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業爬陡坡(第一部分)(全文)
蔣聞銘
(一)
做研究,具體是解決問題。問題可以自己提,也可以別人提。不管自己提還是別人提,這個問題解起來必須有些難度, 不然這個研究,跟沒做沒分別。問題的難度,有大有小。難度大,大家想解解不出,就成了難題。做數學想得認可,快捷的辦法是找一道難題解。不過要解沒人解得出的難題,不單要有過人的才幹,還要有出奇的好運氣。
難題解出來,接著做後續。做學問也是名利場裏打滾。圖名爭利,各行各業做法差不多。一部電影,拍出來票房好,拍續集,續集看的人不少,拍續續集。袁磊把這叫擠牛奶,大家都有些慘無人道,不把這頭母牛,奶擠盡擠出血,不能算完。從九零年秋天起算到九二年,兩年功夫,袁磊陸續寫了六篇論文,第一篇是解難題,後麵五篇是後續。他從頭一篇裏擠出來五篇後續,已經到了極限。這樣擠,其實難有新鮮突破。
普通人對數學家的高大上,多數和猜想這兩個字連在一起。袁磊同齡的中國人,沒人不知道陳景潤和哥德巴赫猜想。丘成桐得菲爾茨獎,解決的是卡拉比猜想。 陶哲軒得菲爾茨獎,也是解決了數論裏邊據說是蠻有名的一個猜想。說一個數學家厲害,最容易就是告訴你他證明了一個什麽猜想。這個猜想具體是什麽,說給你你也聽不明白,可以省略。至於這個猜想為什麽重要,跟你就更說不清。
這個說不清,原因其實不是你聽不明白,而是說的人自己就不明白。事實上數學難題,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不像物理化學,結果有客觀可驗證的標準。巨有名的數學難題,解出來也就幾個人真能讀懂。解出來了,然後呢?十個裏邊至少九個,沒有然後。重要不重要,隻有天知道,高大上的意義,是大家互相捧出來的熱鬧。就說這個哥德巴赫猜想,為什麽重要, 解出來有什麽偉大的現實意義,深遠的曆史意義,講真實天都不知道。
數學這個學科,大猜想中猜想小猜想,五花八門一大堆。猜想難題,分熱門冷門,大多數是有時效的。什麽意思呢?一段時間,大家對某個領域,特別有興趣,這個領域裏的猜想難題,就熱門。過一段,大家興趣變化,轉去了其它領域,這些猜想難題,就成了冷門,即使解出來,影響可大可小。比如袁磊解的這個百年難題,放在一百年前解出來,是熱門,一百年後就不是,無可無不可。
當然還是有些猜想,時間越久影響越大。比如哥德巴赫猜想,什麽時候有人證明了,都會紅透半邊天。不過一直熱門的猜想,少之又少。話說到這裏順便帶一下,直到現在,如何證明這個倒黴的哥德巴赫猜想,大家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陳景潤走的路子,肯定不通。
袁磊作為數學家的悲劇,是他一輩子解決的,都是冷門過氣的難題猜想。第一個,是前麵說的那個百年難題,現在說第二個。
這個事還得說回到南京大學。鄧小平搞科學的春天,具體兩件事,第一件恢複高考。第二件優待科學家。年紀大的老資格之外,又破格提拔了一批年輕才俊。南京大學,天文係破格提拔的是曲欽嶽,數學係是陳翔炎,直接從講師提升到正教授。曲欽嶽後來一帆風順,做到南大校長,陳翔炎卻悲劇了。買彩票,中不了獎是正常不是悲劇,但是剛中了大獎人沒了,是大悲劇。這個悲劇,不幸發生在陳翔炎身上。剛被破格提拔成正教授,就犯了心髒病,英年早逝。如果他活著,後麵接替匡亞明做校長的,不一定就是曲欽嶽。
學校提拔這兩位,是認定了他們做學問,有獨特的成就貢獻。曲欽嶽對天體物理學做了什麽貢獻,袁磊當年問過他的研究生,後來又當麵問過方勵之先生,都沒問出具體。陳翔炎的貢獻,是研究三體問題,證明了一個有名的猜想。他做研究,有兩個跟班的小弟,一位是後來做了院長院士的孫先生,另一位姓羅。孫小弟有權有勢後,把羅小弟整得蠻慘。不過這個事,跟袁磊不相幹。
陳翔炎的文章,袁磊大學三年級就仔仔細細讀過。不但讀了,還做了後續的分析計算,寫了一大堆。後來他讀國外的文章,才知道這個猜想,科羅拉多大學的一位同行,已經早陳翔炎幾年給過證明。對著這個證明,袁磊的結論,是陳翔炎的文章和自己做的後續,都是多餘。不過這件事,袁磊當時跟易老師孫先生,都沒敢提。陳翔炎不在了,推許他破格提拔他的人都還在,這個破格提拔引發的利益牽扯,不是袁磊一個學生可以觸碰的。袁磊當時雖然氣盛,自大狂妄,但不是書呆子。知道如果說這個事,直接否定陳翔炎的學問貢獻,犯了眾怒,自己下麵就沒得混了。
(二)
做研究的人,出結果寫文章,隻是第一步,接下來是滿世界跑,自我宣傳做演講。之前一段,克教授已經帶著袁磊去外麵跑。開會做演講,袁磊的英文表達,怎麽跟克教授都沒法放在一起比較,所以這些演講,一般是克教授給。給演講的規範,如果報告的結果,是合作得來的,演講者必須明確告訴大家,你的合作者是誰在哪裏。不過這個告訴,演講人一般都是一語帶過。克教授例外,他幫袁磊,每次一開講,都說這個工作,是我的學生袁磊做的,我在幫他做宣傳。袁磊有這樣的導師,是他的好運氣。
