領導人已放棄出兵埃及的消息傳來後,海上溫度就開始下降。10月28日,埃,以兩軍代表開始談判,這意味著安理會三次決議通過的停火總算生效了。這樣超級大國沒有借口直接軍事幹預。從10月30日起,美艦開始向西撤退。從10月25日起持續六天的最危險的對峙基本結束。

但中東的停火十分脆弱,雙方仍繼續保持一定的戒備。到11月3日,蘇第五分艦隊才逐步撤退。美第六艦隊到11月17日才解除三號國防狀態。

10  評議】

這場極其罕見又規模宏大的超級大國海上劍拔弩張意義重大。但當時有關中東戰爭的報導大多關注阿,以關係何去何從,對超級大國之間既扣人心弦又異常危險的戰爭邊緣政策由於雙方的淡化處理大都一筆帶過。整整50年過去了,我們今天可以回顧,評議這場戰略博弈的影響和貢獻。

誰贏了,誰輸了?核大戰沒有爆發,雙方是雙贏。沒有一方計劃為中東的局部戰爭打世界大戰,但冷戰的基礎是超級大國的核威懾。盡管美拉響核警報但沒打算真打,曆史上有很多戰爭是起初是局部性的,後來其它國家“不由自主”地卷入。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戰起初是奧匈帝國和塞爾維亞之間的局部衝突,但很快戰火蔓延各地,造成災難性的後果。美軍戰爭狀態無常核之分(表1),在東地中海,一旦美航母或兩攻遭到蘇(常規)反艦導彈毀滅性打擊(無論是由於緊張誤判還是蓄意攻擊),美軍核報複的可能性極大。

超級大國競爭在非軍事層麵比的是影響和威望,其中能否在國際上保護小兄弟是衡量超級大國影響和威望的一項重要指標。從這點看,蘇聯贏了。通過一係列軟硬兼施的動作,蘇成功地幫助埃及保住了被包圍的第三軍,迫使以色列不再企圖殲滅它或迫使其投降,並開始了和埃及直接談判的和平進程。從蘇聯角度看,勃列日涅夫看準了美國在越戰後的厭戰國情和尼克鬆正在經曆的由於水門事件造成的政治危機,迫使美國接受蘇聯的倡議去壓服以色列接受停火。同時,勃列日涅夫也是真誠希望繼續緩和,所以意識到美拉響核警報“發瘋”以後願意懸崖勒馬。

從美國角度看,尼克鬆和基辛格也有理由覺得美國贏了。通過一係列有理有利有節的外交和軍事動作,美國達到了三個目標:

(1)成功地阻擋了蘇聯勢力重返最重要的阿拉伯國家:埃及。1972年薩達特驅逐蘇聯顧問和駐軍倒不是美策反的結果。當時埃認為美是以的鐵杆老大哥,對美極不信任。薩達特事後告訴基辛格他驅逐蘇顧問和駐軍是因為他們會阻擾並透露埃準備對以發動的突襲。而且蘇,美加緊緩和,令埃吃醋不悅。但埃軍的不爭氣迫使薩達特向勃列日涅夫低頭苦諫,蘇軍重返埃及對迫切希望在阿拉伯(和整個第三)世界擴大影響和威望的蘇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十月戰爭後,美逐漸將埃及拉到自己陣營。在“零和博弈”的冷戰中,這無疑是重大得分。有埃及在自己陣營才有下一步的埃,以和平進程(最後雙方在1978年簽署了戴維營和平協議,握手言歡)。

(2)成功地讓以色列逐步走出了戰爭的怪圈,讓以領導人明白即使殲滅埃第三軍,羞辱了薩達特,以色列也無法滅掉埃及。雙方人口,資源懸殊太大:開羅一城的人口是以色列全部人口的兩倍。埃及若再次戰敗,薩達特可能下台,但埃及還會是埃及,肯定還會組織第五次阿(埃)以戰爭。這場被以色列人稱為“十月地震”的戰爭打破了以軍戰無不勝的神話。以色列國小人少,萬一閃失,國將不國不是沒有可能。以色列這個小兄弟盡管爭氣善戰,老大哥也會厭戰疲倦。所以開始直接談判,走上和平進程才是一條長治久安的正道。但由於還沒從遭到突襲的驚恐中恢複過來(亡國噩夢以色列人永遠揮之不去),以領導人一時無法如此長遠考慮。美全力軍援以外,不惜和蘇核大戰,再由基辛格這位猶太同胞恩威並重,才說服了以領導人以大局為重。

