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眼看世界(全文)
蔣聞銘
(一)
袁磊到了辛辛那提,兩隻大行李箱,上衣口袋裏四十美元。行李箱裏裝的,除了衣服床單被子,還有做飯炒菜的鍋勺。四十美元,是上飛機前一天,在上海拜訪夏同學的弟弟,從他那裏得來的。
到機場接他的是萬同學。萬同學也是數學係的研究生,早袁磊一年來,跟他同專業。先到了聯誼會安排的臨時住處。袁磊住的房間裏,空空的趴著一個床墊子。這個房間不白住,一天交十美金。
萬同學說先把箱子行李放下來,帶你去買些吃的。超市離這裏不遠,不開車走過去,也算幫你認路。放下行李走去超市,推著推車進了門,裏邊寬敞整齊,一排一排的瓶瓶罐罐,琳琅滿目。袁磊說我口袋裏隻有四十塊,萬同學說夠了,不用買太多東西。轉了一圈,買了一把香蕉,一桶麵包,一小罐牛奶,一包火腿腸,一包奶酪,再有就是紙杯子,塑料刀叉和擦手紙之類,統共花了十塊多。袁磊在心裏合計,美元兌人民幣一比十,就這個,國內一個多月的工資沒了。剛到美國的留學生,都一個毛病,買東西花錢,條件反射一比十折合人民幣,看什麽都貴。回到住處,跟萬同學道了別。
接下來袁磊折騰了幾天,在附近跟兩位也是剛來的中國留學生,合租了一套一居室的公寓。住的地方蠻方便,往北一道長坡,走五分鍾能到學校,左拐再走幾分鍾到數學係。超市銀行,也是能走到的距離。袁磊在辛辛那提的前兩年沒車。這個走路,夏天沒問題,冬天有幾個星期,去學校還是風颼颼的不免難過。 安頓下來一看周邊,中國留學生數學係有十幾位,大家紮堆住在附近。
數學係的研究生,一般有全獎資助。上大學,全體理科學生,必須學微積分。微積分開課必須有教授,所以全世界的大學,數學係都是大係,不老少的數學教授。教授必須是博士,數學博士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每個研究型大學的數學係,就都有完整的培養碩士博士的課程設計和一大堆研究生。就這樣,微積分這門課,也隻能開一堂起碼有一兩百學生的大課,不然教不過來。開大課不單需要教授也需要助教,結果全體數學係的研究生都做助教有獎學金。
美國的大學院校,林林總總在一起,超過一千所,研究型兩百不到,餘下的都是教學型。培養博士,是研究型大學的責任,那裏的教授,工作要求一半研究一半教學。教學型,對研究沒要求,但是對比研究型,教書的課時兩倍的樣子,考試作業也要自己批改,助教就算了。就說加州,所有的州立大學按研究型和教學型分兩個係統。加州大學(University of California)的分校,都是研究型;加州州立大學 (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 的分校,都是教學型。 數學博士畢業後,找教書的工作掙飯錢相對容易。因為在美國,教學型的院校遍地都是。
美國公立的大專院校,隻有州立沒有國立,都歸州政府不歸聯邦政府管。當然公立之外,還有私立。私立大學比公立厲害不少。哈佛斯坦福普林斯頓耶魯麻省理工,美國排名前二十的大學,都是私立。辛辛那提大學是公立,排名在研究型的大學裏墊底。
數學這個東西,一般人讀不進去。不要說博士,真能把中學數學學明白了就不容易。能融會貫通,有數學天賦的年輕人,鳳毛麟角。所以數學係招研究生,在美國生源永遠不足。特別是像辛辛那提這樣墊底的研究型大學。怎麽辦?從國外招留學生。八十年代初,從中國到美國讀研,最容易進的是數學係,都有全獎資助。到八十年代末,其它院係自費的中國留學生也多了起來,不過不少隻免學費沒其它。
跟袁磊合住的這兩位,就隻免學費。合租的這套公寓月租兩百七,袁磊住臥室,交一百三,餘下的這兩位住客廳,一人七十。其中一位,一住進來,立馬出去找工打掙飯錢。早上看他出去,袁磊直幫他犯嘀咕,心說這工想打就有了?到了晚上,哥們回來說已經在麥當勞做了大半天,轉著圈抹桌子,一下午沒停,轉得腿肚子抽筋。這個事不大,但完全出了袁磊的意料,讓他開了一回眼,知道在美國,隻要肯賣力氣,指定餓不著。辛辛那提大學的麥當勞,是袁磊在美國見過的占地最大的麥當勞。後來袁磊聽說了,這個麥當勞是全美國大學校園裏的第一個麥當勞。
(二)
當年數學係的中國留學生,在老美同學眼裏,是一群怪物。這幫人話說不利索,周圍的事,什麽都不知道,還不時發些不知所雲的怪論。袁磊最搞笑的一件事,是問同辦公室的美國同學,說這幾天在電視上看到一個白人女明星,長得怪怪的,我看著總擔心她鼻子會掉下來,怎麽就是明星了?這位同學,問了半天才明白他說的是邁克傑克遜(Michael Jackson),差點沒背過去。緩過來,跟袁磊說那是頂有名的黑人男歌星。後來袁磊自然也知道了,在美國不知道邁克傑克遜,跟白癡不差什麽。
不過這位美國同學,還真不敢瞧不起袁磊。她自己費勁勞神,怎麽都弄不明白的課,袁磊不用上都明白。她想破頭解不出的題,問袁磊,立馬給答案。數學係在研究生的辦公室隔壁,設了一間對大學生開放的答疑室。按規定,拿了獎學金的研究生,每周要有幾個鍾頭在裏麵答疑。她有些微積分的題,解不出答不明白會回隔壁辦公室找袁磊們幫忙。