夏天放假,大學教授全體得空閑,就有人組織會議,給大家提供帶老婆孩子遊山玩水周遊世界的機會。國際會議,也是同行拉關係交朋友的所在。九二年夏天,墨西哥有個國際會議,專題是多體問題,這個會克教授去了袁磊沒有。惠英剛生孩子,袁磊沒法去。
入秋開學,克教授跟袁磊講完找工作的事,接下來就說到墨西哥的這個國際會議。克教授說會上有位法國同行,講科羅拉多的那位證明某猜想的文章有錯; 他接著說這位同行,不僅說這個文章有錯,而且說這個猜想本身可能也是錯的。袁磊一聽說巧了,這個事我以前花過功夫,證明錯在哪裏?克教授說具體我沒聽太明白,他好像說前麵的證明,有一個蠻有名的理論(Morse Theory,莫士理論) 用錯了地方。
袁磊一聽,跟克教授說巧了,我以前讀過一篇文章,不用莫士理論,可以證明這個猜想。克教授問這個文章在哪裏?袁磊回答說文章隻有中文。這個事已經有了些年頭,我現在手上什麽都沒有,得回去好好準備一下才能給你匯報。一星期後,克教授問準備得怎麽樣了?袁磊說八九不離十,但是細節繁瑣,寫下來不容易。克教授說你先把證明的框架,給我講一下。袁磊說再給我幾天準備。又過去一星期,袁磊給克教授講,克教授說大致聽明白了,後麵的細節,我必須一行一行驗證。
下麵跟克教授一起,一行一行驗證,一點一點檢查,發現真有幾個地方,證明過不去。克教授興奮了,說這個法國人可能是對的。不過即使他說得對,這個猜想依然是一筆糊塗賬。你這個辦法不一樣,往下搞,能證明這個猜想的確不對。袁磊說是有可能,不過按你說的算同調群,就搞到代數拓撲那邊去了。代數拓撲,我是初學的水準,你恐怕也不在行。現學一時半會兒,我還真不行。克教授笑了,說代數拓撲有現成的專家,這就去找他。
這位叫麥克,是副教授。聽了克教授的話,說三體問題我不懂,恐怕要從頭學。克教授說那你和袁磊一對一,慢慢來不著急。袁磊就給他講,從陳翔炎開始,到他自己做的一大堆後續計算,再到科羅拉多那一位的證明。麥克聽明白了,說你們想要我做的計算,工作量看起來不是一般的大。袁磊笑著,說對不起那是你的麻煩。隻要能算出結果,具體怎麽算,你講給我,我也聽不明白,就不費這個腦筋了。
下麵一段,袁磊和麥克天天討論。好不容易出了結果。接下來寫文章。克教授說這個文章,我寫引言,袁磊寫幾何分析,麥克寫怎麽算同調群。他洋洋灑灑,引言就寫了十頁。文章寫完,厚厚一本過了一百頁。從開始到文章寫出來,來來回回折騰了小一年。
不幸這一年下來,袁磊沒找著工作。這個事對克教授也有壓力。他跟袁磊講,這個工作市場,徹底瘋掉了,下麵隻會壞不會好,而且不知道要壞多久。兩個對等的數學王國,現在蘇聯的那一個,從上到下往美國搬。一共就這些位置,往年剛畢業的博士,簡曆上像你這樣有五六篇文章,鳳毛麟角,現在隻要有位置,就有一堆人申請,一個博士後,申請人簡曆上文章比你多一倍都不算個事。
他說當然你有天體力學上的那一篇,又有了現在這個結果,也不是全沒指望。不過謀生第一,教職盡力爭取,下一年你也可以去上些計算機係的課,算留後手。袁磊就問,計算機係的碩士,需要上哪些課?一年能不能上完?他說我的學生你的大師兄現在是計算機係的教授,你去問他。
袁磊找到大師兄,直接問一年內有沒有可能拿到計算機係的碩士學位。他說我給你數數:匯編語言(Assembly Language),數據結構 (Data Structure),算法分析(Algorithm Analysis),數據庫(Database),軟件工程(Software Engineering),還有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計算機語言(Fortran,Basic,Pascal,C)。 這些課上完,再找教授做畢業設計。
(三)
袁磊問完大師兄,回來跟克教授講,如果畢業設計可以和上課同時,我還真能一年拿下這個碩士。克教授問怎麽講。他說我老婆是程序員,可以幫我寫程序。克教授說等等,我在計算機係兼職,算他們的教授,你不用找別人做畢業設計。
回來跟惠英講,我要去學計算機寫程序拿碩士學位了。惠英說是真的?就一年?袁磊說恐怕需要你幫我寫些程序。她笑著說數學不會,這個我在行。接下來一年的課,程序還是袁磊自己寫,但是惠英幫了大忙。袁磊不怕寫程序,什麽問題,程序一下子就能寫出來,但是寫出來,這個鬼程序就是走不通,不是這裏少個逗號,就是那裏死循環。好不容易搞通了,輸入出結果,大部分對但是一些邊邊角角的情形,怎麽也搞不對頭。那個時候修正程序(Debug)要人工做。這個事上,就看出了惠英專業程序員的水準,袁磊怎麽折騰都弄不好的程序,到她手裏,毛病一下就能找出來,把袁磊佩服得,不服不行。
袁磊最後,還真拿到了計算機的碩士學位。不過這個碩士,是帶水的。沒有惠英幫忙,袁磊自己寫的程序,一準通不過。他的那個畢業設計,其實沒做完。這個時候袁磊已經找到了兩年的數學臨時工。克教授說不用再浪費時間力氣弄這個事,斂巴斂巴,搞到哪裏我都算你完成。