(3)成功地展示了以航母為核心的海軍實力。麵對無航母的蘇第五分艦隊,騰空而起,經略海空的艦載戰機造成蘇軍官兵極大恐慌(隻能以“神風特攻隊”自詡)。每當危機爆發,美總統都會問:“我們的航母在哪裏?”在2023年10月,媒體大量報道哈–以衝突一起,美雙航母馬上高調萬裏馳援以色列。這都是軍事知識無知的“磚家”胡亂炒作。其實,福特號打擊群從5月起一直正常部署在地中海。一次前沿部署五到六個月,按計劃到10月應打道回府(路上半個月)。現因戰亂爆發,延緩返航而已。而艾森豪威爾號打擊群是按原計劃此時來地中海接班的。這種前沿部署航母,隨時震懾對手的做法在50年前的十月戰爭期間就已十分嫻熟。三艘參加對峙的航母中,獨立號打擊群當時正好部署在東地中海。羅斯福號打擊群正在西地中海打算打道回府,和50年後的福特號一樣,延緩返航而已。肯尼迪號打擊群部署在英國參加北約演習,被就近招來支援。超級大國的全球戰略需要有全球部署的海上力量來支持;不然再大的所謂大國也隻能是區域大國。

最後一點蘇聯海軍感觸最深。一支十年前毫無遠洋實力的力量在蘇現代海軍之父戈爾什科夫元帥強有力的領導下,勵精圖治,發奮圖強,能和世界頭號海軍叫板對峙,令人驕傲。1973年的東地中海對峙是規模最大的一次,但不是雙方首次對峙。從1962年在古巴的無能為力,到1967年第五分艦隊在地中海成軍,蘇遠洋海軍走上了一條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的高速發展道路。1969年,卡紮菲發動利比亞政變,40艘蘇艦讓英(利比亞傳統保護國),美打消了幹涉的念頭。1970年,約旦驅逐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敘利亞力挺巴解小兄弟而入侵約旦。因約旦是阿拉伯世界中的西方小兄弟,美第六艦隊準備出兵助戰。60艘蘇艦像1973年一樣,包圍,盯梢,瞄準美艦。後來約軍在陸戰中打敗了敘軍,美軍不必幹涉,約旦危機結束。地中海以外,1971年,在孟加拉灣,印度入侵東巴基斯坦(獨立後成為孟加拉國)。美單航母打擊群去馳援小兄弟巴基斯坦,但被10艘蘇艦包圍,瞄準,美隻能眼看巴基斯坦被肢解。總體來說,蘇聯海軍的遠洋活動和前沿存在限製了美國地緣政治的活動空間,削弱了西方的影響和威望。

危險的對峙以外,1970年的“大洋70”(Okean 70)演習是和平時期世界曆史上最大的海軍演習,出動了300多艘艦艇,500多架飛機。四大艦隊傾巢而出,在北大西洋,巴倫支海,北海,挪威海,波羅的海,地中海,西太平洋,鄂霍茨克海,日本海,和菲律賓海,相隔萬裏,在戈爾什科夫元帥統一指揮下進行實兵實彈演習。這是真正的全球戰略在世界各大主要海域的彰顯,在國內外展示了蘇海軍空前的地位和作用。1970年“大洋70”演習和1973年東地中海對峙是蘇海軍的高光時刻。但這樣大規模,高強度的部署對戰艦,戰機機械設備,艦員身心,和後續運作管理影響太大。以後在1975年還有一次“大洋75”演習,但再也沒有和美軍大規模海上對峙。

在實踐中,無艦載海航的蘇海軍摸索出一條“不對稱”的克敵製勝之道:反艦導彈。相比之下,貌似強大的美海軍當時竟然沒有裝備反艦導彈,有點“紙老虎”的味道。但“紙老虎”也是老虎,美海軍在1970年代深受蘇海軍瘋狂擴張的刺激,急起直追,1977年魚叉式反艦導彈入役,填補了空白。1984年戰斧式(Tomahawk)巡航導彈入役,在反艦導彈領域再也不輸給蘇海軍。到了1980年代,1970年代不斷進步的蘇海軍無法持續發展,被美海軍全麵壓倒。蘇海軍從此一蹶不振,走下坡路。

