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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第一,女人第二 ——記備受爭議的老報人陸鏗

新聞第一,女人第二 ——記備受爭議的老報人陸鏗

一生著迷新聞工作、現任香港《百姓》新聞周刊督印人、七十四高齡的老報人陸 鏗是個爭議人物。喜歡他的人,不管年紀多小,都親切地稱他“陸大哥”,並譽他 “見多識廣,重義輕利”,“錚錚鐵骨”;討厭他的人把他歸入海外親共“四大無 恥”(其餘三人為韓素音、何炳棣、趙浩生),罵他晚年“豔遇”是“現代陳世美” ,“死不要臉”。 這種極端褒貶、毀譽不一,原因很多。有兩點與陸本人有關,一是他複雜悲慘的 人生經曆(坐牢二十二年,而且是國共兩邊的牢都坐);二是他達觀、膽大、愛捅“ 簍子”的性格。六十年來,他在新聞和政治的江湖上闖蕩,橫揮豎擋、鏗鏗鏘鏘, 走了一條富傳奇色彩的路。

 

 中國最早的廣播記者 陸鏗,字大聲,雲南保山人,一生被人稱為“西南蠻子”。這可能是他坦誠、直 強性格的地域因素。十八歲他在保山縣當中學教員,曾組織“抗日救亡宣傳團”。 後來名記者蕭乾到滇緬邊境采訪,“發現”了陸,兩人結誼。受蕭鼓勵,陸到重慶 報考了政治學校新聞專修班。一九四零年畢業後,在重慶“中國國際廣播電台”作 助理編輯兼播音員;主要工作是對日寇占領的淪陷區人民廣播:把一句話重複念幾 遍,讓對方抄記,以刻印散發。間或也編評論播出。

 

 陸大聲不甘心做播音員,申請出去采訪,但多次碰壁,當時人們不承認廣播電台 有記者。 使陸嶄露頭角的是現場采訪宋美齡:當時與羅斯福角逐美國總統的威爾基訪華, 宋氏三姐妹在重慶“範莊”大花園隆重招待。陸去采訪,在台上置一麥克風,警衛 喝令拿走。陸以“南蠻”勁頭,用英文向宋美齡高喊:“夫人!我是廣播記者!” 宋在美受的教育,見多識廣,她手一擺對警衛說:“讓他、讓他!”陸乘機走向宋 美齡、把麥克風一舉:各位聽眾,這是中國國際廣播電台現場直播……從廣播史看,這是中國第一次現場廣播報道。

 

 不久,陸鏗被選派到歐洲作戰地記者。他一生得意的記者生涯是隨盟軍統帥艾森 豪威爾進軍柏林。浩浩蕩蕩進城的八十輛吉普車、二百四十個戰地記者中,隻有兩 個中國記者:陸鏗和毛樹青(後成為名政論家)。 在日本宣布投降的第二天,羅馬教宗庇佑十二世為賀中國勝利,以教廷書房內“ 私見”之禮接見了陸、毛,並發表公報。當晚的意大利高層舞會,教宗侄女還特陪 兩名中國戰地記者翩翩起舞,成為報上“花邊新聞”。陸每談此,眉飛色舞,認為是最開心的事。

 

 陸返國出任南京《中央日報》采訪主任,去東北采訪。到沈陽拜訪“軍頭”杜聿 明,遞上於右任的親筆薦函。杜見此對陸極為禮遇,次日給陸送來一大包錢,有十 多萬東北現鈔。 陸一生幾次遇難,多得於右任嗬護。因此有傳說“陸是於的幹兒子”。於雖是監察院長、黨國元老,卻是辦報出身。他早年辦的《神州日報》和《民呼報》、《民 籲報》、《民立報》,名震新聞史。於很愛才,賞識陸鏗。而杜聿明,是於當年典當皮袍買船票,送他和七個陝西青年去廣州黃埔軍校一期學習的。八人多成為戰將,如抗日名將關麟徵,南京警備司令張耀明,蔣嫡係精銳七十四師師長張靈甫等。 陸退回了杜送的錢,認為不能無故受人厚金。後來還退回過魏道明在台北的一次 “饋贈”。

 

