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此信此文,或可入教科書

胡適致陳獨秀信

 

獨秀兄:

 

前幾天我們談到北京群眾燒毀《晨報》館的事,我對你表示我的意見,你問我說:“你以為《晨報》不該燒嗎?”

 

五六天以來,這一句話常常來往於我腦中。我們做了十年的朋友,同做過不少的事,而見解主張上常有不同的地方。但最大的不同莫過於這一點了。我忍不住要對你說幾句話。

 

幾十個暴動分子圍燒一個報館,這並不奇怪。但你是一個政黨的負責領袖,對於此事不以為非,而以為“該”,這是使我很詫怪的態度。

 

你我不是曾同發表一個“爭自由”的宣言嗎?那天北京的群眾不是宣言“人民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的自由”嗎?《晨報》近年的主張,無論在你我眼睛裏為是為非,決沒有“該”被自命爭自由的民眾燒毀的罪狀;因為爭自由的唯一原理是:“異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眾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眾人之所非未必真非。”

 

爭自由的唯一理由,換句話說,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異己的意見與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

 

我也知道你們主張一階級專製的人已不信仰自由這個字了。我也知道我今天向你討論自由,也許為你所笑。但我要你知道,這一點在我要算一個根本的信仰。

 

我們兩個老朋友,政治主張上盡管不同,事業上盡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為老朋友者,正因為你我腦子背後多少總還同有一點容忍異己的態度。至少我可以說,我的根本信仰是承認別人有嚐試的自由。如果連這一點最低限度的相同點都掃除了,我們不但不能做朋友,簡直要做仇敵了。你說是嗎?

 

我記得民國八年你被拘在警察廳的時候,署名營救你的人中有桐城派古文家馬通伯與姚叔節。我記得那晚在桃李園請客的時候,我心中感覺一種高興,我覺得這個黑暗社會裏還有一線光明:在那反對白話文學最激烈的空氣裏,居然有幾個古文老輩肯出名保你,這個社會還勉強夠得上一個“人的社會”,還有一點人味兒。

 

但這幾年以來,卻很不同了。不容忍的空氣充滿了國中。並不是舊勢力的容忍,他們早已沒有摧殘異己的能力了。最不容忍的乃是一班自命為最新人物的人。

 

我個人這幾年就身受了不少的攻擊和汙蔑。我這回出京兩個多月,一路上飽讀你的同黨少年醜詆我的言論,真開了不少的眼界。

 

我是不會怕懼這種詆罵的,但我實在有點悲觀。我怕的是這種不容忍的風氣造成之後,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慘酷的社會,我們愛自由爭自由的人怕沒有立足容身之地了。

十七八年前,我最後一次會見我的母校康耐兒大學的史學大師布爾先生。我們談到英國文學大師阿克頓一生準備要著作一部《自由之史》,沒有完成他就死了。

 

布爾先生那天談話很多,有一句話我至今沒有忘記。他說,“我年紀越大,越感覺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布爾先生死了十多年了,他這句話我越想越覺得是一句不可磨滅的格言。我自己也有“年紀越大,越覺得容忍比自由近更重要”的感想。有時我競覺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

 

我到今天還是一個無神論考,我不信有一個有意誌的神,我也不信靈魂不朽的說法。我自己總覺得,這個國家,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絕大多數人是信神的,居然能有這雅量,能容忍我的無神論,能容忍我這個不信神也不信靈魂不滅的人,能容忍我在國內和國外自由發表我的無神論的思想,從沒有人因此用石頭擲我,把我關在監獄裏,或把我捆在柴堆上用火燒死。我在這個世界裏居然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與自由。我覺得這個國家,這個社會,這個世界對我的容忍度量是可愛的,是可以感激的。

 

所以,我自己總覺得我應該用容忍的態度來報答社會對我的容忍。所以我自己不信神,但我能誠心的諒解一切信神的人,也能誠心的容忍並臣敬重—切信仰有神的宗教。

 

我要用容忍的態度來報答社會對我的容忍,因為我年紀越大,我越覺得容忍的重要意義。若社會沒有這點容忍的氣度,我決不能享受四十多年大膽懷疑的自由,公開主張無神論的自由。

 

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冶自由史上,我們都可以看見容忍的態度是最難得,最稀有的態度。

人類的習慣總是喜同而惡異的,總不喜歡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為。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不容忍隻是不能容忍和我自己不同的新思想和新信仰。一個宗教團體總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對的,是不會錯的,所以它總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錯的,必定是異端,邪教。一個政治團體總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張是對的,是不會錯的,所以它總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見解必定是錯的,必定是敵人。

 

一切對異端的迫害,一切對"異己"的摧殘,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論的被壓迫,都由於這一點深信自已是不會錯的心理。因為深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

 

試看歐洲的宗教革新運動的曆史。馬丁.路德和約翰.高爾文等人起來革新宗教,本來是因為他們不滿意於羅馬舊教的種種不容忍,種種不自由。但是新教在中歐北歐勝利之後,新教的領袖們又都漸漸走上了不容忍的路上去,也不容許別人起來批評他們的新教條了。高爾文在日內瓦掌握了宗教大權,居然會把一個敢獨立思想,敢批評高爾文的教條的學者塞維圖斯定了"異端邪說"的罪名,把他用鐵鏈鎮在木樁上,堆起柴來,慢慢的活燒死。這是1553年10月23的事。

 

這個殉道者塞維圖斯的慘史,最值得人們的追念和反省。

 

宗教革新運動原來的目標是要爭取“基督教的人的自由”和“良心的自由”。何以高爾文和他的信徒們居然會把一位獨立思想的新教徒用慢慢的火燒死呢?何以高爾文的門徒柏時竟會宣言“良心的自由是魔鬼的教條”呢?