最後要指出的是要參加超級大國博弈,領導人不但要睿智精明,而且要理性皮厚。尼克鬆和基辛格在外交上睿智精明,一般文城讀者都比較了解,不必多談。勃列日涅夫和葛羅米柯同樣睿智精明,很多文城讀者受當時中國媒體對“蘇修霸權”的臉譜化報道影響,可能了解不多。從蘇聯角度看,他們製定的戰略既要和美國全球爭霸,又要致力緩和(其實是美,蘇妥協,不能侵犯雙方核心利益 [如北約和華約]),向第三世界發展是有利可圖的。

23  一笑泯恩仇:尼克鬆,基辛格,和多勃雷寧大使,197311

[注] 多勃雷寧是一位有傳奇色彩的外交家。他擔任蘇駐美大使34年(1962–86),見證了超級大國關係的波瀾起伏。他在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前上任,事奉五位蘇共總書記(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契爾年科,安德羅波夫,戈爾巴喬夫),深度接觸六位美國總統(肯尼迪,約翰遜,尼克鬆,福特,卡特,裏根)。他是白宮和國務院常客,甚至在國務院停車樓裏,有他專用的停車位。據說在劍拔弩張以後不久,他在這次談話裏嘲笑尼克鬆和基辛格:“一封信就把你們嚇成這樣,我們的大國關係也不至於這麽脆弱吧。”尼克鬆和基辛格隻能皮厚地笑笑。

領導人同時要有理性,少受情感影響。基辛格回憶錄裏說他進入外交界的宗旨是將情感從美外交中排除出去。他在和以領導人打交道時,特別注意。這是因為以領導人從情感上認為他是猶太人,他(和他代表的美國)理應無條件地和以站在同一條戰壕裏。他理性地明白他要以美國國家利益為重,無條件地偏袒以色列會讓美國在阿拉伯世界失信,反而會幫助蘇聯在這些國家擴大影響。皮厚用正能量的話來說可以是“風度”,但“皮厚”更有畫麵感。勃列日涅夫10月24日先來一封張牙舞爪,威脅單方麵出兵的信,被美用拉響核警報抽了耳光後,10月25日再來一封認慫退卻的信,裏麵對前一天的危機隻字不提——絕對的皮厚 (!)。超級大國領導人在博弈中,既要競爭,又要合作。劍拔弩張以後一定要有“一笑泯恩仇”的風度(圖23)。

【後記】1973年1月,拜登成為最年輕的參議員。外交是他關注的領域之一。基辛格回憶錄裏說他向國會領袖介紹外交工作時見過拜登。50年後,參加超級大國博弈,拜登總統有足夠的睿智精明,理性皮厚嗎?

【參考文獻】

Chiles, J. R. (2014). Go to DEFCON 3. Air & Space Magazine, March.

Department of the Navy, Attack Squadron Fifteen (1974), VA-15 Command History 1973, March 4. Declassified.

Department of the Navy, Fighter Squadron Fourteen (1974), VF-14 Command History 1973, June 21. Declassified.

Goldstein, L. J., and Y. M. Zhukov (2004), A tale of two fleets: A Russian perspective on the 1973 naval standoff in the Mediterranean, Naval War College Review, Spring: 27–60.

Kissinger, H. A. (1979), White House Years, Boston: Little, Brown & Company.

Kissinger, H. A. (1982), Years of Upheaval, Boston: Little, Brown & Company.

Military.com (n.d.), What is DEFCOM? www.military.com

Richard Nixon Foundation (2014), DEFCON III, October 14,  https://www.nixonfoundation.org/2014/10/defcon-iii    

Peck, M. (2020), How Syria almost sparked a nuclear war between America and the Soviet Union, The National Interest, August 25.

Rose, L. A. (2007), Power at Sea: A Violent Peace, 1946–2006, 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United States Navy (2022), USS John F. Kennedy I (CVA–67), Washington: Naval History and Heritage Command.

Van Creveld, M. (1998), The Sword and the Olive: A Critical History of Israeli Defense Force,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Wikipedia

陳曦(2018),蘇聯海軍“海洋”軍演解析,意義和啟示,《艦船知識》,第6期。

謝·格·戈爾什科夫(1985),《國家的海上威力》,北京:海洋出版社。

梅特涅的信徒(2023),蘇聯外交的精明,矛盾與困境。

溫哥華的魚(2023),美國雙航母齊聚東地中海的背後。                                                                                             

【超級大國的劍拔弩張:全文完,謝謝欣賞】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