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株待兔逮捕台共頭子蔡孝乾
案子辦得越多,我便對我的犯人越來越客氣了。但是,黃昭明則不以為然,以前他沒辦過什麽大案子,得失心太重,因此,陳澤民就逮之後,他幾乎樂昏了頭。在台灣站各組之中,我之所以對高雄組及其負責人黃昭明有較高的評價,便是這個人在個性上有其可愛之處。以這一次討論如何偵訊陳澤民的個案而言,他有自己的意見,但同時也能虛心接納別人的看法。他聽完我的「上賓計劃」後,隻是莞爾地說:「還是你說得對,我實在太著急了。」
他依照我的計劃,將自己二太太的房間騰出,讓陳澤民住下。
陳澤民住進黃家的第一天,受到兩位黃太太待以上賓之禮,似乎有點受寵若驚。在第二天接受偵訊的時候,這位身形高挑削瘦的男子用溫文儒雅的語氣表示,他原以為失風之後,一定會慘遭嚴酷刑罰,因此,已預先想好了一套巧妙的供詞,既可以免除皮肉之苦,還可以減輕自己的罪責。他說:「結果,卻這樣享受。」
「打你做什麽?」我告訴他,消滅台灣共產黨並不需要打人,甚至殺人。
「你的想法有點奇怪,做情報好像在遊戲。」
「隻要能完成任務,態度何妨輕鬆一點。」
我們閑扯了一個多小時,才正式談到台共的主題。陳澤民態度很坦率,不過,他的供詞,大致上隻是他自己參加共產黨及如何奉派潛入台灣活動的過程,對於他所領導的組織和他的上級,他總是小心地閃避過去。
「你不想講自己以外的事,我也不會逼問你。」我說,語氣極為誠懇。
陳澤民半信半疑地笑了笑。
「當然,我還是有辦法讓你說出來我要的線索。」
「這話矛盾了。」
「不矛盾,我隻是問,但不會逼問,因此,你可以回答一些不致讓你良心不安的問題。」於是,我拿出在農會前逮捕陳澤民時從他身上搜出的那本記事簿,問他上麵所載有關「老鄭」的問題。老鄭這個名字,鍾浩東提過一次,如今又出現在陳澤民的記事本上。我推想,他一定是台共組織中數一數二的角色。
不過陳澤民到底還是不肯詳談這位神祕人物,他隻說,見過老鄭幾回麵,對他最深刻的印象是有雙精明的眼睛。
自毛人鳳從官邸領回了三十萬獎金後,許多撤退後賦閑在台灣各地的保密局同僚,認為特勤組有錢可賺,紛紛請謂過來「協助」。於是,當我打高雄押解陳澤民返回台北時,突然發現我的單位多了十幾個人。「一群兵油子(意指軍中的老油條)!」我心裏想,依我的經驗,在北平時代,真正能夠幫上大忙的人,大都是我親自吸收的。因此,我對人事處隨隨便便往特勤組塞人的做法很不以為然。
「這些人幫不上忙還不打緊,我深怕他們誤事。」我向毛人鳳抗議。
「如果依你的意思,你會怎麽樣?」
「我一定采用本地人。」我說,隨政府來台灣的人對台灣的一切皆感陌生,一點關係也沒有,執行任務遠不如台灣本地人來得順手。
毛人鳳沉吟了半晌,點點頭說:「好吧,我讓林頂立派幾個人給你。」
過兩天,林頂立帶著五、六個人到我辦公室來,他說這幾個人都很忠心,很講義氣的。
但是,當我聽到這些話時,心裏忍不住竊笑,因為林頂立帶來的人,一個比一個老,較年輕的少說也有四十歲,年紀較大的都有五十多歲了。忽然,我諧謔的個性作祟起來,脫口而出說:「林站長,能否請你閉上眼睛?」
「幹什麽?」
「想像五、六個拄著手杖的老頭子,賣命追逐一個年輕人的可笑模樣。」為了不得罪其他人,這句話,我是靠著林頂立耳邊講的。
林頂立開始時有點生氣,稍後便大笑起來。他搖搖頭說:「拗不過你,你自己到我的站裏來選吧!」
我一共選了三個人:張清杉、陳阿土和翁連旺。
張清杉,台北縣淡水鎮人,當時隻有二十歲,是一個很有精神、反應很快的小夥子,在後來的各項任務中,他都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陳阿土和翁連旺年紀稍長,表現雖不若張清杉那麽出色,不過,客觀說起來,他們的成績也是令人滿意的。
莊西是另一位對我非常有幫助的人,他原本是保安司令部審訊室上校主任,頗有才氣,能力也強,對台灣的共產黨有著深入的研究,但是,他卻好喝酒,往往幾杯黃湯下肚,說話就沒遮攔了。有一回,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麽刺激,他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然後在保安處辦公室喧鬧起來,在他叫嚷的話裏頭有一句:「再這樣打混下去,共產黨來了大家隻好一起跳海囉!」
保安處科長李葆初很不高興,向上麵打小報告,說莊西思想消極、毀謗領袖。在當時,後麵四個字的罪名可大可小,如果蔣介石知道了,心裏不高興,一句話就可以把他槍斃了。
當我物色本地組員的時候,莊西正好囚禁在特勤組辦公室後麵的看守所。我已經忘記是為了什麽,突然靈機一動,認為看守所裏的犯人也許會有可用之才,於是我到看守所,把凡是懂得國、台語的人找來談話。就在這個時候,莊西的學問及對共產黨的認識留給我極為深刻的印象,我決定把他選調到自己組內工作。