 蔣介石在沈陽給近百將級軍官訓話,將星輝耀之中,惟陸一名記者身著夾克現場 拍照采訪。之後,他與杜聿明、白崇禧隨蔣介石夫婦乘“美齡號”返北平。 專機臨北平,一個輪子放不下來,造成一場虛驚。當時國共逐鹿中原。有人卦測 ,蔣將來要“翻船”。此為預兆。但陸鏗親眼目睹了當時四十多萬北平人夾道歡迎 蔣夫婦的盛況。 李宗仁、傅作義在機場恭迎。而北平副市長張伯謹和天津市長杜建時,一時見不到蔣,隻好抓住陸鏗,請他侃東北局勢內幕。平津各大報記者也集體宴陸聯誼,陸頗春風得意。

 

 報上連捅“簍子” 蔣介石習慣早起看《中央日報》,四六年夏他住入廬山頂上,看報困難。清晨在南京印出的第一張報由侍衛官乘專機送到九江中心島機場,再經輪渡、汽車、腳夫 滑竿等“海陸空”連運到山上,已是中午。蔣不悅。侍從室主任陳布雷遂與《中央 日報》商妥,在山上再辦張分版。 淩遇選籌備後,即赴美深造,由陸鏗接掌。這是中國最獨特的報紙,隻為了辦給 一個人看。 當時國共和談是大新聞,各報爭挖內幕。有天陸經陳布雷住處,見裏麵無人,竟私自闖進去,偷看了桌上和談文件,然後在報上刊出。蔣為此很不高興。陳布雷找 他談話:這樣不行!陸心中泛起念頭:黨報不自由。

 

 陸隨美方特使馬歇爾八上八下廬山。一次美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對陸說:共產黨要 搶地盤,沒誠意;但蔣先生要消滅中共,也無誠意和談。你們報紙不能全站在一邊 。此話使陸想起蔣在沈陽給將領的訓話:“你們軍人就是要執幹戈以衛社稷,不要 管和談不和談。”陸思想有了鬥爭:辦報能否事實遷就立場?

 

 從廬山回到南京,陸鏗被升任為副總編輯兼采訪主任,負責采訪“三人和談”— —徐永昌(國)、周恩來(共)、馬歇爾(美)。他采訪周、馬都很順利,唯獨徐永昌拒見。連續三天訪不到,陸來了“南蠻”勁頭,對徐的參謀說:“明天他再不見,我 登報說他失蹤。”參謀眼皮一挑,“你敢?!”次日陸又撲空後,真的在《中央日 報》用醒目加框刊出:“徐永昌失蹤”。 馬歇爾打電話向蔣介石詢問,蔣說:“昨晚徐還向我匯報,怎會失蹤。”陳布雷一查,又是陸鏗。陸鏗辯解:徐拒見,報上隻登周恩來的,讀者會偏聽偏信。陳連聲訓斥陸:“簡直是胡鬧!” 陳布雷是報人出身,同情記者。他了解原委後在蔣麵前為陸說話,蔣聽後順口說 了一句:“自己人其實見見沒什麽。”徐聞總裁指使,馬上宴請中宣部長彭學沛和陸鏗,經商妥每天向陸通報一次信息。 一時陸成為和談新聞的權威,再加上他與蔣介石的專機駕駛長衣複恩交成好友, 一問駕駛長最近去哪裏,就知蔣行蹤,消息靈敏準確。因此,各國記者到南京,都要拜訪《中央日報》,拜托陸有大事千萬關照一下。

 

 觸擊孔宋家族惹禍

 

