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重偉: 我親自處理的五個“盲流”的案件

1961 年 4 月的一天,領導派我去和田縣自流人員收容所審查五個“盲流”。

說這五個“盲流”是西藏阿裏軍分區送來的,要嚴格審查。

當年不讓饑民逃荒,擅自出來逃荒的稱為“盲流”,公安部門按嫌疑犯收容。

當時我是新疆和田地區公安處治安科科長,親自審理了這個案件。

我到收容所,先逐個檢查了五個“盲流”隨身帶的物品以及衣著、體態、語音等,以辨其身份。
 
“盲流”中,兩個是青海藏族,一男一女自稱夫妻;一個是寧夏回族;兩個漢族分別是河南、山東口音。根據“盲流”們的態度我先審查了兩個藏族“盲流”。
 
男的通曉漢語,女的次之。在我審問時男的毫無懼怕表情,問什麽說什 麽,甚至還沒問就主動交代。
 
女的不斷地插話補充。
 
他們不但如實交代了自己的問題,也交代了其他三人的問題。
 
男“盲流”交代:“1958年草原上成立了人民公社,我們很不情願地把自己的牛羊交公了。
 
緊接著辦起共產(公)食堂,我們吃大鍋飯,食堂裏沒有酥油,沒有糌粑(炒麵),我們吃慣了糌粑的人很不情願地喝著苞穀麵糊糊。
 
領主(導)們說組織軍事化、生產戰鬥化、生活集體化,我們過慣了遊牧生活的人過不慣集體化的生活,都希望人命(民)公社早點散夥。
 
後來連苞穀糊糊也沒有了。
 
領主(導)就給我們宰羊吃。
 
食堂裏白天宰,我們夜間偷著宰,公社的羊誰抓住誰宰吃,不久羊吃完了。
 
領主(導)叫我們自己想辦法找吃的,我們找不到吃的,餓死了人。
 
1959年春天草原上起事,領主(導)說我們是叛匪。
 
我們在草原上不能待了,領著尕娃逃出了草原開始全家四口一起要飯,要上一碗,都想爭著多吃一口,後來我們商量分開要飯,誰要上誰吃。
 
全家一起要飯,人多要不上,施主也不會每人給一碗。
 
"你問家庭是如何解散的?開始商量母女在一起、父子在一起要飯。
 
這樣老兩口就得分開了,這不好。
 
後來我們決定老兩口在一起,兩個尕娃在一起要飯,尕娃們的死活我們已顧不上了,隻要老兩口在一起,等世道太平了,我們生活穩當了再生育也不遲。”
 
老兩口來到甘肅討飯,甘肅比青海還困難,討不上飯,看到“盲流”們都往新疆跑,他倆也往新疆跑。
 
在新疆盲目流動了一年多,南北疆都走到了,幾乎所有的收容所都住過。其間也曾在兵團農場安置過。
 
因他們是牧民,不善農業勞動,今天安置明天又“盲目流走”。
 
女“盲流”補充:“腦(我)們不論走到哪裏,都在政府的掃帚下麵滾!”
 
這一男一女幾乎成了“職業盲流”,到新疆一年多來學會了簡單的維語,能討上飯。
 
他們身上穿的全是討來的衣褲,從服飾上很難看出是哪個民族。

河南“盲流” 1959 年就流竄到新疆,在葉城縣收容所住的時間長,企圖沿葉城至阿裏的新藏公路去西藏謀生。

一天這兩個青海“盲流”被送去了葉城收容所,河南“盲流”得知他們是藏族,對這兩人說:“你們到西藏言語通,我會看病,又會木匠手藝,我們到西藏去謀生……”三人商定去西藏。

鑒於葉城到阿裏的公路隻通軍車,不準百姓進入,他們打聽到從於田縣的普魯山口還有一條通往西藏的路。 

1960 年的 2 月天氣漸暖,三個“盲流”離開葉城收容所,邊討飯邊問路,向於田縣普魯山口靠去。

經過艱辛跋涉,他們摸到了於田縣昆侖公社,住在距普魯山口不遠的一個無人經營的水磨上,這裏全是維族農民,河南“盲流”不會維語討不來口糧,就到田野裏捋能吃的草籽、拾落地的沙棗和壞果子。

兩個青海“盲流”會點討飯的維語,又是一男一女,穿著討來的維族人的衣褲,每天都能討上一點麩皮、油渣之類的食物。

三個“盲流”討足了口糧,離開了水磨,沿著他們事先探好的路,繞過了普魯哨卡,在 1951 年為解放西藏而修的一段公路上走了十二天,便無路可走了。還沒有翻過昆侖山,一半的口糧已經吃完了!