最後的結果,除了讓袁磊多了一個後來可以跟兒子女兒吹牛的學位,這一年學計算機,功夫全白費。說到念書拿學位,袁磊是天文學的學士,碩士,計算機的碩士,外加數學的碩士,博士。自己都發笑,說鄙人的專長,是做學生拿學位。孔夫子的不試則藝,在袁磊身上還真用得上。學來學去,一個一個學位,就是找不到能讓你掙錢養家的工作。
九三年寒假,袁磊惠英,回國探親,假期結束,兩口子帶兒子回到辛辛那提。不久來了兩件事,都不算小,一件是好事,一件不是。好事是接到了範德比爾特(Vanderbilt)大學數學係係主任的電話,說有一個兩年的博士後,讓他去麵試。袁磊找到克教授,問這是哪裏?克教授說這是排名前二十的學校,在田納西州的納什維爾。接著問袁磊知不知道某A教授,袁磊回答說在文獻裏略略的讀到過,好像跟你的研究蠻近。克教授說是,他主導了阿波羅登月計劃的軌道設計,後來從航空航天局(NASA)出來,去了範德比爾特。你去麵試前,最好讀一些他的文章。又歎口氣,說是真瘋了,兩年的博士後,居然係主任打電話約麵試。
回來告訴惠英要去麵試,她特級興奮,說結婚三年多,都不曾正經打扮過老公,這下子逮著了機會。說完拽著袁磊去商場。到商店裏,居然去看一百多刀一件的白襯衣。袁磊說瘋了嗎?她說該是這個價,等會兒西裝還要貴很多;平日裏如果拉你來這裏,你肯定說我發神經。人靠衣裳馬靠鞍,看看穿上這些衣服,我老公能有多帥。袁磊沒辦法,隻能跟著由她折騰。西裝領帶皮鞋,花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回到家,問老公會不會打領帶,袁磊說不會,她說我教你。袁磊心說你倒是開車打領帶,什麽都會,差一點沒問她是從誰那裏學來的。還好沒問出口自己就回過神來了,看著她滿臉的笑意興奮,心裏罵自己蠢,居然吃幹醋,不知情不識趣到了想問這種掃興的問題。
另一件就不怎麽好。袁磊和克教授麥克,一百頁多的長文寫完,做宣傳給同行寄。不多久從法國同行那裏得了一封回信,附著他剛寫的文章。信裏說我不止說這個猜想可能是錯的,而且還明確了這個猜想,最多能有三個參數出錯。你們這個文章,居然證明了有四個出錯的參數。我的文章剛寫完,不長就在這裏。袁磊讀了這封信,知道麻煩大了。法國同行說的三個參數,都在自己的文章裏。不過他說第四個參數絕對不會錯,理由簡單直接,所以肯定是自己們搞錯了。這一錯的後果,是這個一百多頁的文章,從方法到結論都靠不住。
為什麽搞錯了呢?因為麥克的計算有毛病。有毛病的原因,是袁磊麥克合作,彼此都是外行對內行,信息交流出了問題。克教授說這不是壞事。你們倆仔細檢查,把錯找出來就是。他一說容易,袁磊和麥克,可就麻煩了,來來回回看麥克的計算,從袁磊前麵的分析裏找根據。找來找去,三個月沒能挑出毛病來,那叫一個痛苦,差不多把袁磊麥克,整出來了神經病。後來有一天,袁磊半夜做夢驚醒了,意識到前麵有一處,自己和麥克理解上有漏洞,把不可定向搞成了可定向。早上去係裏,找到麥克說這個事,麥克說我這就重算。這一算終於對了,一起到克教授那裏,三個人那叫一個興奮。接下來重寫文章。文章太長,不適宜在一般雜誌上發表,就投去了美國數學學會專刊長文的備忘錄(Memoir of AMS), 一年後接受。這是袁磊出的第一本書。
(四)
範德比爾特大學所在的納什維爾(Nashville),自稱是美國的音樂之都(Musical Capital),實際是鄉村音樂的中心。鄉村音樂的超級明星,有一個算一個,倒真都是從那兒生出來的。範德比爾特自稱是南方的哈佛,這個事跟喬治亞理工,自稱是南方的麻省理工對應。自稱其實是自嗨,自己講沒人認。喬治亞理工是南方的麻省理工這個事,袁磊是從夏同學那裏聽來的。那個時候夏同學已經從哈佛出來,在喬治亞理工做教授。
範德比爾特的校園不大,但是整潔漂亮,一色風味獨特的歐洲古建築,是美國最美的大學校園之一。麵試要給講座見人談話。袁磊原本準備講那個猜想,不幸麵試前收到了法國同行的信,一時間也沒能找出來自己錯在哪裏,隻得走回去講天體力學上的文章。後麵跟A教授麵談,他問袁磊為什麽不講這個猜想。A教授說你們那個一百頁的文章,我收到了,原以為你一準講這個。袁磊跟他實話實說,講了現在的麻煩。他說理解。做研究嗎正常。
下麵跟袁磊麵談的,居然是夏道行先生。袁磊是天文係出生,天文係隻教微積分不教數學分析。學微積分,跟接受專業的數學訓練是兩回事。數學的專業訓練,第一門課是數學分析。袁磊的數學分析,是自己讀夏先生的書學來的,沒想到在這裏見著。見了夏先生問過好,袁磊就講自己這個天文係的學生自學數學分析的故事,拍馬屁說夏老師實實在在是我的數學啟蒙老師。
接下來夏先生說天體力學我不了解,但是你的講座,是聽明白了。你的申請裏,講了另一個猜想,又是什麽? 這一下話又長了。袁磊後來知道,他拿到這份工作,主因是A教授,夏先生也出力推過一把。兩年後他離開範德比爾特去UCLA,夏先生當他的麵,跟係主任說當初我說袁磊行,沒說錯吧?