陸的老師馬星野畢業於美國密蘇裏新聞學院,他的報紙應成為社會公器的主張對 陸影響很大。陸在報社提出“先日報後中央”,以對抗中宣部副部長兼報社總主筆 陶希聖的辦報方針“先中央後日報”。 一九四七年夏,國民參政會開會,傅斯年(後任台大校長)等參政員群情激昂,質問財政部長俞鴻鈞關於孔祥熙、宋子文辦的揚子、孚中公司利用職權侵吞國家外匯 之事。俞拒不作答,說此事必須請示最高當局。陸見此義憤不已,因當時全國外匯貯存僅五億元,孔宋竟貪汙三億元。 陸帶著跑財政新聞的記者漆敬堯(後任政大新聞係主任)四處采訪消息,後由漆與 經濟部商業司長溝通,悄悄拿到此案的調查報告。隨後在《中央日報》全文刊出, 此文一下震驚全國!外國媒體路透、美聯、合眾國際、法新社等發了專訊。極少轉用《中央日報》消息的當時中國兩大報《大公報》和《新聞報》也加以轉載。 宋美齡在上海看到消息,氣得對蔣介石發火:“自己的報紙作賤自己!” 蔣震怒,把俞鴻鈞叫去訓斥,因文章開頭是“據財政部高級官員透露”,俞對天發誓否認,蔣下令陳布雷和中宣部副部長李惟果和陶希聖徹查。陳沒問,就直覺到 一定是“搗蛋鬼”陸鏗幹的。陸不查自招,但拒不說出誰提供的新聞,堅持“記者有信條,不能泄露消息來源”。蔣聞之更加生氣,說“我不管記者不記者,我是總 裁,他是黨員,現在總裁命令黨員講出來!” 陸回話竟是“我申請退黨,不作黨員好了”。 蔣大發雷霆說“我要組織軍事法庭告他!”最後決定將陸送憲兵司令部。陸怕用刑,去找於右任保駕。於操起電話打給憲兵司令部。“我隻有一句話,不許用刑! ”對方連聲稱是。 陸鏗在報館等待入獄,卻意外地被李惟果帶到蔣介石官邸。入門後,但見蔣穿白色大褂,在會客室的最裏間緩緩步出,看到李、陸,沒說話,隻把手一擺。陸做記者自由慣了,一屁股就坐下,坐下才知不妙,因總裁和李部長都還站著。 在劫難逃,索性全講 蔣介石一臉嚴肅,劈頭就問:“什麽人告訴你的?”陸懇求:“校長(蔣兼政治學 校校長),能不能容我多講幾句?”蔣不耐煩地一擺手:“用不著了!”陸一聽這口 氣,知道惹了殺頭之禍。一想,反正完了,索性講吧。他從到河南新鄉王中廉部隊 采訪講起,士兵如何喝不上水,因無水壺,軍需奇缺,後方卻貪汙腐敗。CC派陳立夫,心地狹窄,目光短淺。舉國命運,前途堪憂。他偷看蔣的表情有了變化,更加大膽起來,說“刊登此文,想證明國民黨不同流合汙,蔣總裁大公無私!此文造成如此影響,自己願受任何處分!”李惟果呼地站起來說:“陸鏗年輕衝動,造成嚴重錯誤。惟果身受重任,有負總裁之望,願受最嚴厲之處分。” 沒想到蔣介石也站了起來,連說兩遍:“我什麽人也不處分!”陸鏗馬上立正鞠 躬:“謝謝校長!”上了汽車,李情不自禁地拍了陸一掌說:“老弟,真有你的! ”原來每晚回家,李惟果太太第一句是問:“講了沒有?”聽到沒講,鬆了一口氣 。因為“泄密罪”起碼要判二十年徒刑。那位提供材料的司長,事發後到陸鏗家, 見麵就給陸跪下,流淚懇求:“全家性命在你!”陸發誓寧可自己掉腦袋也不說出。陳布雷雖經常訓陸“胡鬧”,此事過去後私下對女兒說:陸鏗是好的,不出賣別人。蔣介石為何不殺他 蔣原把它看成權力爭鬥,因報館屬於陳立夫弟兄的CC係統掌握,認為CC借《中央日報》打擊孔宋。聽到陸批孔宋,也批評CC,才覺有誤。

 

 美特使魏德邁來華,司途雷登曾簡報此事。魏見到蔣時,誇國民黨走向民主:“ 《中央日報》敢批評孔宋,就是民主的做法。”蔣順水推舟:“就是嘛!” 此事件前,中國曾組織一個總編輯團出訪日韓。因《中央日報》總編輯李荊蓀當時還不會英文,二十七歲的陸鏗以代總編輯身份前往。日本問題權威,《救國日報 》社長龔德柏著文大罵:“即使隻一個人赴日也應是我,現在十個人竟沒有我!尤其陸鏗,胎毛未蛻,乳臭未幹!”為此,陸在日本采訪更加賣力,回來寫出第一本 書:《麥帥治下的日韓》。 訪團歸來,蔣介石在官邸設宴慰勞。當時日本正大選,蔣問:“誰會是下屆首相 ?”訪問團中有陳博生、崔萬秋和王芸生等幾個“日本通”,眾口一詞說是鳩山一郎。惟資曆最淺的陸鏗說是片山哲。別人以鄙棄眼光表示怎麽可能;蔣卻願聽其詳 :陸說他訪問過片山哲,了解社會黨的優勢。大選揭曉,果然陸鏗說對。 李惟果後來講,那天蔣總裁聽陸陳情一半,猛然想起他就是那個在宴會上獨排眾 議,斷言片山哲會勝的年輕人。由此認為,陸並非亂來亂講的人。

