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輕輕落下,不由得想起阿珠。
工作後不久,我便想在公司附近租一處房子。看房那天,正逢大雪。門口有個清瘦的身影,正費力地鏟著雪。走近一看,是一位六十多歲的阿姨,麵容清朗。一問,原來是那家的保姆。她熱情地把我迎進屋裏。房東也在,很快便簽下了租約。臨出門時,保姆朝我揮了揮手,說:“我叫阿珠。”
幾天後,我搬了進去。這是一棟兩層的獨立屋,我住樓上,樓下住著房東九十多歲的母親和保姆阿珠。我沒多少家當,阿珠幫著一起把東西搬上樓,又帶著我在樓裏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走了一圈,叮囑各種注意事項,反複說:“有事別客氣,找我就好。”
老太太是越南華人,家裏從前做生意,子女們早早出國讀書、定居。越南排華時,她和丈夫花了幾根金條坐船逃出,輾轉香港、法國,最終落腳於此。丈夫十多年前去世。
阿珠也是越南華人,同樣是那時候逃出來的,一直未婚。她先到了南美,偷渡七次才成功。
老太太精神很好,閑不住,最大的愛好就是做飯。每天一清早就忙開了,雞鴨魚肉、粥粉麵飯、四季時鮮,不停地翻花樣——她動嘴指揮,阿珠動手操作。兩人一邊忙活,一邊說笑,廚房裏總是熱鬧的。
老太太午睡後,阿珠會幫她洗澡、剪指甲、按摩。隨後老太太篤悠悠地坐在沙發上,挨家挨戶打電話,告訴住在附近的晚輩們,可以來取晚飯了。阿珠也會把我叫過去,拿一份。
我笨手笨腳地學烘焙,阿珠就在一旁看著、教著。記得大斷電的前一天,我正好烤了些蛋糕餅幹。斷電時大家就借著燭光,分食那些糕點,佐以牛奶,竟也對付了兩頓。阿珠從此逢人便誇,老太太也興致勃勃,還招呼家人來嚐。
印象裏,阿珠似乎從早到晚都在忙:做飯、搞清潔、陪老太太散步、在後院種菜……不時地哼著曲兒。鄰居搬家,她也跑去幫忙。
阿珠覺得下雪很好看。每年的第一場雪,她都興奮得象個孩子,一定要去雪地裏踩上幾步。我下班後常陪著她在雪地裏瘋跑。跑了一會,她會伸出手,接住雪花,細細看一眼,然後仰起臉,任雪花落在臉上。
我媽媽來了之後,和老太太、阿珠成了朋友。她們一起做菜、逛華人店,家裏餐桌上的菜色也因此豐富了許多。老太太的子女們也每天輪流來看望她,有說有笑。
後來我們搬了家,離老太太的小樓不遠,走路二十來分鍾。平日裏,媽媽常回去看看,逢年過節更是會聚一下。再後來老太太腿腳不便,阿珠就推著輪椅帶她出來曬太陽,有時也一起上我家坐坐。
老太太過了百歲生日,漸漸糊塗起來。日常吃喝、如廁、洗澡,全由阿珠照料。夜裏,她就睡在老太太身邊,伺候起夜。我和媽媽去看望她們時,阿珠正坐在老太太的床前,輕輕為老太太按摩手臂,臉色憔悴。“老太太現在隻認得我了,” 阿珠低聲道,“我會一直守著她的。”
老太太仙去後,子女們要把她生前的首飾,全都給阿珠。阿珠隻挑了一枚戒指留作紀念。
阿珠搬進了老年公寓後,我和媽媽去看望她。她看上去很滿足,說:“一個人住很寬敞”,又指著大電視道:“躺著追劇真的很享受。” 平時她會去老人院做義工,幫老人洗澡,喂飯:“人老了都挺可憐的,能幫一點是一點,心裏也好受。” 她輕描淡寫地提起自己患了胰腺癌:“沒事,能活到現在,不愁吃不愁喝,用不了多少錢……這輩子挺好。”
……不久,阿珠悄然去了。如同一片雪花,在無人看見的清晨,靜靜地飄向天空。
日子無聲地流轉,媽媽也隨她們去了。
又是冬天,坡上的積雪依舊鬆軟,一腳踏下去,便露出往日的痕跡。陽光下,樹影隨風搖動,安靜而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