袁磊見到係主任,係主任第一時間,遞給他一本有大學排名的《美國新聞》(U. S. News) 。那一年範德比爾特是第十七。不過不多久他就明白了,範德比爾特確實是頂級的大學,但是範德比爾特的數學係,和頂級的數學係不靠,排名在七,八十的樣子,比辛辛那提強不少,但也隻是三流。袁磊後來跟夏先生熟識了,說到這個事,說以你的成就影響,範德比爾特有些低。夏先生說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接著說跟我同一輩做學問的,在國內這個傑出那個大師,到頭來在美國找到終身教職的,就兩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在亞利桑那的方勵之。方勵之能到那裏,恐怕還是政治大於學術。袁磊想想真是這樣。
既然說到這裏,索性再扯得遠些,說說複旦的數學係。複旦數學,上一輩是蘇步青和陳建功,一個幾何一個分析。下麵穀超豪是蘇步青的學生,夏道行是陳建功的學生。陳建功去世早,複旦數學係成了蘇步青的獨立王國。當年有個說法,中國的數學,一北一南,北邊是華羅賡,南邊是蘇步青。其實蘇步青的學問貢獻,跟華羅庚沒法比。華羅庚是實打實世界一流的數學家,蘇步青根本不入流。袁磊後來在UCLA做過幾年臨時工,UCLA數學係的走廊,兩邊牆上,掛著從古到今所有不在了的傑出數學家的照片,裏邊有華羅庚。
話回到複旦,夏先生說穀超豪從兩人留蘇開始,就對他用上了政治思想之類的各種小動作。後來夏先生出頭,有一半是得了楊振寧的賞識。文革中楊振寧訪問大陸,說夏先生是中國最好的數學家。後來A教授也告訴過袁磊,夏先生在美國找工作,楊振寧把這個話直接寫在推薦信裏。改開後中科院增選學部委員,就是現在的院士,他自然當選。
再後來,實在受不了蘇步青和穀超豪的明槍暗劍,夏先生一咬牙,找個到國外開會的時機,一走了之不回國了。院士出走,在當年事不小,穀超豪在報紙上罵夏先生是叛徒賣國賊。 有一回袁磊問夏太太,說如果不出來,夏先生做上海交大的校長,是順理成章,有沒有後悔過?夏太太說共產黨的官,亂七八糟的事一堆,一天到晚被人算計,有什麽好做的,連帶著我整天提心吊膽,遠不如夏先生現在,在這裏輕鬆自在心無旁騖做學問。
回來說袁磊,麵試後不久,收到那邊係主任的通知,下麵兩年有了著落。惠英說我怎麽辦?袁磊說孩子還小,拿了博士學位跟老公我走唄。惠英說吃閑飯靠你養著?他回答說那可能不用,我已經跟係主任打聽過了,你有博士學位,在係裏弄個一學期教兩門課的臨時工沒問題。袁磊的位置,工資三萬二,惠英跟著教書,一萬出頭。下麵這一年,是惠英一輩子僅有的掙錢比袁磊少的一年。再往下,袁磊就越來越悲劇了。
(五)
中國有唯有讀書高的傳統,普通人對讀書人,頗有些英雄崇拜的浪漫情結。毛澤東整讀書人整了二十年,對這個傳統,沒能憾動分毫,上過中專讀過大學的,在老百姓那裏照樣受敬重。招工農兵大學生,共產黨的幹部,從上到下,削尖了腦袋,走後門送子女上大學。到恢複高考,改革開放後,讀書好學問高,就更是了不起的出息。四書五經,換成了數學物理,中國人全體,把高考和讀書做官的科舉畫等號。過去這三十年,但凡在美國混到大學教授,就可以打著報效祖國的旗號,到中國混吃混喝撈好處。楊振寧丘成桐陶哲軒,更是家喻戶曉,搞得跟娛樂明星類似。
美國不這樣。普通人讀書,也想進好大學,但是挖空心思,以進哈佛普林斯頓為目標的孩子,一多半不是猶太就是亞裔。家長在一邊,看著別人的孩子學習好,也羨慕,不過羨慕完了,也就是歎口氣,說聰明怎麽沒長到自己的孩子身上。說到底大學而已,後麵路長著呢,沒人會把上哈佛普林斯頓的孩子,當成了不起的人物。大家也都知道,哈佛普林斯頓的教授,不容易做到,但是說這些人陽春白雪,是高大上為人類做了貢獻,與眾大不同,值得特別敬重,就是一個扯。
數學物理,在美國不過是謀生養家糊口的職業。楊振寧丘成桐陶哲軒這樣的,這裏有一堆,這些人姓什麽叫什麽,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沒人知道沒人關心。老美講話,沒人在乎(Who cares)。科學家想搞點事博大眾的眼球,門都沒有,也就是每年發諾貝爾獎的時候,有新聞幾句帶過。再有就是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隔三岔五搞些月亮上有水,找到外星人之類的奇葩故事刷存在感。楊振寧娶翁帆,在中國是公眾新聞,炒了幾十年,在美國什麽都不是。不是美國沒有這種事,而是這種事,要成新聞,科學家不行,墨都克(Murdoch)離婚娶鄧文迪才夠格。
中國人在職業後麵,加家的後綴,有成名成家的內涵,科學家數學家,聽起來就讓人肅然起敬。英文對應的稱喂,後綴是-ist, 簡簡單單,是以什麽謀生的意思,Scientist,是以科學謀生的人。數學家連這個待遇都沒有,Mathematician,意思直接是做數學的人。事實上數學家大學教授,即使在哈佛普林斯頓,也就是這麽一回事。這些人在普通人眼裏,都是nerd,不單沒有大了不起,還有些悲催。Nerd 這個英文詞,中文可以翻成有特殊才能,但不是褒義,說一個人nerdy,是說他怪怪的不合群。對博士學位,大眾多少有些敬意,博士不全算nerd,博士再往上就是。哈佛普林斯頓的教授,沒得跑全是超級nerd。你就看愛因斯坦炸著的那一頭白發,他什麽都是,就不可能是正常人。前麵提到的大學生,說伯克利的數學係像神經病院,有些過分,但是數學家在普通人眼裏,實際就這麽個形象。
不過行業裏邊,還是不一樣。想入數學這一行,起碼要有博士學位,從上大學算起,大約是十年功夫。美國的數學家都知道丘成桐陶哲軒。大家不一定懂他們做了什麽,但誰都知道做出來他們那樣的名聲,好本事即使加上絕好的運氣,也是難如登天。這個和大眾在公司裏混飯吃,都知道發蓋茨喬布斯馬斯克那樣的財,多不容易,是一個道理。