袁磊們到了辛辛那提這樣在美國三流都勉強的數學係,給教授們帶來的是驚喜,給美國同學帶來的是驚嚇。驚喜,是因為這裏的教授,以前不可能招到類似的基礎紮實,一來就可以做研究,和自己一篇一篇合寫文章的學生。同等水準的學生,美國一直有,不過這樣的學生,讀博士怎麽也不能來辛辛那提這種地方。驚嚇,是因為這些老美學生,能讀數學係的研究生,在美國一路中學大學走過來,跟周圍比,一直會覺得自己有些數學天賦。到課上一比,整個被這些話說不利索,行為舉止有些怪異的中國留學生,按在地上摩擦。
袁磊的朋友夏同學,在辛辛那提訪問了小一年,被丘成桐招去了哈佛做博士後。袁磊到辛辛那提的時候,夏同學已經離開了。他來了以後,第一件自然是到係裏辦入學手續,同時找了克教授。克教授說你的當務之急,是上課攢學分,通過博士資格考試。到了第二年,克教授去明尼蘇達大學訪問一年,對袁磊說你在這裏繼續上課,做研究的事自己掌握。辛辛那提考博士資格的科目,袁磊在國內都學過,第二年克教授又不在,上課做研究,都沒有壓力。結果他輕鬆自在,瘋玩了兩年。
做數學研究,必須心無旁騖全神貫注,袁磊來美國前,就有幾年沒有了這樣的條件。來了美國,到了一個精彩紛呈,但是是完全陌生的世界裏,目不暇接。再有就是他那個時候,特別是第一年,一靜下來,滿腦子都是白潔,盡情玩也是借玩消愁。
來了不多久,袁磊在萬同學的引導下,成了美式足球迷。袁磊在中國,球類運動,知道的玩過的無非是乒乓球羽毛球。說到高水平的體育比賽,也就是聽過廣播收音機裏的中國女排。到了美國,電視上看了美式足球的職業聯賽。 體能技巧速度力量,完美的競技組合,那叫一個賞心悅目。美國的三大球,足球棒球籃球,有職業聯賽,有大學聯賽,粉絲無數。袁磊的第一年,到周末就去萬同學那裏,一邊喝啤酒一邊一起看職業足球賽的實況轉播,那叫一個享受。
說起來蠻有趣。辛辛那提的職業足球隊,叫Bengals。Bengal是類似於東北虎的一種孟加拉虎。不幸辛辛那提的這隻老虎,打球一直隻輸不贏,當地的華人,說這不是什麽大老虎,中文諧音,就是一隻笨狗。美式足球的職業聯賽,每年的全國冠亞軍決賽,叫超級杯。說來也奇怪,這隻笨狗,八八年變了性,厲害無比,一直打進了超級杯。袁磊後來海吹,總說那一年是因為他來了辛辛那提,把這隻老虎弄醒了。
在美國,美式足球是足球(Football)。這個足球不圓,腳踢不了,要用手扔。 把球做成橄欖狀,是為了方便四分衛能把這個東西,扔得既遠又準。這個事其實是大有講究有力學依據的。袁磊後來給四年級的大學生開一門課,叫《數學模型》,總要化一星期,仔仔細細給學生寫力學方程求解,講為什麽這個球,不能是圓的,必須做成橄欖狀。把專門設計了用手扔的球,叫做足球,真不明白當年起這個名字的人,是有意幽默還是白癡。
袁磊的這個課,講完橄欖球,接下來會講如何打水漂,然後是研究桌球。這兩個事,講的內容都是不久前別人正兒八經發表了的論文。特別是這個桌球,老大的學問。有一個笑話,也是真事,說一位國會議員,想挑科學基金會的毛病,把得到基金讚助的申請表拿來看。看標題看半天,一條都看不明白,正在那裏頭疼,突然眼前一亮,有人居然研究桌球,得了五十萬的讚助。這一位以為得了寶,到處講他眼裏的這個醜聞,講到了三大台的每日新聞裏。不過最後,這個事也隻能是不了了之。
(三)
接著說足球。全世界都迷的那個滾圓的可以用腳踢的足球,在美國叫薩卡(Soccer),是女孩子的遊戲,沒人看沒人迷。袁磊後來跟克教授走得近了,窮聊天說到這個事,克教授說主要是薩卡比賽,不能定時定量放廣告。美式足球和棒球,都有攻防換位,容易插廣告。籃球沒有,但是總進球就有看頭。這個薩卡,沒有攻防換位,看半天不進球,所以沒人愛看。 他說如果把球門放寬三尺,放高一尺,薩卡興許能紅。
除了把薩卡的球門弄高弄闊的高論,克教授對美國國會,也有一個搞笑的說法,他說這些人,一天天在國會山莊吵架,都是假大空。如果他做了國會議員,第一件就提法案,規定數學家免交聯邦稅。袁磊問他,說你成了國會議員,就不再是數學家,數學家免交聯邦稅,對你一點好處沒有。他笑著說自己不是了,同事朋友學生都還是,我這是為大夥兒謀現實的福利。說完歎口氣,說你以後會明白的,這個該死的聯邦稅,要多可恨有多可恨。最後這一句,明顯不是搞笑。
到美國的第二年,袁磊又成了棒球迷。棒球比賽,他第一年也試著在電視上看過,但是不喜歡,因為節奏太慢。辛辛那提也有一支職業棒球隊,叫紅人隊,在美國比笨狗的名氣大很多。不過前麵幾年,戰績平平。笨狗火了一下,下一年又開始輸。紅人隊這一年卻牛了,無人能擋一路贏。袁磊愛贏不愛輸,就轉看紅人隊的比賽,漸漸看出了滋味。看棒球比賽,你必須盼著一方贏,才會有滋味。如果誰輸誰贏,事不關己,就不如不看。看兩個不相幹的球隊,扔球手站在場中間耗著,枯燥無味。但是如果你盼著哪一邊贏,這個耗著,就成了調你胃口,讓你越等越著急緊張。
美國職業棒球每年的決賽,叫世界冠軍係列(World Series),七盤四勝。紅人隊八九年不但進了世界冠軍係列,而且連贏四場。這個叫橫掃。到第四場那天,辛辛那提滿街的汽車,都綁著一把笤帚。之後袁磊理所當然,也把這個橫掃,算成了他帶給辛辛那提的運氣。