在我大量起用本地人重組特勤組之後,在偵訊時,莊西的表現非常專業,他能以典雅的台語與犯人溝通,以娟秀的書法筆錄口供,然後再以清晰的國語中肯地向我報告偵訊的內容。所以,很快地,他成為我問案時最重要的助手。
在我物色人才重組特勤組的同時,對陳澤民的偵訊並未中斷。從他的口中,我又聽到了老鄭這個名字,並且套出了他在台北市泉州街二十六號的住處。這時候,已經十一月中旬了,當天晚上,我帶著張清杉(曾於民國五十一年率一突擊小組企圖滲入大陸,不聿失風被捕,在大陸遭受十三年的牢役)、翁連旺等人埋伏在泉州街老鄭住處四周,等候老鄭入甕。但直到東方天際現出一線曙光,老鄭還是沒有回來。
「看樣子,今天老鄭是不會來了。」我說,心裏卻反倒輕鬆。
「這個地點正確嗎?」翁連旺問我。
對於這個地址,我很有把握,至少我認為,它是老鄭在台北許多藏身地點的一個,不知道哪一天,他一定會回來。因此,我決定派一個人長期埋伏在泉州街二十六號。
「我來!」張清杉興致勃勃地說。
我本來也是屬意於他,因此,交給他一把手槍和一腰帶子彈,並交代他:「盡量少出門,如果必要外出,一定要選在深夜無人的時候。」
張清杉是一個聰明的小夥子,在當時,一般住家房裏隻有一盞燈,人們要在哪裏活動便提著燈走到那間房裏。因此,張清杉進駐泉州街二十六號的時候,便把燈擺在身旁,一旦有人進屋摸黑找燈的時候。便可輕易將他捉住。
十一月過去了,老鄭依舊杳無蹤影。十二月,張清杉仍無所獲。
三十九年一月一日深夜,張清杉正要入睡,忽然聽到某種細碎的聲音,然後,有人從後院開門。張清杉默不作聲,悄悄走到客廳的桌邊,躲在桌子底下。
敲門的人機警地從後院繞到前門,開門進屋後,又非常謹慎地把門扣上。他摸黑走到桌前,把燈打開。就在這個同時,張清杉從桌子底下冒了出來,拿著手槍對準來人的腦袋。
「我等你好久呀!」張清杉笑著說。
這個神秘男子化名叫做老鄭,本名蔡孝乾他是台灣共產黨的最高領導人。
房裏突然光亮起來,蔡孝乾瞇著雙眼,勉強開口問張清杉:「你等我幹什麽?」
張清杉仍舊保持幽默的口吻反問:「那你躲著我幹什麽?這麽久都沒回來。」說著,他示意蔡孝乾舉起雙手,然後用預先準備好的手銬將他銬上。
當時,蔡孝乾是一個相當自負的中年男子,在他心裏,總認為中國共產黨很快就會將奄奄一息的國民黨趕入海中,而在解放台灣的任務上,居功最大的,無疑地便將是蔡孝乾本人。他一直無法相信自己竟會落入國民黨手中這件事。
張清杉逮捕蔡孝乾的時候,我正在川端橋(即今之光複橋)下釣魚。這時,發生了一件很巧的事,也就是在蔡孝乾被逮捕的同時,我釣到了一條大魚。
「穀組長,張清杉回來了!」正當我為了沒有夠大的簍子放置大鯉魚而發愁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由於前一次釣魚未報備行蹤,以致於蔣介石召集開會險些誤事,這次我已經事先交代過:「在川端橋下釣魚,如無要事,切勿打擾。」聽到「張清杉回來了」這幾個字,我的心髒猛跳了幾下,喃喃唸著:「難道老鄭這條大鯉魚真上鉤了?」
回到延平南路,第一眼看到老鄭,竟意外地非常眼熟。當然,他的臉孔對我而言是陌生的,隻是,從他渾身上下所散發出來長征老幹部特有的傲慢,我在一一五師期間看過太多了。老鄭見到我,用輕微的台灣國語向我抗議我們的逮捕行動不合法。這是我所見過第一個參加長征的台灣人。
「沒想到你參加過長征。」
「你怎麽知道我參加過長征?」
我明白告訴他,他身上那股傲氣,便是長征幹部的特殊標記。他看看自己的裝扮──筆挺的高級西服,搭配著一條花色鮮明的領帶,他對自己的儀表感到非常滿意。這時,他把雙手伸平,皺著眉頭說:「我不習慣被人銬著手銬說話。」
我向張清杉要了鑰匙親自為老鄭解銬,並與他聊起長征往事。我並不期望這種友誼攻勢很快就能收買蔡孝乾。因為我瞭解,他和台大四名學生不同,他的黨齡很深,黨性很強,在我找出他的真正弱點之前,友誼攻勢的效果是有限的。不過,我並不心急,隻要他──我直覺他若不是台共的頭號領導人,至少也是領導人的左右副手──在我手中,肅清共諜的工作很快就會結束了。
一個人說話是不是誠懇,從他的雙眼大致上可以看得出來。而蔡孝乾落網後的最初幾天,應訊雖然大方,但是眼神卻閃爍不定,所說的內容大抵不著邊際,這點,我暫時不與他計較。從第一眼印象,我便假定他很注重物質生活,這種人,如果能充分滿足他的物質慾求,慢慢地,就可以主宰他,到那個時候,他什麽話都會說。
我認為,共產黨在台灣的地下工作之所以失敗,除了組織成員過於樂觀,以致行跡過於暴露之外,它的領導人蔡孝乾的浮奢個性更是一個嚴重的致命傷。假如當初共產黨派來台灣領導地下活動的人有幾分周恩來或羅榮桓的才氣,那麽,曆史的演變恐怕就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