數學博士找工作,大多數落在教學型的院校裏。教學型的院校,對教授做研究沒要求;數學家要靠做數學研究,而不是教微積分掙飯錢。所以教學型院校裏的數學教授,隻是有鐵飯碗的教書匠,不做學問不算數學家。研究型的大學,官麵上研究教書服務三項,工作量的分配,研究四成教書四成服務兩成,但實際教授花在研究上的時間,有七成。這些大學裏的數學教授,算數學家。
袁磊這裏說的立業,意思不過是在一所研究型的大學裏,找一個正式的教授職位。如果是正常年景,他一個剛出爐的博士,已經有了一堆不算俗的文章結果,又有沙教授克教授支持,在研究型的大學裏得一個助理教授的位置,順理成章。但是蘇聯一崩潰,俄國的數學家,都往美國走,搶研究型大學裏的這些教職。研究類的數學係,美國總共就兩百不到,沒那麽多空缺。結果每一個助理教授的空位,來搶的俄國人,都有這裏副教授,甚至是正教授的名望資質。美國自己,也還有一大堆名校剛畢業的博士。當時數學的工作市場,每一個位置,都有過千人申請。辛辛那提的博士,申請根本沒人看。
袁磊後來在亞利桑那大學的同事講過一個笑話,說前幾年招人,第一輪篩選完,還是厚厚一遝子申請,秘書拿給係主任,係主任說你把這些材料再分一下,按現在的順序,一三五一堆,二四六一堆。分完了,他隨手把一三五的一堆,扔進了垃圾桶,說讓委員會看餘下的申請。秘書看得發呆,問這是什麽道理?係主任說學問好壞,固然要緊,但是運氣更重要,材料被扔掉,說明他運氣不好。當然這個隻是幽默故事。
講袁磊立業的故事,這一篇是開頭,後麵蠻多的艱難曲折。不過比起張益唐,袁磊已經算容易。張益唐立業受的磨難,一般人不可能受得住。他磕磕碰碰到快六十,終於解決了一個跟陶哲軒的菲爾茲獎有關聯的猜想,在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UC Santa Babara)安頓了下來。幾十年的艱難困苦,實實在在是不容易。
(六)
搬家要去新地方租房子,所以提前兩周,惠英袁磊帶著兒子,開車去納什維爾,住了三天汽車旅館(Motel),看學校看城市租房子。去哪裏看什麽,聽惠英安排,袁磊開車聽吆喝。惠英最後看上了一處公寓,一群兩層的小木樓,每座樓分隔成四個兩居室的單元,惠英選了二樓的一個單元。月租六百的樣子。這個樓群離高速公路不遠,半小時開車到學校。公寓樓環繞著半隱在綠樹叢中的一片人造小湖,湖裏不少野鴨子。
接下來搬家。袁磊兩口子這幾年,還是買了些不怎麽值錢的家具,組合板的電視櫃衣櫃之類,加上兒子的小床,還有袁磊當年騙惠英上的那張床和為拐她買的那台二十七寸的電視。 所有家具,數這台電視最沉。 租了一輛自搬車(U-Haul),一群朋友幫忙,把家具搬上車。袁磊開自搬車在前,惠英開自己的車帶兒子跟著。納什維爾那一頭沒朋友,預定了搬家工。搬家一切順利,隻是快到的時候,袁磊給車加錯了油。自搬車用的油,和轎車是兩個類別。加錯油後,車就撲通撲通放怪聲冒黑煙,還好已經離目的地不遠,開到樓前停下來,車就再走不動了。第二天找拖車公司拉去修,又是一通折騰。
搬過來以後,惠英真實喜歡上了納什維爾和範德比爾特大學的校園,居然做上了倚著老公在這裏住一輩子的美夢。她跟袁磊說如果能長久留下來,我在附近找工作,找不到就像現在,在係裏教兩門課也行。買一座夏先生家那樣的房子,就是神仙不換的日子,妥妥地圓了美國夢。不久她居然研究起了納什維爾周邊的房價,拽著袁磊周末一起看賣房子。看賣房子接下來成了惠英的一大樂趣愛好。在納什維爾起了頭,後來不管到哪裏,不買也看。袁磊跟她講,留下來不可能,她說你就不能讓我做做好夢。真是沒勁。
回到袁磊當時的情形。研究三體問題,做成現在這樣,已經到了極限。以這樣的結果,還要加上好運氣,才能在一個三流的數學係,找到一份兩年的臨時工,袁磊想來,究其根本,不是因為全世界不識自己這個金鑲玉,而是因為自己的實力背景有大缺陷。他到這個時候,才算回過神來,意識到做學問,自己實際沒那麽優秀,竭盡全力到現在,離在自身的領域產生不俗的影響都差很遠。蘇聯往美國搬,這才剛開始,不知道要多少年能搬完。再往下,找正式的教職,隻會一年比一年難。最直接的關卡,在兩年後。
成家立業,是獨立平行的兩件事。說該先成家後立業,或是先立業後成家,都是胡扯。袁磊成家這一件,從江小燕到白潔再到惠英,自己主導自己選,但在立業這件事上,就不是。他從高考前被趕鴨子上架,到去範德比爾特,一直都是被虛榮心好勝心和現實推著走。到了納什維爾,環境第一次變得輕鬆和緩,至少有了兩年緩衝。
這個緩衝,居然連帶著讓惠英起了買房子安頓下來的幻覺。連著這個幻覺的,是她不由自主表露出來的純女人本色的愉悅自在。惠英居然去化妝品店,讓別人給畫臉,買了一副三百塊的墨鏡戴回家,見到袁磊時的那個神情,是真正的幸福寫在臉上。惠英後來,最多就是淡掃娥眉,從沒再畫過臉。她後麵幸福不老少。都是她自己掙來的,唯有這一回,是她老公帶來的。
對袁磊,有了這兩年,就有了靜下來想今後的機會。思前想後,他覺得自己應該放棄數學,拿著計算機的碩士學位找工作。跟惠英講,她說你是真不肯讓我把夢做完。袁磊說夢成不了真,醒過來會發現自己掉進了冰窟窿。惠英說也是,不過你說的這個選擇,我不看好,不能同意。
袁磊說怎麽著,我一個計算機的碩士,又有綠卡,即使不能在納什維爾,在其它地方還能找不著一份掙錢養家的工作?那位張朋友,還沒這個呢,不也在芝加哥找著工作了嗎?惠英說工作能找到,但以你一根筋,與人打交道自以為是,不會看人臉色的性格,到公司混,混不好。你還別不服氣,這個事張朋友比你強太多,他行你不行。再者說了,去公司上班寫程序,是你行還是我行?