到了第三年,辛辛那提大學的籃球隊,又火了。每年三月份,全美大學的籃球淘汰賽,熱鬧無比。全國分成四大塊,每一塊按過去一年的比賽記錄,選十六個隊,排成一到十六。第一對第十六,第二對第十五,以此類推,一輪一輪淘汰。大學隊水平遠不及職業隊,但是這個淘汰賽,比職業聯賽更熱門。每年到了三月份,大學的學生宿舍,研究生的辦公室,有無數粉絲,組織賭每一輪淘汰的輸贏。是人都有賭性,這個籃球淘汰賽,是全美大學生的賭節,叫三月的瘋狂(March Madness)。辛辛那提大學,九零年居然進了前四名半決賽。不過這個時候,袁磊在美國是第三年,已經結了婚,不再瘋玩,做學問也開始回歸,沒有再轉成籃球迷。
半決賽當天,一堆大學生,聚在一起看球。不幸辛辛那提輸了。輸了球大家就發瘋砸店鋪。警察來了鎮壓,水龍頭加橡皮子彈,居然把一位旁觀者的一隻眼打瞎了。接下來就是受害者告政府,政府賠錢。大大小小的遊行抗議,在美國不少有。袁磊也見過教授罷工。不過不為什麽,就發瘋鬧事,又讓他長了一回見識。
美國的體育比賽,是搞愛國主義教育的場所。每一場比賽,開始一定是全體起立,升國旗唱國歌。 從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的體育活動,到三大球無數的專業比賽,每場必唱。同一首國歌,唱得爭奇鬥豔,五花八門,荒腔走調。不過這些愛國主義教育,也就是起立唱歌,目的是讓您不知不覺,從群體事件中,不斷生出一種作為美國人的自豪感。
(四)
袁磊讀書做學問,理解力超強。他的短板,是不會死記硬背。遇到不需理解隻要背,他就能力平平,不怎麽搞得定。結果他的英文,就怎麽也學不好。袁磊原來的如意算盤,是先在國內拿博士學位,再到美國做博士後,這樣就不用考托福GRE。這個事從根子上,是他偷奸耍滑,想取巧把考英文這個難事繞過去。
袁磊剛來美國的時候,英文聽不明白說不明白。不過不管你聽不聽得明白說不說得明白,不少事必須講英文必須立馬辦,那叫一個費勁。租房子,到係裏辦入學手續,辦銀行賬戶社會保險卡,整個是和美國人打啞迷。就說辛辛那提(Cincinnati)這個詞,袁磊好多天都說不清說不準。回答人家,說我剛從中國來,是辛辛那提大學數學係的研究生,別人聽不明白他說什麽。
後麵好長一段,袁磊的日常交往,還是陷在中國留學生的圈子裏,跟周邊的美國人,搭話的機會都少。與其說是在美國留學,倒不如說是每天上學,路過美國,所以英文的說這一項,不怎麽好提高。開頭兩年,袁磊和周邊的美國同學教授,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聊天交流。說話一開口就磕巴, 他(He)和她(She)亂用,單複數不分。
一個人英文表達有沒有問題,自我識別其實超簡單。如果你說英文,要從中文開始,在腦子裏中翻英,就不過關。袁磊是到了第三年後一半,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想事情開始用英文,再不用在腦子裏中翻英。這個英文表達,就勉強算過關。這個事與發音準不準,口音(accent)重不重,其實沒太大關係。英語是印度的官方語言,印度人的英文發音,不英不美,口音奇重。不過在美國,沒人會說這些人口語有問題。袁磊有一段,學計算機,最怕遇到印度教授,印度教授說話特順溜,一串一串像打機關槍,就是口音重,袁磊有好一陣子一句都聽不明白。
當然人在美國,英文的語言環境,和在中國,還是不可同日而語。雖然說話交流的環境不好,聽和讀就不一樣。聽有電視讀有書。打開電視,球賽隻看不聽都能明白,其它節目,開始的時候,包括新聞,都聽不大明白。 不過也有相對容易的,比如遊戲節目。幸運之輪(Wheel of Fortune)和冒險遊戲(Jeopardy)。後來漸漸地,像《酷似比》(Cosby)這樣一段一段的搞笑故事,袁磊也能聽得看得一半明白。沒過多久,他就成了酷似比的粉絲。當時還有一個短劇節目,叫《成長中的煩惱》(Growing Pain),袁磊也是每集必看,是真開眼界。中文傳媒,直到幾年後,才有了類似的葛優和呂麗萍主演的《編輯部的故事》。
袁磊是科幻迷,接下來就迷上了星際航行(Star Trek)這樣的科幻劇。這個係列一集不拉追看。興趣再擴大,從電視擴到電影。電影也有難易。故事片最難,容易懂的是動畫片。正好那幾年,迪士尼的動畫長片,一年一部,先是《美人魚》,然後是《美女和野獸》,再下麵是《阿拉丁》,《獅子王》。就說那裏邊的歌,真的把此曲隻應天上有,搞成了人間到處天天聞。 下麵好電影往回看,《教父》,《音樂之聲》,《卡薩布蘭卡》,看不完。不過說到好電影,上世紀八十年代,才剛開頭,九十年代的好萊塢大片,精彩紛呈越出越奇。
中國後麵的這幾十年,所有有熱度的電視劇目,都是直接從美國搬去的,包括各種各樣的脫口秀,明星名人訪談,非誠勿擾這樣的相親節目。不過這個脫口秀,體製相關,中國到現在,也隻學了一半。 美國最有名的脫口秀,是NBC的《午夜訪談》(Late Night Show),每晚十二點開播,幾十年如一日,開頭十分鍾主持人講笑話,專拿總統副總統,高官名人開涮,嬉笑怒罵,無所不用其極。這個事在中國自然是沒人敢做。