 

基本的原因還是那一點深信我自己是“不會錯的”的心理。

 

像高爾文那樣虔誠的宗教改革家,他自己深信他的良心確是代表上帝的命令,他的口和他的筆確是代表上帝的意誌,那末他的意見還會錯嗎?他還有錯誤的可能嗎?在塞維圖斯被燒死之後,高爾文曾受到不少人的批評。1554年,高爾文發表一篇文字為他自己辯護,他毫不遲疑的說:“嚴厲懲治邪說者的權威是無可疑的,因為這就是上帝自己說話”。

 

上帝自己說話,還會錯嗎?為上帝的光榮作戰,還會錯嗎?這一點“我不會錯”的心理,就是一切不容忍的根苗。深信我自己的信念沒有錯誤的可能,我的意見就是“正義”,反對我的人當然都是“邪說”了。我的意見代表上帝的意旨,反對我的人的意見當然都是“魔鬼的教條”了。

 

這是宗教自由史給我們的教訓: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沒有容忍“異己”的雅量,就不會承認“異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受自由。但因為不容忍的態度是基於“我的信念不會錯”的心理習慣,所以容忍“異己”是最難得,最不容易養成的雅量。 

 

在政治思想上,在社會問題的討論上,我們同樣的感覺到不容忍是常見的,而容忍總是很稀有的。我試舉一個死了的老朋友的故事作例子。

 

四十多年前,我們在《新青年》雜誌上開始提倡白話文學的運動,我曾從美國寄信給陳獨秀,我說: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願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各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獨秀在《新青年》上答我道:

 

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於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我當時看了就覺得這是很武斷的態度。現在在四十多年之後,我還忘不了獨秀這一句話,我還覺得這種“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的態度是很不容忍的態度,是最容易引起別人的惡感,是最容易引起反對的。 

 

我曾說過,我應該用容忍的態度來報答社會對我的容忍。我現在常常想,我們還得戒律自己:我們著想別人容忍諒解我們的見解,我們必須先養成能夠容忍諒解別人的見解的度量。至少至少我們應該戒約自己決不可“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 

我們受過實驗主義的訓練的人,本來就不承認有“絕對之是”,更不可以“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

所有跟帖: 

平生最怕見到自以為真理在握的人。 -''''''- 給 ''''''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0:19:03

這你應該和毛說 -jinjiaodw- 給 jinjiaodw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2:23:04

我沒見過毛,也沒興趣見。你去見他的時候,麻煩轉達一下我上麵的意思,謝了! -''''''- 給 ''''''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3:11:20

原來你見過胡先生? -哪一枝杏花- 給 哪一枝杏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3:42:00

你應該和你的毛 粉朋友說,TA們肯定會見毛,會轉達你對毛的崇敬之情 -jinjiaodw- 給 jinjiaodw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8:16:25

事實證明,胡是正確的。而且他也因為知行合一,得以善終,左派比如老舍之類人物的錯誤的認知,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的。 -咲媱- 給 咲媱 發送悄悄話 咲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0:46:09

胡適對中國的國情根本不了解,他的思想體係是建立在一個理想社會之上。中國當年的當務之急是需要有一個強大,統一,高效的政府, -衡山老道- 給 衡山老道 發送悄悄話 衡山老道 的博客首頁 (255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1:55:16

直說需要獨裁政府就是了。不必拐彎抹角。 -Meiyangren- 給 Meiyangre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2:10:38

不同時期需要不同的體製。認為民主自由是萬能藥,是幼稚的想法。 -衡山老道- 給 衡山老道 發送悄悄話 衡山老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2:25:27

你這個說法,袁世凱稱帝的時候手下的六君子就是這麽說的。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陳湯,就是你們。早就進曆史垃圾堆了。 -咲媱- 給 咲媱 發送悄悄話 咲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2:31:39

你又在混淆是非。政黨政治是現代政治製度,和帝製能比嗎? -衡山老道- 給 衡山老道 發送悄悄話 衡山老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2:54:36

換個馬甲你以為就能騙人了? -咲媱- 給 咲媱 發送悄悄話 咲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2:57:12

你的認知非常膚淺,居然把政黨政治等同帝製。 -衡山老道- 給 衡山老道 發送悄悄話 衡山老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4:52:55

都獨裁了,哪來政黨政治? -Meiyangren- 給 Meiyangre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7:45:06

哪有半點現代政治?自己整天都說要恢複漢唐盛世 -老財主說兩句- 給 老財主說兩句 發送悄悄話 老財主說兩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5/2025 postreply 15:59:54

原來你想恢複帝製?那為什麽罵袁世凱? -哪一枝杏花- 給 哪一枝杏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3:45:00

你首先要明白共產黨和帝製的差別,然後要看到當年中國最迫切的問題是什麽?為啥北洋政府幾乎每年都換? -衡山老道- 給 衡山老道 發送悄悄話 衡山老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4:51:28

胡適之先生頭腦太清楚了,他的觀點在這個混濁的社會很難得到響應。可歎! -Ohjuice- 給 Ohjuice 發送悄悄話 Ohjuice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4/2025 postreply 16:05:01

且不論是不是頭腦太清楚,很難得到社會響應就說他明脫離社會實際,空中樓閣,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 -manyworlds- 給 manyworlds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5/2025 postreply 02:4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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