她接著,說這不現在有兩年嗎,你接著一門心思做學問,指不定能做出出息來,這我倒是看好你。即使過一段,看著不行,我找公司上班。袁磊說接著做學問,兩年下去,我可就回不來頭了。惠英說要成事不能患得患失。我看著你做學問,前途遠好過去公司上班。再說這也不能算破釜沉舟,不還有我嗎,你不行我來,有什麽大不了。袁磊說你確定?惠英說不能猶猶豫豫的。袁磊說好,聽你的。
(七)
亞裏士多德說月亮上麵是天,月亮下麵是地。天上都是神,不生不滅,全體永動不停做勻速圓周運動。地上的物件大不同,有生有滅都是凡品,天性懶惰不推不動。這個說法,到伽利略那裏整個改了。伽利略說天上地上都一樣,所有的物件,有的不是神性惰性是慣性,既不是本能繞圈也不是不推不動,而是一動就直走停不下來。他的這個說法,後來被牛頓寫成了經典力學的第一定律。
不過人不是物件,是亞裏士多德和伽利略的混合體,既有惰性也有慣性。人又有思想,會自作聰明自作主張。偷懶缺少主動,還會找理由自欺欺人。所以達爾文要搞適者生存的進化論。
萬物霜天,適者生存,用到日常,最要緊是做人做事要識時務,識時務者為俊傑。 說到識時務,辦出國逃出生天,爬這道人生的陡坡,袁磊沒得選,無所謂識不識時務。後麵幾年在美國,讀書寫文章,也是順勢而為。最後一年,做學問的前途,變得黯淡無望。他花功夫拿計算機的碩士學位,實際是起了識時務放棄的念頭。
下麵如果沒有範德比爾特的這個工作,他想不放棄也必須放棄。有了這個臨時工,就到了岔路口。繼續做學問,前景依然黯淡,是一道難爬的坡;找工作去公司上班,為生計相對容易,不過這個彎,心理上不好轉。一個人的青春年華,奮鬥努力,圍繞著的,無非是成家和立業這兩件事。得失成敗,自然要看這兩件事做下來的結果。第一件成家,形禁勢格,袁磊認輸做了和白潔相忘於江湖的抉擇,抱憾終身。後來遇到惠英,類似於中彩票,是他否極泰來的好運氣。第二件立業,做到現在,看起來又是不得不麵對的大失敗。識時務認輸,放棄做學問,十幾年青春無悔的艱辛努力,就都打了水漂。
這個事說起來有點意思。結婚後這幾年,因為聽了袁磊的,倚著他讀博士,惠英的聰明才幹,好勝上進,少了發揮的機會。袁磊相反,雖然找工作不怎麽順當,但在老婆麵前,把自己讀書做學問的長處,發揮得淋漓盡致。 不過學問這個事,在惠英眼裏從來不是高大上。一個人讀書多學問好,在她眼裏根本不是什麽了不起。她後來問過袁磊不少回,說你睜眼不見人,殫精竭智寫的那些文章,到底有沒有人讀?有幾個人讀得懂?她的結論,是你們這些數學家,說到底自己哄自己玩,和練氣功的,其實是一類。
不過幾年下來,朝夕相處,惠英成了袁磊的知音。學問知識不論,袁磊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是他的那個有些邪乎的勁頭自信,一股子的不屈不撓。她知道袁磊這個不屈不撓的勁頭自信,是從讀書做學問來的。識時務不做學問,這股子勁頭就毀了,下麵這人會活得沒神采。所以她反對袁磊識時務,幫袁磊做了選擇。
除了讀書,其它方麵,袁磊在惠英眼裏,頂多是資質平平。能讀書做學問和聰明能幹,在她那裏是兩碼事。她對袁磊的總體評價,不是聰明能幹,而是人不怎麽聰明,也不算能幹,沒什麽靈氣。往好處說,也就是為人實誠,笨笨的好人一枚。惠英說袁磊笨,不是一回兩回;袁磊後來的理解,讀書做學問,惠英遠不如自己,但有些事,特別是待人接物,自己的確不如惠英靈氣,與人交往說話做事,不怎麽懂察顏觀色。按惠英的說法,這叫沒有眼力勁。
這個事還是舉例容易說得明白。惠英袁磊,後來又生了女兒。一兒一女。兒子長相隨媽,性格特質隨爸,女兒相反,性格特質,是照惠英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這丫頭從小,老師家長,人見人誇。袁磊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女兒十歲的時候,有一次問她你是怎麽做到的?女兒回答,說這個簡單。每個人,關心的都是自己不是別人,所以跟別人講話,不能想著說自己,而是要誇別人。特別是跟小朋友的家長說話,隻要誇自己的朋友聰明,她爸媽指定了喜歡你。袁磊大出意外,回來告訴惠英。惠英說這種基本道理,你都不如我們十歲的丫頭明白,知道我說你笨,沒有眼力勁是為什麽了罷?袁磊想想還真是,得虧了惠英當年不同意自己找工作去公司上班。否則會被她全方位碾壓一輩子。做了教授,好歹有個獨立性,掙錢不多但多少有些窮麵子,不算太丟人。
(八)
回到袁磊當時,他意識到做學問,自己的實力背景有大缺陷,是對的。但以為自己做到現在,連不俗有影響的結果都沒有,就有些妄自菲薄,過於悲觀。十年下來,磕磕碰碰,每一步都不容易,所以他從開始的自詡聰明目中無人,到低估自己,也不奇怪。
事實是他在範德比爾特的這兩年,即使什麽都不做,後麵也還是會去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為什麽呢?因為卡爾森(Lennart Carleson)看了他的工作申請,看到了他解決的那個百年難題。他暴的這個冷門,得了卡爾森的關注。
袁磊解的這個難題,一百年前對三體問題,解就有了,這個解是一個叫宋得曼(Sundman)的瑞典人做的。宋得曼理論,當年巨有名。卡爾森記得這個事,純粹因為宋得曼是瑞典人他也是。不過後麵對多體問題,解答就沒有了,直到袁磊的這個文章。袁磊的文章,說這個問題,三體多體都一樣,其實不難解,以前普遍覺得難解,是因為大家被宋得曼帶偏了。
當時UCLA專做動力係統的是楊女士。楊女士名聲不小,當時至少超過沙教授克教授蠻多。不過在卡爾森那裏,她也就算個跟班。卡爾森對楊女士說這個申請,要麽是純笑話,要麽真有些東西,你去了解一下。她隨後打電話給克教授,克教授說不是笑話是真的;再去跟沙教授核實,也說不假。卡爾森說那就讓他來這裏, Hendrick Assistant Professor, 實際是三年的博士後。