“盲流”不敢走了,也找不到路。從原路返回水磨,三人商定:暫時分開,各謀生計,約定來年 3 月再在水磨上集合,不見不散。

河南“盲流”交代,他調查過,從普魯進西藏,再早了大雪封山不能走,再晚了冰雪融化、洪水所阻也不能走。隻有等到來年 3 月再走。

1961 年 3 月,兩個青海“盲流”按去年約定的時間準時來到水磨,不見河南人,卻住著一個回族人。他倆轉身要走,被回族人攔住,說不要走,河南人晚上就來!天將黑時河南“盲流”提著討飯口袋來了,還領著一個年輕人。

河南“盲流”一一做了介紹。五個“盲流”,雖是三個民族四個省的人,卻親熱得像一家人一樣。

藏族男的年齡最大,“盲流”們稱其為大哥,稱其妻為嫂。

兩個青海“盲流”的到來,給三個先到的“盲流”帶來了極大的希望,他們把走西藏謀生的宏圖大計寄托在兩個青海“盲流”的身上,與其說河南“盲流”是走西藏的組織者,不如說兩個青海“盲流”是走西藏的主心骨。

為了在洪水下來之前翻過昆侖山,五個“盲流”抓緊時間準備食物。

根據去年的經驗,必須背上足夠的口糧,能背多少就背多少。

當地的維族農民看見去年討過飯的人又來討飯,一生二熟,凡是上門來要,據其“善施舍”的教規都給,而且施舍的數量與質量都比去年施舍的好。

“盲流”們把每天討來的食物,不論生的熟的、白的黑的,全都搗碎,放在鐵皮上炒,然後裝入布袋。每人還準備了一些大蒜、辣子。

各人背的都不輕。河南“盲流”決定除了口糧、背水的器物,別的破爛都扔掉。

臨行之前,“盲流”們推選河南人為總負責,一路大家都聽他指揮。

河南“盲流”還出示了幾樣中藥,自行承擔一路給大家看病。

寧夏“盲流”不識字,但彪悍勇敢,還帶著刀子。大家選他負責安全,一路上應付險情,處罰內部不聽話者。

山東“盲流”原是高中學生,帶著地圖、指南針,大家一致選他負責找路辨方向。

一路上凡有與藏人打交道的事,都由兩個青海“盲流”出麵交涉。分工明確。

五個“盲流”分完工,按各自民族的宗教信仰,舉行了祈禱儀式。

寧夏“盲流”獨自一人跪在水磨的西牆根,麵向西方磕了頭,求胡大保佑他平安到西藏。

他祈禱時哭了。兩個青海“盲流”跪在水磨的東牆根,向青海方向磕頭,求家鄉的神佛保佑他們平安到西藏。

兩個漢族“盲流”跪在磨盤上向東西南北磕頭,拜了四方神,求四方諸神保佑其平安到達西藏謀生。

分別做完祈禱,河南“盲流”端來一碗水,各把各的手指弄破往水碗裏滴了幾滴血,五隻手端著水碗發誓,他們七嘴八舌地說:“不問根底結為兄弟,發誓到西藏,誰反悔殺死誰。”然後將血水輪流喝淨,將碗摔碎在磨盤石上。

河南“盲流”還講了幾句話:“我們五個人,雖是三個民族,為了共同到西藏謀生,共飲了一碗血水。現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大家的血,從今以後我們就是親兄弟。一路上要團結,要互相幫助。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起。發誓了,說到做到!”

在一個有殘月的夜裏,五個“盲流”背起沉重的行裝,離開了摔碎水碗,發誓決不再來的水磨,踏上走西藏的路。求生的欲望促使他們敢於去冒死。他們繞過了普魯哨卡,以急行軍的速度,隻走了九天就走到了去年他們回頭的地方。

公路到頭沒路了,山東“盲流”白天看太陽起落的方位、看地圖看指南針,夜觀星座,把握著藏北阿裏的方向又走了五天。“盲流”們看見了野牛野羊,看見了湖。湖很大,一眼望不到邊。看見了野牛野羊,雖是野生動物,“盲流”們都很興奮,有的想在湖邊落腳謀生;有的認為距有人煙的地方不遠了。

於是大家鼓足勁繼續走,走了三天,不但炊煙村莊看不見,連野牛野羊也看不見了,那片水湖被遠遠地拋在後麵看不見了。

五個“盲流”恐懼了,空氣稀薄,“盲流”們個個頭疼胸悶,呼吸困難。走路的速度大為減慢。往往走到天黑,早晨動身的地方還能看得見。一個個都病倒了。河南“盲流”各種醫療辦法都用了,大家還是頭疼胸悶,呼吸困難。大蒜吃在嘴裏沒有味,辣子含在嘴裏是甜的。“盲流”們看到口糧一天天不多了,還走不出無人區,不見西藏人的蹤影。