 

 廣州監獄險被殺頭

 

《中央日報》為了結孔宋風波案,由陶希聖決定,刊出更正啟事,說前報導小數 點點錯,不是三億美元,是三百萬,風波過後,陸與李荊蓀等三人聯名寫了辭職信 並將副本以私函寄陳布雷。陳批覆:站在一起,吾人方能生存。陸竟答以:站在一起,吾人同歸於盡。不久登報辭職並退出國民黨。 辭職一身輕,陸去香港在報上撰寫專欄。不久又返廣州,創辦了《天地新聞》日報,對國、共兩黨左右開弓,打出獨立旗號。國民黨廣東省黨部主任委員高信憤然 發誓:“陸鏗自以為走過大江大河,這次一定要他在珠江裏翻船!” 一九四九年四月,共軍要橫渡長江,局勢如箭在弦。陸靈機一動,找到一個繪圖 師在報上頭版頭條繪出長江示意圖,並標出安徽荻港等三處共軍可能強渡點。 三天後,共軍渡江,恰好一處是荻港。國民黨中央黨政軍聯席會議以陸鏗連哪裏渡江都知道,乃“坐實共諜”,決定關報捕人。 陸不僅不逃,還得意洋洋刊寫告別社論:自由精神不死。情意綿綿,英雄揮淚。 直至抓進獄中,才感不妙。廣東警備司令葉肇外號“剃刀”,以殺人為樂。當局決 定從嚴從速處理陸鏗,“安定社會,打擊共匪”。 又是於右任拖著長到肚臍處的大胡子,拄著拐杖去探監保人,廣東當局卻不買帳。他隻得去找閻錫山。 閻與陸鏗因一句戲言成友。當年陸作為“首都記者團”團長受邀率二十記者訪山 西,有天晚上,大家與綏靖長官兼省主席閻錫山(百川)聚宴聊天,陸竟冒出一句: “百川先生,哪天你討新夫人時,一定請我們喝喜酒。”閻的文武官員聞言色變, 因閻是山西土皇帝,誰也不敢與他戲言。閻聽了卻笑答:如有這等好事,一定請你 。一時氣氛非常輕鬆。閻稱那晚是他多年來最開心的一次。從此與陸鏗侃聊成友。 於去找閻,還在於閻錫山正處於權勢頂峰。當時李宗仁與蔣介石“鬥法”,李提名的行政院長正在立法院行使同意權時以一票落選,因李的親信程思遠去香港跳舞 ,誤了投票。而內情是蔣全力杯葛,並提名閻錫山,指令各派要一致擁戴。 閻到廣東,省主席薛嶽和高信等政要都來拜見。閻說:“我有個小朋友被你們抓 了。”礙著閻長官的麵子,陸被“取保候審。”他跑去看於右任,於說:“你來幹啥,還不快走!” 陸連夜乘和平輪逃往香港。

 

 被槍斃過一次

 