後麵袁磊去了UCLA,開始跟楊女士合作,一起寫了十幾年的文章。現在的楊女士,是美國的兩院院士,國際數學家大會一小時的報告,一大堆獎,可了不得。至於卡爾森,那是二十世紀最厲害的分析學家。 可惜袁磊和楊女士後來合作做的數學,惹了他老人家的不高興,所以這位大神,老長一段,不待見袁磊和楊女士。這個故事老長,我們後麵講。
當年數學界的另一位大神,叫阿諾德(V.I. Arnold), 是俄國人。阿諾德走到哪裏,最擅長的是教訓人,所以有一回他到UCLA給講座,吃過中午飯,居然隻有楊女士和袁磊陪著。他和楊女士一通話,把她也說跑了,回頭問袁磊,你幹了些什麽,袁磊回答,說做了這麽個猜想,阿諾德說你說什麽呢, 同調群都算出來了,還有什麽好做的。袁磊說是算出來了,但那是我們算的呀。噢了一聲,接著問還有什麽,袁磊說還有那個一百年的難題。他說那個也是你做的?袁磊說是。後麵說話,口氣才和緩了些。袁磊趁機拍馬屁,說你等一下,我有你的一本書,在辦公室裏,拿過來請你簽個名。這是袁磊的第二本有作者簽名的數學書,第一本是克教授的專著。
袁磊解決的猜想難題,雖然是冷門。也還是有人炒有人追捧,不單追捧,還捧得有些邪乎。美國數學界,有一份雜誌,《數學前沿》(Mathematical Intelligencer), 專登文章介紹數學各個領域的最新進展。讀的人不少。他前麵的兩個結果,都有人在《數學前沿》寫過專文報道,天體力學上的那一篇,《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後來也報道過。因為這些,袁磊倒真有了些小名氣。他後來在亞利桑那,有物理係天文係的教授學生,慕名找他聊天,跟他要天體力學上那篇文章的影印本。再後來居然有好事者,在網上把他這個文章,說成了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數學成果之一。 又有人正兒八經的把這個結果,寫進了彭加勒的維基網頁。
不幸這些捧的炒的,都是業餘愛好,不相幹的人,對袁磊後來找工作升職,作為數學家的職業生涯,沒有過一點幫助。袁磊在數學這個名利場中混了一輩子,做數學做到臨了,連國際數學家大會一個四十五分鍾的報告都沒撈著。也是悲催。
袁磊後來在圖桑教書。圖桑是沙漠,旁邊山上偶爾有山獅出沒(Mountain Lion)。世上的動物,人最可怕,山獅怕人,一般遇不著,不過走山路偶爾也有人碰上。在圖桑大家都知道,萬一碰上山獅,千萬不能跑,要把手腳張開,讓它看著你像龐然大物,你不能跑要把它嚇跑。袁磊後來的總結,所有做學問的,見到誰都是見了山獅,手腳張開吹牛嚇人。這個袁磊也會,而且蠻專業。 看完這一節,就該知道這個話是有依據的。
(九)
講袁磊在美國的故事,到這裏都是超近距離,都發生在辛辛那提。接下來惠英袁磊離開辛辛那提搬去納什維爾。袁磊一直把南京當第二故鄉,在那裏也就八年不到。在辛辛那提,一晃六年,業沒立但成了家。這一離開,他後麵的故事基本就沒了辛辛那提。所以在放下這六年,放下辛辛那提之前,我們把鏡頭拉得稍遠些,聊些這六年袁磊周邊別人的事。
當然事分大小。什麽是大事? 除死無大事。命運多劫難,世事本無常,閻王爺勾人魂魄的使者,一白一黑,都叫無常。年紀大了見閻王,是正常不是無常,無常的,是昨天還在眼前活蹦活跳的人,一下子沒了。
辛辛那提的中國留學生,第一件無常的事,發生在他來了以後的第一年。一位中留,太太懷著孕。兩人開車去中國超市買菜,高速公路上車胎爆了,停車在路邊,丈夫下去換輪胎,被旁邊呼嘯而過的車帶到,當場死亡。中留出這樣的事,在辛辛那提是第一起,所以全體震動,聯誼會主持開追悼會。遭遇車禍死亡的這位留學生,袁磊素未謀麵,但這個追悼會他參加了。感覺最難的,是死者的遺孀。沒了老公的支撐,下麵是靠自己留下來,還是回國?肚子裏的孩子是要,還是不要? 都是無解的難題。
下一年的這一件,更是恐怖荒唐。一位女中留,交了伊朗男朋友,同居了。這種關係,伊朗人的背景,習俗隔閡,肯定沒結果。兩人矛盾,這位女中留劈腿找了美國男朋友。美國的大學裏,女生劈腿,司空見慣分分鍾的事。不想對伊朗人是例外。這個瘋子居然把被女朋友甩當成了不死不休的奇恥大辱, 開槍打死前女友然後自殺。前麵一件,不過是交通事故,在學校範圍,都沒什麽影響。這一件是轟動一時的刑事案。這位受害的女生,袁磊不認識。
下一件離惠英袁磊就近了。前麵說過袁磊從沒見過惠英在天津計算中心的朋友故舊,不太準確。見過一回,不是一位是一群。辛辛那提旁邊,五十英裏的距離,是帶騰(Dayton),美國空軍司令部的所在地。惠英當時懷孕六個月,接到一個從帶騰來的電話,是她在天津計算中心時的同事。這位同事通知她,計算中心的主任,她的老領導,到了他那裏,說周圍還有幾位舊識,大家過來聚一下。惠英說這個必須去。
第二天開車到帶騰,大家聊天吃飯。袁磊依禮打招呼,在飯桌上和惠英一起,給領導敬酒。主任說他兒子,在芝加哥讀書,明天去那裏。芝加哥離辛辛那提不遠,開車六小時的樣子。聚會一完,惠英袁磊當天回了辛辛那提。不想第二天中午,主任的兒子來電話,說主任路上出了車禍,當場死亡。昨天剛認識,在一起吃飯,談笑風生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下麵就不是近,而是袁磊熟識的朋友。袁磊九零年回國探親之前,猛追過一位和白潔長相舉止相像的女孩。這名女孩袁磊是通過黃棋友的太太認識的。為這個事黃太跟他,有過老大的不高興。不過後來惠英成了袁太,每周去圍棋俱樂部。袁太黃太,說話投機成了朋友。黃棋友和袁磊類似,一心做學問不放棄。他是做化工的,找工作比袁磊難,壓力更大。離開辛辛那提不到一年,袁磊接到徐棋友的電話,說黃太憂鬱上吊自殺了。袁磊惠英聽到這個噩耗,如聞晴天霹靂。