八十年代,對初到美國的留學生,幫助最大的,是以台灣移民為主體的華人教會。華人教徒,開車帶袁磊們撿舊家具,周末去教堂,去Yard Sale,到中國超市買菜。你有什麽事需要幫忙,隨叫隨到。開始一段,幫袁磊最多的那一位姓姚,大家都稱他姚先生。不過這些幫助,目的性太明確,所以不多久,袁磊和姚先生們就疏遠了,不再去華人教堂。
(五)
下麵就是讀書了。袁磊這兩年在美國,一本正經書沒讀。他當時的英文閱讀水平,也讀不下正經書。 他是科幻迷,偶爾的機會,得了一本伊薩克艾什姆夫(Issac Asimov)的短篇小說集。艾什姆夫的科幻小說,邏輯嚴謹,奇詭曲折,英文卻相對簡單直白,蠻容易讀。這本小說集的第一篇,就是《夜幕降臨》(Night Fall)。這是直到今天,還被公認著的最出色的短篇科幻。袁磊一讀就被迷住了。 這個故事,說有一顆行星,在一個同時有幾個恒星的係統裏。因為有幾個太陽,你降我升,所以上麵的人類,從來都隻知道有白天,不知道有黑夜。不幸每過幾千年,就有一回恒星排成一條線,被行星的一顆衛星擋住的日全食,這個時候人類迎來的,不是黑暗,而是漫天的星光,動魂攝魄,會把全體人搞瘋掉,毀滅文明。這個故事,講得古怪離奇,從曆史講到新聞媒體講到宗教講到天體力學,妙趣橫生。
後麵袁磊就專找艾什姆夫讀。 艾什姆夫的書,從科幻到科普,有幾百本,最有名的,是《複興基地》(Foundation),說有一位數學家,發明了人類統計學,能夠計算預測文明的走向。 照他的計算,當時統治整個宇宙無數星係的人類帝國,不久後會崩潰。文明崩潰,接下來是三萬年的黑暗期。這位數學家,根據自己的理論,設計了兩個互不關聯的複興基地,一個保留科學,一個保留他的人類統計學,自然演化,讓這個黑暗期,縮短到一千年。他接著用幾本書,講這個一千年的故事,從科學到神學再到自由貿易,海闊天空。
艾什姆夫還有一個同樣有名的機器人係列。不過袁磊最喜歡的,是他的一本叫《上帝們的故事》(God Themselves)的長篇。對付愚蠢上帝都沒招(Against Stupidity, God Themselves Contend in Vain)這句話,袁磊是從這本書裏看來的。這個故事,講有一個平行宇宙,物理原理,跟人類的宇宙,截然相反。在我們這裏超穩定的物質,到了那邊超不穩定,那邊的超穩定物質,到了這裏也一樣,會裂變。這個平行宇宙裏,有一種古怪奇妙但是智力科學都是超級發達的生物,發明了一種辦法,可以在兩個宇宙間和人類交換物質。等等等等。
艾什姆夫的書,袁磊都是從淘寶後院(Yard Sale) 掏來的。美國的書店,Barns and Nobles, 新書總要十塊以上一本,剛到美國的留學生,去書店買新書等於發瘋。在後院淘寶買舊書,五毛一本就可以。讀艾什姆夫的人無窮多,別人讀剩下的舊書, 就哪兒哪兒都有。後來袁磊讀著讀著,又碰到了套肯伊(Tolkien),不是科幻是史詩浪漫。袁磊讀套肯伊,百讀不厭的,不是他的《兔人》(Hobbit),《指環王》(Lord of Rings),而是《精靈寶鑽》(The Silmarillion),世界是上帝的音樂。套肯伊的《指環王》,後來被拍成了電影,三部一個係列,每一部都得了奧斯卡。不過看電影和讀書不一樣,套肯伊是語言學教授,他的書,特別是《精靈寶鑽》,寫得文采飛揚。這個飛揚的文采,看電影是看不到的。袁磊在國內的時候,是金庸迷,讀了套肯伊以後,就不屑著再讀金庸了。
淘寶後院, 是美國窮人省錢買二手貨的地方。中產家庭,過一段清理舊物,不想要了的舊家具舊衣物舊書,拾掇拾掇,周末到門口插個牌子在後院賣。拿著讚助的研究生,是不是窮人兩說。但那個時候的中國留學生,花錢先在腦子裏折合人民幣,不舍得買新書新衣服,對比美國的真窮人,摳搜得都不止一點。袁磊在中國的時候,讀書也愛惜書,一月五塊的零花裏摳下來買的書,分外地愛惜。到美國後,讀書越發多了,但就不再愛惜書。都是些不花什麽錢得來的二手舊書,真沒什麽可愛惜的。
美國的超市,過秤收銀的出口,都擺著專業造謠編故事的小報,英文叫 Tabloids,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編。總統議員找小三夫妻打架,明星吸毒,怎麽邪乎怎麽編,買的人看的人真不少。這些人編故事,壞你的名聲,不管你是總統,還是億萬富豪,拿他們沒招。為什麽呢?因為在美國,哪怕總統恨你牙癢,他對付你除了去法院告,沒有其它招法。
造謠生事,不是刑事犯罪,頂多是民事糾紛,你告他,是幫他打廣告,他求之不得。這樣的官司,巨難贏。 你說他造謠,他說這個事,他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他相信了說出來,不是造謠是言論自由。你問他從哪兒聽來的,要他告訴法庭,不能夠。新聞來源,是媒體報紙最重要的商業機密,天機不可泄漏。 法庭的立場,是民主社會,逼迫新聞媒體公開消息來源,對言論自由是大忌,不可以。所以這樣的官司,沒法打沒法贏。不過你要是總造謠,沒有信譽,對被你造謠中傷的名人,也不會真有什麽傷害,結果反到是有些明星,盼你造他的謠幫他出名。好名壞名都是名,有名有人看,就能來錢。