 不久,共軍逼近雲南。該省主席盧漢見勢不妙,誘捕了沈醉、徐遠舉、周養浩等大特務頭子及多位高級將領,然後通電起義。忠蔣的李彌、餘程萬兩部攻城奪人。稍有頭腦的人都紛紛離滇逃命。而陸鏗卻攥著一張大標題“昆明城郊混戰”的《星 島日報》,自持與盧、李、餘三人全熟,於四九年底,搭盧漢小舅子運鴉片的飛機 ,從香港飛去昆明接家眷。 機臨昆明上空,與地麵塔台聯係不上,機上人員麵麵相覷,陸以他一貫“南蠻” 風格大聲說:“沒問題,降落!”按預布的窄道落地才知,跑道兩邊密擺著大汽油 桶、讓飛機隻能進而不能退轉。打開機艙門,是機關槍對著。陸大搖大擺走出,高聲說:“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告訴盧漢,陸鏗來了!”半小時後,迎接他的是中共 臨時軍管會宋一痕處長和一個逮捕命令。 陸解釋是來接家眷。陸的太太楊惜珍醫生是中央大學醫學院的“校花”。宋說: “我們知道楊醫生長得很漂亮,但眼前炮火連天,即使她是天仙,你值得冒這麽大 險嗎?你一定有重大政治使命!”曾與陸關在同一監獄的沈醉在回憶錄《大陸生活 三十年》中寫道:“陸鏗與我私交一向很好,同獄中唯與他能說心裏話。當時蔣介石知盧漢要起義,叫與盧漢私交較深的閻錫山寫信規勸盧。陸持閻信到昆明做說客 。” 兩挺機槍把陸押到監獄。囚室髒黑腐鏽、臭蟲亂爬。陸要書看,看守長隨手仍進 《洞冥寶鑒》,是圖解十八層地獄。陸預感前景無望,自歎:“膽大一生終被捉, 自投羅網夫何言。” 五一年春夏大鎮壓時,獄中嚴加管製,連上廁所都是二十人一組,屁股對屁股, 不許說話,五分鍾後哨子一響,不拉完也得起來。陸感歎人的適應力真強,開始拉 不出屎,久了,也能按時“完成任務”。 每周都有人被槍斃,叫到號碼就有去無回,連續殺了幾周。一天半夜,一解放軍 看守打開陸囚室喊:“406號,收行李!”陸回憶,那一瞬間他才知道什麽叫“五雷 轟頂”。過後心裏隻沉澱一句話:“難道就這樣完了?!”他“南蠻”性起,朝門 洞高喊“報告大軍!”看守喝問:“什麽事?”陸說:“我的案子還沒結嘛?”那 軍人去了約二十分鍾轉來說:“406你睡下吧!”改喊:“409收行李!”原來獄方把6誤看成9。409號是西昌行營二處處長沈煥章,沈聞言直怔怔看著陸說:“你、你 !”陸說:“怎能怨我。”同室的空軍第五路副司令沈延世勸沈煥章:你也可以報告大軍嘛!沈如法炮製,結果那軍人白他一眼說:“沒有錯,你不是叫沈煥章嗎! ”沈一下癱倒地上。

 

 萬人爭看殺陸鏗

 

 陸被關四年多。後中共查實陸曾在報上揭露孔宋貪汙,四九年返昆明並非負政治 使命,於一九五四年初釋放,後安排在雲南省政協。 兩年後,“反右”開始,最初動員陸給黨提意見,陸說“對共產黨完全不懂,沒資格講”。但陸的脾性是受不住人奉承獎譽,動員者誇他到過三十四個國家,見多識廣。陸來了情緒,講了三條:與美國化敵為友;各大學改學英文放棄俄文;讓老報人辦民間報。《雲南日報》登出,一片叫好聲。陸飄飄然,認為“一炮打響”。 三天後,毛澤東“陽謀”收網,陸被定為親美反蘇大右派、反革命,批鬥九月, 判刑十年,又關入昆明監獄。漫漫長夜熬白頭。最令他難忍的是兩次單獨監禁,不準看書報和寫字,不僅沒人和他講話,連自言自語和唱歌都不行。他不是掐著指頭 算日子,而是一秒鍾一秒鍾地熬,熬過了三億一千五百三十六萬秒,終於熬到十年 期滿,上邊又來文件:“此人反革命能量極大,不適應在社會上生活,應當繼續控製在監獄裏改造。”結果一關又八年。 許多朋友不解陸鏗吃了這麽多苦,怎麽還樂嗬嗬,不在乎?他有自己的哲學:“ 大時代總有人得道有人倒黴,倒黴事都讓我遇上了也不容易,不如抱著欣賞、觀察的態度。”

 