最後這一件,也是車禍,不過結局不壞,算老天開眼。劉同學比袁磊早來數學係一年,又是一位聰明做學問的。 他把太太辦來,也讀研究生拿資助,上和惠英同樣的課,劉太袁太成了朋友。那一年劉太給了惠英老大的心理壓力,總跟袁磊說,人跟人不一樣,實分析複分析,劉太學得那個輕鬆自在。這兩位去聖地亞哥短期訪問,結束開車回辛辛那提。中途車胎爆了,汽車起飛,在空中翻筋頭。不過兩人都係著安全帶,居然毫發無傷。這對夫婦和張朋友,後麵一直是惠英袁磊私交最好的朋友。
生死說過了,說男男女女的悲歡離合。袁磊剛來的時候,每月交七十塊跟袁磊合租公寓的兩位之一,也姓袁,人長得帥氣,聰明能幹。同一座公寓樓裏,一位新來的女生,兩人漸漸熟識,不久好上了。寒假結伴旅遊,回來他就搬了去兩人同住。這倆位怎麽看怎麽也是恩愛般配的一對。不想那女生原來是有老公的,到夏天把老公辦了來。下麵幾年,袁磊倒跟這一對,成了點頭打招呼的熟人,他的那位同住,離開了辛辛那提。這樣的事,袁磊第一次見,也算長見識。
圍棋俱樂部的Z棋友,物理係的研究生,有些其貌不揚,太太倒是長得水靈,老好的不醜。有一段下完圍棋回到家,惠英會莫名其妙跟袁磊發火,袁磊問我哪裏惹到太太您了,她說不是你,是Z太,她看你的眼神不對。袁磊說你這不是扯嗎,哪個女生看我五迷三道,我會沒感覺?絕對沒有,你這是無理取鬧,沒事找事。後來袁磊惠英離開辛辛那提後,聽說Z太被人拐跑了。拐她的人,是她出國前的男朋友。她當年為出國嫁了Z。前男友過幾年也出了國,對她念念不忘。兩人都不是好馬,吃了回頭草。後來她的這位新老公舊男友,回國發展,發了大財,現在這一位是妥妥的富婆。
再講一個外國的。袁磊們的辦公桌一群四張,他旁邊一張的主人是從波蘭來的,很帥的白人小夥子。來了不多久,跟一位比他大好幾歲的韓國女同學好上了。這個事是女的倒追。後來倆人同居, 但是最後沒結果。男的去了澳大利亞,女同學留在美國。下麵袁磊就不知道了。
(十)
接下來這個事,說起來有點長。惠英袁磊在辛辛那提的最後兩年,最要好,來往最多的朋友,是陳棋友夫婦。這一對怎麽看,都是和順甜蜜,夫妻相得。陳棋友八十年代初去日本,拿了博士學位後來美國,到辛辛那提在寶潔公司(Procter and Gamble)上班。Procter and Gamble是美國有數的大公司,總部在辛辛那提。陳棋友來美國,比袁磊晚兩年,在辛辛那提找女朋友結婚,就都比袁磊晚些。陳太是麻將愛好者。圍棋俱樂部聚會,跟惠英聊天說到打麻將。惠英說我不會,但我老公是高手。她一聽來了勁,說我老公也好這個。打麻將不難,你學一下我們湊一桌。惠英說行,要不明天到我們家試試?結果惠英一試就會,一會就精。
後麵惠英生了兒子,圍棋俱樂部沒法去,幹脆約他們夫婦來家裏打麻將,每周一兩次。麻將桌上,無話不談。開始是純娛樂,後來說還是該賭點什麽。賭錢俗,賭請客下館子。惠英袁磊後來總愛下館子,是從跟他們交往起的毛病。一次陳棋友請客,去四川餐館,點了五更腸旺。這是袁磊第一次見這道菜,陳棋友說裏邊用了豆腐,偷工減料,應該用豬血。
一次麻將打到一半,電話鈴響,袁磊說停一下,拿起電話,一聽是白潔。趕忙問什麽事。白潔說李衛寧在辦出國,需要經濟擔保。你能不能幫得上?袁磊說我自己還不行,但找朋友辦應該可以。擱下電話陳棋友問這位是誰,惠英歎口氣,回答說這是袁磊的情債。下麵就說起了袁磊和白潔的事。沒說完,陳棋友說你現在就可以打回給她,我幫她辦這個擔保。惠英當即表態,說能這樣最好。他們結束走了,惠英對袁磊說你不要顧慮我不高興,這個事應該辦。接下來,有點酸酸的,說陳棋友倒是積極,按常理幫朋友這樣的忙,該等我先表態吧?
後麵袁磊惠英,離開了辛辛那提,跟陳棋友夫婦,還是聯係最緊密的朋友。他們先是買了房,三千多平方英尺兩層樓,前麵是大草坪,接下來陳太懷孕生孩子。這兩位怎麽看,是一對早早圓了美國夢的恩愛夫妻。不想孩子生下來不到兩個月,陳太來電話,哭著說老公要跟她離婚去日本。袁磊說怎麽可能,難道是你偷人,孩子不是他的?她哭著說我偷什麽人呀,是他當年在日本的意中人找回來了。惠英說這可是天塌了,不過電話裏說不清,也沒法勸你老公,我們明天就去辛辛那提見你們倆。
兩口子帶著兒子,第二天從納什維爾出發,車直接開到了陳棋友家。麵對麵坐下來,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陳太哭著,說他當年在日本,迷上了一位從中國去的職業女棋手,竭盡全力沒追上。那女的回國結了婚,不過夫妻不和,不久離了,又回去日本教棋,跟他聯係上了。袁磊問陳棋友你怎麽說?他說我當然知道自己現在幹的,不是人該幹的事,但是我沒選擇。回頭對陳太說是我對不住你和孩子。跟你說過了,房子和銀行裏的錢都歸你,我淨身出戶。
袁磊聽著整個就呆掉不會說話了。惠英還好,對陳棋友說我真不知道是該罵你,還是該誇你。回頭對陳太說,他這樣,憑我們勸勸不回頭。是他對你不住,讓他淨身出戶。後邊孩子的撫養費,該給的一分不能少要。這是你命中的劫難,沒辦法的事情。
下麵半天,神情舉止,最反常的倒是袁磊。兩人獨處,惠英說說話打磕巴,是不是設身處地想到自己,被嚇著了。袁磊說是。惠英說我倒是沒給嚇著。都說癡心女子負心漢,他是極品的混蛋,但不是負心漢,該挨罵的,是在日本的那一位。不過能讓一個男人,對自己這樣,她也算沒白活。接下來她又說,我沒被嚇著,一半是因為你被嚇著了。你被嚇著了,說明如果事情真來了,你不會像這個混蛋一樣義無反顧。話說回來,老公是自己的,有本事嫁了,又有了孩子,就該有本事守得住。嫁了守不住,陳太是自己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