大家心裏明白,走不出無人區,口糧吃完就是集體死亡,恐懼加劇,寧夏“盲流”不停地喊胡大;青海“盲流”不停地念嘛呢;河南“盲流”此時也哭了,沒了主意;山東“盲流”躺在地上不起來,說這點糧你們拿去吃,我吃了也是死,不如省下一口是一口,活下一個是一個。

願你們走出無人區,別管我!寧夏“盲流”一看山東“盲流”捐出了口糧,便按照在水磨上定下的規矩,邊抽刀邊念亡人經。其餘三個“盲流”見寧夏“盲流”要履行分工職責,都不阻攔轉過了臉。

女“盲流”向後瞥了一眼,見寧夏“盲流”一手按住山東“盲流”的頭,一手拿刀子,實實在在地問:“你是不是真的想死,快說實話,我幫你一刀,把你活活地扔在這地方,我們走了心裏過意不去。送你升天的經我已念過了,祝你來世幸福。”邊說邊舉刀。

嚇得女“盲流”閉上了眼。山東“盲流”看到要真的給他“幫助”,抬手擋住了落下來的刀子,掙紮著爬了起來。

寧夏“盲流”收起了“執法刀”,怒氣衝衝地罵道:今天這個不想活!明天那個想死!想死的說實話,刀子方便著哩!

女“盲流”交代:“在刀子的好處下,腦(我)們五個人一個沒丟地走出了藏北沒人的地方。腦(我)們走了一趟地獄,能從地獄的門上活著回來,全是刀子的好處,是刀子救了腦(我)們!”

“盲流”們忍著饑餓,在缺氧的藏北無人區掙紮了二十六天,終於看見了羊群,看見了炊煙,看見了人,不由得高興。

藏北的牧民看見五個“盲流”,以為是土匪來了,有的嚇跑了,有的拿起了棍棒。

藏族男“盲流”上前喊話,藏北人聽不懂他喊什麽(青藏兩地藏語方言不同),圍上來要打。

女“盲流”解開盤在頭上的辮子上前搭話,連說帶比劃,果然生效了,藏北人看見有女人都放下了棍棒。

五個“盲流”在藏北牧民的帳篷裏借宿了一夜,附近的牧民都來看,得知他們是從昆侖山背後過來的,都伸出了大拇指。按照藏北牧民指給的方向,五個“盲流”繞過了土匪區,隻走了四天,便踏上葉城至阿裏的新藏公路。

“盲流”們掙紮在公路上,來了幾輛軍車將他們拉上了。“盲流”們坐上了汽車,慶幸冒九死一生到了西藏,都在想著謀生的事,不料軍車將他們拉到阿裏關起來了!

數天之後,五個“盲流”被軍車送回新疆葉城縣收容所,經審查是從和田“流”出去的,葉城收容所便將五個“盲流”送交和田收容所審查。

和田收容所得知五個“盲流”是西藏阿裏軍分區送來的,要求公安局審查。

局長派我審查後,沒有發現什麽問題,我要將五個“盲流”交給收容所安置處理。

收容所所長不接,說:“我們有文件,凡經公安部門審查的‘盲流’‘自流人員’一律由公安部門安置處理。”

我也說:我們也有文件,凡經過審查,未發現問題的“盲流”“自流人員”一律交民政部門安置處理。

我和收容所所長互相推,推來推去,所長對五個“盲流”說:誰審查了你們向誰去要飯吃!五個“盲流”纏住我,要我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纏住不放,我隻好下鄉躲走。

到這時我才明白“盲流”們為什麽不怕審查,搶著交代他們的“問題”。

在那饑民搶食的年代,收容所人滿為患。民政部門僅有的一點自流人員安置費,猶如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希望“盲流”們再自行“流”走。

(作者為當時的新疆和田地區公安處治安科科長)

 
---我親自處理的五個“盲流”的案件作者: 陳重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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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五位大神,真是一部難以置信的經曆。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7/2025 postreply 18:12:58

84年的電影-肖爾布拉克不是講一樣的事情嗎,隻不過結果比他們好而已。 -最接近太陽的人- 給 最接近太陽的人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07/2025 postreply 19:37:13

陳重偉 《炎黃春秋》2015,(1):23-25. -最接近太陽的人- 給 最接近太陽的人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07/2025 postreply 19:42:29

看得淚下。 -L94607- 給 L94607 發送悄悄話 L94607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8/2025 postreply 16: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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