他在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傳播係任教時,講過一生的傑作:沈煥章被槍斃 後,陸在囚室想的是,如果他被拉出槍斃,報紙標題該怎麽做。足足想了一天,晚 上敲定為“萬人爭看殺陸鏗”,隨後拍床(無案可拍)叫絕,自我陶醉了兩天,挨殺的恐懼全忘了。把殺自己的消息都作好了標題的陸鏗一生摯愛新聞。他回憶南京《 中央日報》一段生活:“那時下半夜三、四點鍾工作做完才回家睡覺,而太太早起 去醫學院上班,兩人隻能互相欣賞睡姿。一次太太抱怨:我們有一個星期沒講話了 。陸說:有什麽事,講吧。太太大怒:夫妻嘛,非有事才能講話嗎?!陸一生對兩件事著迷:新聞。女人。但他自我評估:“新聞第一,女人第二。” 共產黨的犯人和客人第二次關了十八年,中共才查清,陸為冤案。一九七六年初他獲“改正”。當局 問陸做《中央日報》副總編輯時是什麽級別,陸說“沒級”。於是中共比照《人民日報》,給陸副部級待遇,並請他到北京做客。共產黨的事情象魔術,轉眼犯人變成貴賓,陸被高官宴請,後來中共總書記胡耀邦見到他都說:“我們欠你一筆帳。 ” 陸夫婦被安排到各地免費旅遊參觀。到大寨時,住李先念住過的客房;去大慶油田,住華國鋒住過的賓館“主席套間”。從哈爾濱去大慶,竟是“專列”,單獨一節車廂。

 

 一九七八年春,陸鏗獲準去香港。中共公安部副部長(後任國安部長)淩雲,統戰部副部長熊向暉(真實身份是中共總參情報部副部長,原為胡宗南機要秘書,在國民黨臥底多年)和童小鵬,設宴送行。席間問陸鏗感想,陸說:“在這個世界上,最難受的是當共產黨的犯人,最好過的是作共產黨的客人。”引起哄堂大笑。淩雲感覺 到陸話中有話,便說:“我負責建秦城監獄,結果第一個關進去的是我。”言外之音,何止你陸鏗。

 

 上國共兩黨黑名單

 

 陸在紐約辦《華語快報》,在香港辦《百姓》,又打出獨立旗號。老友卜少夫之 弟幼夫自台往訪,問陸恨不狠中共?他竟答:不恨。海外一些堅定反共人士認為陸 “傷疤未好就忘疼”,實屬親共“四大無恥”之一。尤其一九八二年陸撰文“建議 蔣經國不要連任總統”,結果陸上了台灣黑名單,八年不許入境。一九九零年才被 允訪台問友。而就在這一年,他因在海外參加抗議“六四”屠殺的民主運動,又上 了中共黑名單,不許再進大陸。中共總書記江澤民當年的老師、現居美國的顧毓秀 教授為此寫信給江,江對顧執弟子禮甚恭,自稱“受業”。但對陸赴大陸事表示非屬黨務,而屬行政範疇,已請李鵬同誌決定。結果當然是一拒了事。

 

 陸鏗認輸,他在德國漢堡演講時說:我用八年抗戰精神,抗下了國民黨的黑名單 ;現在再用八年,相信能抗下共產黨的黑名單。在座三位中共社科院的學者異口同 聲說:陸先生這次絕用不了八年! 陸觸怒中共,最早是一九八五年訪胡耀邦。陸當時選擇,訪鄧小平,怕兩個西南 蠻子相遇,“蠻”起無法收場,趙紫陽較滑頭,擅打太極拳。胡耀邦較坦率,名義上又是“第一把手”。於是陸在中南海訪胡兩小時,雙方坦直了當,暢所欲言,論及對台用武、評毛、人事變動、新聞自由、魏京生、人權等敏感話題,兩萬字“訪 問記”在海外發表後,佳評如潮:“它從一大堆話題當中生動地描繪出胡這個人的 性格,也從胡一大堆話中反映出中共這個黨的現況”(徐東濱);它讓外界看到胡的 “坦率開朗”(高英茂);“我讀後,覺得胡很可愛”(沈君山);行家認為訪問記“ 是采訪學上的突破和範例”(蕭乾)。陸問話巧妙大膽,技巧高超老道。美國務院馬上將訪問全文譯成英文,刊在《中國報導》(CHINA REPORT),並說“他(指胡)是被 一個非常具進攻性的記者追問刺激才講出這番話的”。 陸訪胡時,抨擊胡喬木、鄧力群太左;提及王震是胡的“瀏陽同鄉”。胡謂“一個南鄉,一個北鄉。”陸說:“南北呼應。”胡笑答:“可能是南轅北轍。” 胡一九八七年初下台,中共中央八號文件中,胡一條罪狀是“接受陸鏗訪問,泄露國家機密,並聽任陸鏗肆意攻擊政治局委員和書記處書記。”同年,胡在“檢查 ”中承認“對陸不了解,後來才知道陸是一個壞人。”陸感謂“一言喪邦”,向胡寫信致歉。 陸鏗又因在西來寺接待“出走”的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而被中共中央文件再次點名。