(六)
到了正經的電視新聞節目,更有意思,從全國到地方,美國這一天天的,就沒什麽好事,也沒個好人。偶爾有,也是一帶而過,電視新聞裏一講到有權有錢人的爛事倒黴事,就看主持人的那個勁頭。大天災小人禍,報道起來,明顯的講熱鬧盼事大的樣子,滿滿的負能量。
美國總統,隔三岔五開記者會,都有直播。電視報紙,所有大的傳媒,一大堆記者,輪著問話。這些記者挖空心思跟總統為難,問問題的目的,是讓總統難堪答不上,最好能惹得他發火失風度。他衝你一發火,你就火了,有本事多搞幾次,就成了名記者,指定了三大台找你做節目主持。當時三大台每日新聞的主播,Tom Brokaw,Peter Jennings,Dan Rather,那叫一個威風。總統高官跟他們說話,小心翼翼。這個事對袁磊,也是開眼界。
八八年是大選年,袁磊到美國,正好落在了選舉最熱鬧的時間段,電視裏的競選廣告,鋪天蓋地。不過這個熱鬧,以他當時的英文聽力和對美國的了解,看了跟沒看沒分別。總統副總統候選人辯論,唯一有印象的,是副總統辯論,老布什的搭檔丹奎爾(Dan Quale)自比肯尼迪,被對方笑話了一頓。
袁磊記得丹奎爾,是因為下麵四年,他是副總統。說起被新聞媒體貶損攻擊,丹奎爾最慘。老布什的精明強幹,寫在臉上,想說他蠢有難度,但是罵丹奎爾蠢就容易被聽眾接受。丹奎爾長得超級帥,美貌和智慧不能共存,所以他必須超級愚蠢。堂堂的大帥哥美國副總統,四年下來,被新聞媒體罵成了一頭蠢豬。說他蠢的事實根據,是有一回他視察幼兒園,發昏把土豆這個詞拚錯了。美國副總統,從來都是新聞媒體最熱門的攻擊對象。尼克鬆做艾森豪威爾的副總統,選總統輸給了肯尼迪,決定退出政壇,開記者會宣布,開口就說報告一個對各位不大好的消息,這幾年裏被你們成天罵的尼克鬆,不幹了,您各位下麵要費勁重找人罵了。
新聞媒體和政府官員之間的互動,這些事的底層邏輯,袁磊也是多年後才有了理解。當時看,就是吃瓜的熱鬧。美國的新聞媒體,報紙電視,都是以賺錢為目的的買賣生意。報紙電視賺錢,靠博人眼球,能博人眼球的,是新奇有趣的事。普通人的生活, 波瀾不驚,算不得新奇有趣。新奇有趣的,是小概率的偶發事件和有錢有權的人們七七八八的趣事。偶發事件,是新聞;有權人有錢人的趣事,是花邊新聞,都好賣。但是最好賣的,是與大家利益直接相關的公共政策。公共政策政府公權力,就成了新聞媒體關注的重點。
普通老百姓,對有權人有錢人,基本的心態,是羨慕嫉妒恨。說他們好,講他們的好事,沒人愛讀沒人愛看。說他們的壞事倒黴事,愛讀愛看的就多。所以聯邦政府地方政府,總統州長市長,做了好事,媒體記者,都裝看不見,記者們想寫的,是他們的壞事倒黴事。結果是美國的報紙電視,對政府隻批評不表揚,社會新聞,滿滿的負能量。
買賣生意,最重要的是信譽。講什麽人不好,什麽事不對,必須有絕對的事實依據,要再三查實,慎重又慎重,哪一次說錯話,都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絕對不可以。故事不靠編,就得挖空心思,鑽山打洞地找。結果無數的新聞記者,整天盯著,看有權有錢的人在幹什麽。看有錢人的這一撥,就成了專拍富豪明星緋聞的狗仔隊。盯有權人的這一撥,就成了新聞記者,無冕之王,民眾監督政府的代表。新聞記者,整天不是說政府這兒不好,就是說總統那兒不對。他們罵錯了不算誹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中國和美國,過去現在,最不同的,是社會管理製度。中國自上而下的製度,袁磊是了解的,但是來了美國一年,即使到了八九六四以後,對美國社會是如何運作的,還是一頭霧水。民主自由,在普通人日常現實中是什麽,袁磊要等到四年後見證了下一次大選,才算從整體上看懂了。剛到美國的幾年,看到的是方方麵麵的不同,長見識但是不連貫。
說起電視新聞,辛辛那提的地方電視台,倒真出了一枚奇葩。袁磊剛到辛辛那提那幾年,天天到點看他主持的地方新聞。回來聽說這哥們以前做過辛辛那提的市長,因為嫖娼出了醜聞,市長做不下去,改了做新聞主持人。他後來又轉口做了脫口秀主持。別人主持脫口秀,往優雅裏做,他別出心裁,往粗暴惡心那邊做。專找惡心人的事,惡心的人,在電視上對罵打架。這個脫口秀,當年在美國紅透了半邊天。他也成了最讓人惡心,但又是最當紅的節目主持人。好名壞名都是名,有名有人看就來錢。這一位,叫Jerry Springer。
(七)
八十年代留美的中國學生,來美國前,在國內是天之驕子,年輕一代的精英,特別是七七,七八級,多多少少,都有些也不全是自詡的聰明不凡。這一批人,出類拔萃的,不是讀了數學,就是讀了物理。當年學計算機,在讀數學物理的同學眼裏,都不怎麽的。聰明跟不上,數學物理學不下去,才去弄計算機。世上隻有數學物理,是高大上的學問,其它什麽都差點意思。袁磊也是好多年後才意識到,說學問,自己真實的能力興趣喜好,根本就在文不在理。不過已經被徐遲騙了,拿陳景潤這樣的白癡當英雄,上了數學這條賊船。意識到了,為時已晚,想下都下不去。
