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鄰居，大號兵，兵比我大不到一歲，他的眼睛像“一線天”，有天我們倆坐在河邊的田埂上，胡亂說著什麽，他能同時做到兩件事，一邊不停地使勁眨眼睛，一邊朝地上吐口水，差點把過路的螞蟻們淹死。
因為這次單獨聊天事件，被村裏的孩子們窺視到，在12歲前，我的好朋友賢早逝後，我再次被村裏人許配給兵做堂客（媳婦），我在心裏有點不甘，嫁給兵就意味著在這村裏呆一輩子，我在村支書家裏的牆壁上看過一張畫，是蜿蜒在青青綠山上的萬裏長城，有天我對我媽說，長大了我要做新聞記者，我要開飛機回來接你去遊萬裏長城。可現在這些夢想還沒實現，不能這樣稀裏糊塗嫁給他。
兵跟我同班，我們的學習成績都是班上數一數二的（順序是順數和倒數。）隻是我們那地那時，不比學習，比誰會玩，所以，什麽順序都不重要，有次聽他姐姐在家裏發神經：“你看看你這字寫的，就像鬼畫符。你看人家流雲，你連妹子都不如（性別歧視不是？）”兵“呸呸呸”朝他姐姐吐了幾口，從家裏衝出來，眼看他穿過公路，奔過曬穀場旁邊約30米的小巷，知道他放牛去，巷尾是他家的牛圈。
兵家有隻大水牛——是給村裏養的，大人們說，水牛不值錢，黃牛值錢，因為水牛的肉不好吃，肉鬆水分多，黃牛肉皮實，好吃，那年月吃牛肉雖不比登泰山還難，但牛是用來耕田的，村裏人把他們當寶貝養著，想吃牛肉，非要等到牛生病或者老得實在不行了，才有機會又村長主持村民民主協議，舉手通過才算，所以，我估計那些說牛肉好吃不好吃的人，水分很多。
那時，村裏的孩子一大堆，放牛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村裏的幾頭牛分到幾個家裏去養，報酬是工分，可以換錢和口糧，豆子和茶籽油。
我們家沒機會養牛，但這不妨礙我們的快樂。總是在青草茂盛的某些下午，孩子們把牛們趕到水庫的斜草坡上，大家分頭去附近的山頭撿柴火，大孩子懂“鑽木取火”，樹葉樹枝燒起來，調皮的家夥會把幹牛糞投進去，火會燒得格外旺。
我經常討好兵，因為他很勇敢，可以騎牛，而且，那時大人們不允許小孩子騎牛的，我跟兵偷偷哀求了好多次，可他從來沒答應：“妹子家騎什麽牛，醜！”瞧，他也是看不起妹子家的。
兵看不起我，所以，我得給他搗亂。有天我們那山村小學，突然立了一邊水泥籃球架，沒有網子的，每到下課，就成了男同學的天下，我要求加入進去，兵不給，“妹子家打什麽籃球，你抱得動嗎？”我終於生氣了，生大氣了，把籃球搶過來，一家夥扔到學校附近的水塘裏，眼看著要發生群毆事件，突然校長用鐵片敲鍾了，噹噹噹上課了，我馬上躲進教室，其他同學也一哄而散，兵隻好去撿籃球，活該他倒黴，上課遲到，衣服還弄濕了，要是掉進池塘呢？無組織無紀律的，老師讓他站在台上亮相，我預備好下課又要打架了。
不過，兵沒有跟我打架，“好男不跟女鬥”，更何況我們天天見麵，吃飯還端著碗出門，互相交換菜吃呢。
連打籃球都不給，更別說騎牛了，不過，白毛女都等到深山出了太陽，我生在祖國山河一片大好時，騎不上馬，我就不信連牛也騎不上。
有天，機會終於到了。
我們班突然換班主任了，女老師，眉心長了一顆粗黑的大痣，她一家家去家訪，頂住家長們的譏諷，再給我們施壓：“你們快要升初中了，青石小學，人家那教學質量，學生成績都很好，哪像你們，學習成績這麽糟，還流鼻涕，還用衣袖擦……就你們這樣，將來怎麽為祖國四化做貢獻呀？”把我們唬住，老師就有戲了，很奇怪，有天，老師手裏突然多了根黑棍，班上那個叫強的黑心同學，讓他爹在後山找到這個棍子，把皮削掉，還用土漆漆上，10天半月才會幹透，他竟然把這棍給老師當教鞭，那哪是教鞭，簡直就是抽打江姐的刑具。可能強不知道，日後多少同學連同他自己，也挨過這棍子。
後悔晚了！
兵的爺老倌（爹）倒是思想特別先進，很支持老師的行動：“老師，現在形勢發展跟以前不同了，要讀書才有出息，我那崽（兒子）就交給你了，要打要罵由您”。兵的老爸說這話的時候很豪氣的，可後來兵真挨打，並被反鎖在教室裏，老師帶著我去田埂上用石灰水寫“農業學大寨”回到學校，天快黑了，他爹憤怒地衝進學校，一拳把教室門打了個大洞，那時，這叔可是方圓百裏都有名的，因為他是神槍手，下雪時，進山打狐狸，斑雞，野豬，從未空手過。他一眼挖過來，你以為他又瞄準啥了，嚇得我下意識縮起脖子。
不會做題目要挨打，所以，兵跟我成了好朋友，因為我們是鄰居，可以一起寫作業。兵信誓旦旦，一定會讓我騎他家的牛。
有天，兵突然跑到我家裏：“流雲，快跟我去看，我們家牛下崽了。”等我們跑到牛圈那，獸醫和一大群村民，已經圍觀在那裏，兵毫不客氣用手把大夥扒開：“讓我們進去，讓我們進去。”我們鑽進臭烘烘的牛圈裏，他爹一巴掌掀過來：“滾到外麵去，不帶六和（不識相）的東西”。我們乖乖地退到牛圈邊，不過，這是一個最有利的位置。他們家的牛，眼睛好大，好疲倦，他勉強被幾個大男人趕起來，我聽獸醫說：“你們給我幫個忙，拽小牛的尾巴往外拉”，可牛崽子出來了，又縮回去了。
“可憐呀”，兵的媽媽，那個神槍手低眉垂眼的老婆，就這樣一邊給牛喂東西，一邊掉眼淚。
牛圈邊還站了很多衲鞋底的女人，被兵的媽媽一說，都難過得低下頭。
“寶兒，你乖，加把勁”。牛終於被允許倒在牛圈的幹草上稍做休息，可獸醫說，不行，會睡過去的，得下狠心了。兵的媽媽用矬子般粗燥的手溫柔地撫摸著牛頭。
牛兒始終無精打采，神槍手黯然；
兵和我，興奮地等著看牛崽崽呢……
牛被重新趕起來，她真的很乖，很勇敢，突然昂首嘶叫。 “出來了，出來了”，人們的歡呼聲中，牛媽媽為她的寶寶拚盡最後一口力氣。
小牛崽帶著渾濁的雙眼，濕漉漉靜靜地倚在牛媽媽的懷裏……
“小牛崽長大了給你騎”，兵對我說。他一邊使勁眨眼睛，一邊朝牛圈裏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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