 

 一樹梨花壓海棠

 

 陸涉入政治和新聞旋渦而頻頻爆光,其晚年“豔遇”更成人們飯後茶餘。 江南寫出《蔣經國傳》後在美遇刺身亡。陸鏗接受訪談,斷言非情殺、財殺,是 政治謀殺。並接受江南遺孀崔蓉芝委托,在紐約主持紀念江南座談會。崔為“陸大哥”的仗義豪舉所感動,從舊金山寫信致謝。陸卻為崔信封上的郵戳所心動,上麵 英文是“FALL IN LOVE”。 陸的太太楊惜珍來美前已皈依基督,長住紐約,每日讀經禱告,淡漠塵世。而陸 受星雲邀請,長住洛城西來寺寫作,並不斷周遊演講,樂而不疲。人稱他們夫婦一東一西,一冷一熱。如此“條件”使陸、崔很快“移幹柴近烈火”,最後在大陸黃山頂上兩人墜入愛河。 陸很坦誠,將與崔感情交往,一五一十寫給太太,並說“我欠你的‘債’不要說 這輩子,下輩子也還不完了。請你原諒。”太太的回答是寄來離婚協議書,但並未簽名。後來,陸、崔一塊到紐約,打電話給楊:“我們來了,是不是見個麵?”楊說:“別見麵了,將來在天堂見好了。”小兒子在旁抓過電話對陸說:“一個進天堂,一個進地獄。”陸鏗連連稱道:“對、對,媽媽進天堂,爸爸入地獄,皆大歡喜。”他讚成並鼓勵子女們站在媽媽一邊,認為“完全應該”,“我甘願入地獄。 何況佛家有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陸有三子二女和八個孫子孫女,多數因此不跟陸來往,僅有少數認為“老頭子一生受罪太多,晚年享受一下人生,未可厚非。”

 

陸寫回憶錄,結尾一章擬題為“婚變”。大兒子反對,說“兩人都變才謂婚變, 現在是你變媽媽沒變。”寫信推薦蘇東坡一句形容老夫少妻的詩:一樹梨花壓海棠 ,建議結尾題為“梨花海棠夢”。陸拍案叫絕,崔英文名字恰好叫海倫。更絕的是 ,陸竟將此信複印寄給了楊惜珍,勸她“兒子都如此開通,你也想開一點吧。”楊震怒,幾乎要與兒子絕交。從此再無子女敢公開與陸交往。

 

 不信青春喚不回

 

 五十年代,陸被捕,太太也被牽連入獄。經查實楊惜珍是個牙科醫生,與政治無關。但“文革”中,她作為“反革命”家屬,又挨批鬥,吃盡苦頭。但她太愛陸鏗 ,不離不嫁,苦等十八年,扶養五個孩子成人。一個作家女朋友對陸警告說:“如 果你背叛了楊惜珍,全世界的人都會向你扔石頭。” 陸直話直說:“愛的衝動,不是任何理智可以壓平下去。它等於洪水決堤,嘩的一下子,水奔瀉了,連死活都無所謂了,還論其他。”他說,“全世界的人都仍石 頭,也認了。” 作為道德,陸至今覺虧欠楊惜珍。但他認為:中國人幹這種事多是偷偷摸摸,千 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我襟懷坦白。這同新聞原則一樣:不能說假話。

 

 陸的哲學是“做任何事不後悔,常常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把壞事當好事看,禍兮福所倚。” 與崔結好,“所倚”湧至。陸覺得生理上、心理上都發生變化。青春煥發,走路更快了。記憶力增強,給朋友打電話,不查本本。人也更有活力,美國、香港、日本歐洲飛來飛去。在飛機上,既使下半夜,他都能快筆寫文章,一月數篇,有時一晚兩篇。崔蓉芝也驚訝,與陸在一起,從不感覺到他是七十多歲的人。於右任有一 句話:“不信青春喚不回。”陸說:“它在我身上應驗了。”