袁磊們到了美國,立馬看到的是反差,天壤之別,不用刻意找隨處都是。袁磊到美國的第一站,是肯尼迪國際機場。對比十幾個小時前剛離開的虹橋機場,說是豪華別墅對比小破屋,不算過分。飛機到了辛辛那提上空是晚上,夜幕下的燈火,那叫一個壯觀。這之前的袁磊,半夜在紫金山上,見過南京城的燈火,沒辦法放在一起做比較。辛辛那提在美國,不過是中等規模的城市,但是從空中看,那一片無邊無際的燈火,是一幅超乎想象的美圖。
接下來是超市和住處。超市裏應有盡有,隻有你想不到,想到的都能找到。住處除了廚房是塑料地麵,都鋪著地毯,打開水龍頭,一邊熱水一邊冷水,澡盆上方是淋浴頭,水溫自己調。進了室內,都有空調。這些東西,幾十年後的中國,大致也都有了,但當年對袁磊這樣的留學生,對比起來,每一件都是震撼。
走在路上,所有人你都不認識,但是都跟你微笑打招呼,到係裏辦入學手續,經辦的秘書,知道你剛來英文不行,那叫一個耐心友好。袁磊第一次見到克教授,他開口就問你有什麽需要。共產黨罵人崇洋媚外,最有名的一件,是批判胡適,罵他居然說美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袁磊到了美國,才知道是真的。美國的滿月,看起來就是比他在中國看到的,又亮又大又圓。
麵對著這樣一個全新的世界,除了身在其中的興奮,再有的,能是什麽?當然是留下來,拿綠卡轉公民。做這個事,正道是碩士博士畢業後找工作。招你的公司學校,會幫你轉工作簽證辦綠卡。但是這條路蠻難的。想進研究型的大學,學問必須出類拔萃,在那裏跟你競爭的,就不是周圍那些被你按在地上摩擦的同學,而是有跟你一樣天賦成績的美國人。去申請教學型的教職也不行,那裏有你的美國同學在。跟他們爭這些教職,就英文這一條,你就不行。其實靠做學問找工作,學數學的,因為位置多,相對還行,其他科目,包括天文物理,難如登天。
袁磊天文係的同班同學,有二十多名來了美國,留下來做學問的,最後隻有五位,三位成了數學教授,其它兩位,一位拿了博士學位後去了英國,另一位搞太陽物理,博士畢業後在加州理工做了十年的臨時工,才好不容易在一個三流大學的物理係安頓了下來。袁磊在省高中數學競賽進了前五十,那一次競賽的第一名,當時隻有十三歲,聰明絕頂的一個人,去了中科大少年班,後來考上了紫金山天文台的公派留學,在美國搞射電天文。他堅持了很多年,就是找不到正式的教職,最後不得不改行去矽穀上班。
找工作上班拿綠卡,對外國人,是二律背反。美國政府規定,公司招外國員工的前提,是招不到有同樣技能的美國人。有綠卡就算美國人。留學生一旦找到工作,公司會幫你轉工作簽證辦綠卡,但是絕大多數公司怕麻煩,招人的一個隱性要求,是你有綠卡。找到工作就能轉工作簽證辦綠卡,但是沒綠卡找不到工作。所以找工作辦綠卡這條路,現實中是解不開的死結,很渺茫。
剩下的,就是些奇奇怪怪的辦法。嫁美國老頭,辦政治避難什麽的,都是招,肯定也都有人使過。袁磊在美國這些年,見到的男男女女,分分合合的悲喜劇不少,但是他認識的人,朋友同學加在一起,真想不出有誰為綠卡使了這些招。鄧文迪們肯定有,也許還不少,但是袁磊一個都不認識,更沒有打過交道。
不過袁磊在美國的一大群同學朋友故舊,後來全體都留在了美國。不管學位是碩士博士,學的是什麽,絕大多數,都去了公司上班。他們能夠留下來,包括袁磊,都不是通過工作拿的綠卡,大家拿的,是六四綠卡。這個六四綠卡,是任誰也想不到的運氣變化。
(八)
六四學運,對中國和世界,影響深遠。這個深遠的影響,講具體,袁磊的理解,第一是學生運動引發的共產黨政權的統治危機,被強壓了下去,但開槍鎮壓,損害了共產黨執政的合法性。南巡講話和緊隨而來的政治經濟改革,歸根結底,是鄧小平為重建共產黨政權的法理基礎作出的應對努力;第二是六四民運敲響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喪鍾,是蘇聯帝國崩潰解體的前奏序曲;第三是六四綠卡,讓八十年代的中國留學生,全體留在了美國。這個留學生的群體,是當時中國的一代精英。後麵十年,這批人進入了美國社會科技領域的方方麵麵。他們中的大多數,在隨後的二十年裏,利用兩國的不對等,回國兼職撈好處,客觀上把美國的先進科技,帶回了中國。
學運期間,因為戈爾巴喬夫訪華,全世界的新聞媒體,都有記者在北京。美國電視對學運的報道,是滾動式的現場直播。身處異國他鄉的袁磊們,通過這些直播,目睹了無數撼動人心的畫麵,相對完整地見證了在天安門廣場上演的一幕幕可歌可泣的史詩活劇。
袁磊之前參加過見證過的大學生遊行抗議,發生在八三年的南京大學。學生抗議學校管理,遊行遊到了省政府門前請願。這次遊行請願,是恢複高考後,中國大學生第一次有些規模的抗議活動,完全自發。作為八十年代學生運動的開端,這個翁寒鬆事件本該有它的曆史地位,但是現在對它的記憶,民間官方,已經被時間和官方整個抹掉了,國外互聯網上,也沒有一點痕跡。 這個事袁磊問狗屁通(ChatGPT),什麽也沒問著。
袁磊的記憶裏,事件的起因,是學校給了哲學係一個研究生留校察看一年的處分,這個研究生叫翁寒鬆,處分的原因,是因為他和女朋友打架,被女方告到了學校。學校管理把事情上升到了道德品質的高度,就給了處分。
處分剛貼到南園大門口,就有人抗議,說為這樣的事毀了一個人的前程,是粗暴野蠻。這個抗議後麵不少人附和,學生們貼了一堆小字報。學校管理的反應,有些意思,說幹脆給你們樹個大字報欄,讓你們大鳴大放。接下來幾天,這個大字報欄,成了學生批判學校管理的場所。先是指責學生會校團委,是當局管製學生的走狗工具,接下來就要求成立學生自治會。學校不同意,學生就遊行示威,到省政府請願。請願當天沒得著答複,回來說明天再去。
這個抗議,接下來就沒有了。學校當局,連夜把大字報欄拆了,又清除了南園門口所有的大字報小字報。第二天各係總支書記輔導員到學生宿舍,找領頭的學生談話,和顏悅色,征求聽取他們的意見建議。宿舍區的大喇叭裏,許諾不追究遊行請願的學生,同時語帶威脅,讓大家珍視自己的前程。袁磊記得大喇叭裏講話的,是黨委副書記韓星臣。連壓帶哄,這個事就平息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學校高層全麵改組,匡亞明調離,換曲欽嶽做校長;黨委書記,章德換成了韓星臣。袁磊當時的感覺,是遊行抗議引發了這樣的人事變動,是學生贏了。
這個事件,當然跟六四沒法比,但是發展結局,頗有些平行相似。學生的大字報小字報,直接指向匡亞明的居多,但這肯定是批錯了人。匡亞明七八年回歸南大,是體製內最開明的大學校長,對思想學術自由,一直是鼓勵的態度。當年的南大學生,一群自命不凡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在相對寬鬆的思想氛圍裏,獨立思考得到的結論,必然是全麵否定共產黨的社會管理製度。這個和後來方勵之們做民主啟蒙,自由民主的思想理念,成了八六八九學運的先導,有相似共通之處。當時的實際,是南京大學的高層,以章德為代表,已經與匡亞明衝突,將他邊緣化了。匡八二年就從校長轉成名譽校長,退出了學校的日常管理。對翁寒鬆的處理,應該與他無關。
回過頭來說六四,鄧小平搞改革,是為了維護一黨獨大的共產黨政權。沒有了政權,就沒有了一切,所以他鎮壓學生,走到了開槍動武的地步。但是開完槍,還是必須顧忌到社會全體的感受做讓步,所以六四前掌權的自由派和保守派,都不能繼續,共產黨高層,必須用新人。政府的政策,也必須迎合而不是違背學生的總體訴求。
這個道理,江澤民在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後,才想明白了。接下來中國的政治經濟體製,全麵改革,直接朝自由民主的方向走。所以歸根結底,直接促成了中國後麵二十多年進步發展的,還是六四學運。鄧小平如果因為六四,放棄改革開放,走回毛澤東的老路,共產黨政權,早就完蛋了。這個事的後續,和翁寒鬆事件的後續,異曲同工。
六四期間,美國的中國留學生,全體群情激憤,大家聚在一起,講得最多的,是共產黨幾十年殘害中國的罪惡。袁磊在這樣的聚會上發言,說得上是慷慨激昂。他還起草的一個有關學運的聲明。這個聲明,就附在這篇文章後麵。
(九)
回過頭來說日常。全體中國人,對八十年代中國留學生在美國的處境經曆,現在有一個簡潔明了的刻畫,說這些人是洋插隊。洋插隊具體內容是什麽不重要,不過既然和上山下鄉畫了等號,聽起來這些人當年的日常,多少有些悲催。
這個話的事實依據,是這一代留學生,絕大多數到美國後打過零工,不少在中國餐館洗碗刷盤子,做過服務生。中國人的傳統概念,打零工刷碗在餐館做店小二,是社會底層。八十年代中國的這一代天之驕子,到美國淪落到了社會底層,自然是生活所迫。當年北大有學生畢業後賣茶葉蛋,在中國成了醜聞。這些人在美國全體打零工刷盤子,聽起來真是落魄可憐。
八十年代的中國留學生,到美國後打過零工,在中國餐館洗碗刷盤子,做過服務生的,確實不老少。袁磊沒做過,但比他晚一年來的惠英做過,不過她做店小二不是生活所迫,而是順手撈外快。跟袁磊結婚後,兩份助教的收入,就實在沒了必要再撈這樣的外快,但她有時候,還是會幫一家美國人看孩子,一小時能掙二十。再後來自己生了孩子,反過來找別人幫看。也得給這個數。
美國的零工,五花八門,做中國餐館的服務生,隻是其一。各色各樣的快餐店,美國餐館意大利餐館法國餐館,都可以去。不過中留的英文口語跟不上,所以打工都紮堆去中國餐館。
在飯館刷盤子是打工,在學校圖書館搬書是打工,在教授的實驗室刷瓶子,給別人看孩子,都是打零工。巨富們,蓋茨喬布斯的孩子,指定沒打過零工。不過往下,在美國到了中產家庭,孩子從十六歲開始,十有八九打過零工。美國家長給小孩子零花錢,一般不白給,都要求你做點家務。到十六歲,可以拿駕照開車,就算成年人。這個時候爸媽會送你一輛汽車,不少還幫你買保險。不過給汽車保養加油,他們就不管了。