 老夫聊發少年狂

 

 陸有次拿出當年他和楊醫生的照片給朋友看,並說:“我一生的女人都很漂亮, 這點很過癮。”我選女人第一標準是漂亮,其次是溫柔,不能她指揮我,我是大男子主義。 比陸小二十四歲的崔蓉芝正好入圍:漂亮溫柔。崔畢業於台灣政大中文係,喜歡新聞和文學,因而當年在江南落魄時嫁他,江當時還帶一子。崔認為陸“性情相投 ”。她說:“感情之事,能找到知己最重要。”何況“他(陸)比年輕人更懂愛情。 ”崔評價陸“這個人有特色,你看到一次就不會忘記,身高、聲大、豪爽。連吃飯都獨特,喜吃原豆和肉類,不大吃青菜,因以前坐牢吃得太多。” 陸七十歲生日,星雲大師破例在西來寺為他開祝壽會。麵對二百貴賓,陸頭一個 介紹“我一生第一個女友”。她是當年政治學校的“校花”。她與陸曾有過在花溪漫步,但今次則是諧夫婿一起為陸鏗祝壽。陸接下介紹“我一生最後一個情人崔蓉芝今天也在座。”崔款款站起,全場熱烈鼓掌。 陸崔結好,一時成為美、台、港等地華人報刊的“花邊新聞”。連中共發行幾百 萬份的《參考消息》,也為此發了專稿。人稱他倆“輿論結婚”。

 

 交朋住友,嫉惡樹敵 陸喜交友。聖誕節,他和崔蓉芝仔細篩選,還寄出四百張賀卡。賀卡上四種文字 ,因涵蓋亞歐美幾十國家。朋友們發現,陸說話聲音粗洪,心卻很細。哪個朋友有 難處,過了很久他仍記得,碰到機會,就穿針引線,讓人皆大歡喜。 因而著名經濟學家千家駒給陸題字為“太史公曰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陸鏗文章驚海內交遊滿天下以古稀之年存赤子之心服務社會助人 為樂。”卜少夫的祝壽詞為:“愛恨心胸一滄海,去留肝膽兩昆侖”,活畫出陸鏗為人。

 

 陸朋友多,樹敵也多。因他嫉惡如仇,太易衝動。老友卜少夫之弟卜乃夫(即無名 氏),陸幫助從大陸抵港轉台,在旅美演講時,卻暗罵陸與中共勾勾搭搭。陸訪台時 遇見卜,在《中國時報》千人文藝頒獎會上,竟當眾打他一個耳光。打後陸追悔不 己,認為自己太衝動、太不象話。卜少夫責備他:“七十多歲的人了,怎麽還象小 孩子。” 周圍的朋友說台灣《遠見》雜誌社長高希均是“小人”,陸從未謀麵,就撰文斥 高,原《中報》老板付朝樞騙了陸和胡菊人,陸逢傅就罵,筆下從不留情。陸為此 每每自責:一生主張多元、寬容、自己卻做不到。對“太左”、“太右”總很討厭 ,實秉性難移。

 

 回首苦難,大叫“過癮” 陸一生著迷新聞。當年重慶新聞專修班馬星野訓練出來的一百多學生,現為新聞拚搏的僅剩陸一人,且衝在“第一線”。陸寫新聞,不僅快,且形成風格;新聞中有評論,評論中有新聞。《百姓》上陸鏗“新聞信”和專稿,很受讀者歡迎。 陸為新聞如此磨難,有記者問:如時光倒轉,你怎麽選擇?陸不加思索:“仍當記者,鞠躬盡萃,死而後已!”並感歎:“作記者不難,作一輩子可不容易,作一輩子獨立記者更難。” 陸稱自己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鄧小平南巡,重談開放改革,陸又興奮 ,撰文說鄧死前仍可有大作為,並將新著定名為《鄧小平最後的機會》。尤其是他 見到朋友,談起自己二十二年坐牢、坎坷跌撞走過的苦難,竟津津有味,大叫“過 癮”,稱為“人生難逢的奇遇。”——這就是大聲。陸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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