有了這個車,就有了到處走的自由,但也有了養車的責任,於是大家都去打零工,養車掙零花錢。十八歲上大學,爹媽如果幫你交學費是大情分,再給生活費的也有,但就是例外不是常規。上大學的生活費從那裏來?借學生貸款加打零工。後麵如果再上研究生,父母就徹底不管了。醫學院法學院,學費生活費,去申請學生貸款,以後畢業工作了,自己慢慢還。這些學生都打零工。不過這個打工上學的程序,對袁磊們的孩子不適用。華裔家長,大多數把幫孩子付學費給生活費,看著是自己的義務。 ABC (American Born Chinese, 在美國出生的中國人)打零工的比例,遠低於同齡的白人孩子。
在美國,去餐館吃飯的,十有八九自己在餐館打過工,所以很少有食客會對服務生幺三喝四沒禮貌,根本也沒人會覺得給人端盤子上菜倒水是丟人沒麵子。學生打零工,自己養自己,不是社會下層。不再是學生了,靠做服務生養家糊口,算社會下層,但是這些人自食其力,是得人尊重的一群。美國真正的社會底層,靠吃政府救濟,什麽也不幹。 如果再吸毒,就隻能無家可歸了。美國無家可歸的,十有八九,都是癮君子。
中國留學生打零工做服務生這個事,也有做得蠻丟人的時候。回頭客哪裏都有,有些小費給得多些,有些少些,但是服務生不應該區別對待客人。這一條就有留學生做不到,會故意怠慢給小費少的客人。一個地方,同時有幾個中留做服務生,這幾位之間,會為小費誰多誰少起矛盾。打工也不一定在中餐館,比如有人多的比賽,在體育館門前賣飲料熱狗。這個事有中留過分到合夥回收空紙杯。比賽結束後,飲料賣出去多少,按餘下的空紙杯計數。用回收的空紙杯賣出去的飲料,錢全部歸自己。後來被曝光,這個零工辛辛那提的中國留學生就全體永久沒得做了。
(十)
八十年代留美的學者學生,不該放在一起說。學者是訪問學者,是公派,中年人居多。訪問學者拿的是J簽證,訪問結束後必須回國。他們在美國的生活費,一般是國內的派出單位給,隻有助教資助的一半不到。大多數訪問學者,缺少打零工需要的起碼的語言能力。這些人是最儉省的一群,特別是短期半年的訪問學者。回去要買的幾大件,電視冰箱微波爐,都必須從嘴裏省。
人以群分,袁磊當年,和訪問學者沒有很多近距離的交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國內報紙新聞裏時不時冒出來的放棄國外高薪,回去報效祖國的,全都是不得不回國的訪問學者。八十年代的留學生,學成後利用中美之間的不對稱,兩邊跑得好處,是後來的事。真正有成就,放棄美國的身份工作回國,是在中國搞千人計劃長江學者之後。田剛施一公饒毅放棄在美國的身份,是為了選中科院的院士。
留學生這一群,又分有資助和沒資助的。沒資助打工是必須。有資助的也打工,但不是必須。後麵這一類,打零工是努力多掙錢,為萬一將來不能留美國,不得不回國留後手。這兩類留學生,結局大致一樣。畢了業起碼有碩士學位,又有綠卡,陸陸續續找工作上班,後麵都是活得有滋有味的美國中產。掙錢多一點少一點,也就是上中產和一般中產的分別,大家大差不差。歸根到底還是中國人,攀比心好勝心,自己比完了比孩子,美國就又多了一群虎爹虎媽。
接著說袁磊的一件也算打零工的事。他到美國的第三年跟惠英結婚,第四年有了兒子,單靠二人助教的工資,手頭就有些緊。袁磊於是找關係弄了一份額外的工作。辛辛那提大學是公立,學生入學來者不能拒。不過基礎特別差的學生,大學程度的課真的沒法教。學校就辦了一個預備學院,數學從初中開始教。這樣的課,沒有教授開就招臨時工。袁磊有位師兄,在那裏負責招教數學這一塊的臨時工,袁磊和惠英找到他,一人得了一門課教,手頭寬裕了不少。
這些美國學生,基礎差到什麽程度呢?袁磊教初中代數,上來問他們,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是多少,一小半回答是五分之二。隻得花十分鍾,講分數加減。講了還是有人聽不明白,袁磊說你下了課再來問。下了課真來問。解釋半天聽明白了,臨走,說你這個辦法聽起來有道理,但是搞得太複雜。我還是更喜歡分子加分子,分母加分母。期中考完了,還是這一位,說老師你真要求我會做題呀。袁磊說不然呢?他說我小學中學一路過來,在課上隻要不搗亂,就是好學生,就是 A。不想到了你這裏,真要學。
另一件與學生有關的事,好多年後,發生在 UCLA。袁磊去 UCLA 做博士後,和陶哲軒(Terrence Tao)是同一年同樣的位置。開學係主任召集新人開會,大家做自我介紹,你叫什麽,專長是什麽,導師是誰,在哪裏得的博士學位。一圈下來,都是名校名師,到了袁磊,自報家門,辛辛那提大學的博士,陶哲軒跟了一句,問University of What(什麽學校)?搞得袁磊不得不重複一遍辛辛那提,當時很有些下不來。心說辛辛那提,數學係是不行,但是辛辛那提大學的籃球隊無人不知,難道你也白癡沒聽過?數學家裏,袁磊最不喜歡這個陶哲軒,為什麽呢?羨慕嫉妒恨。
不過現在要說的這個事,跟陶哲軒無關。UCLA 自然都是好學生。有一天答疑時間,袁磊跟一個學生閑聊天。他說我剛從伯克利轉過來。這裏的數學係,周圍的教授,看起來蠻正常。袁磊問伯克利怎麽了?他說進了伯克利的數學樓,感覺是進了神經病院。周圍的人,都在一邊神遊,一邊跟自己嘟嘟喃喃,沒一個正常。可憐美國的頂級數學家們,在普通人眼裏,是這麽個德行。
(十一)
最後講吃。袁磊是超級吃貨,不講吃故事不完整。他到美國,是來對了地方。到超市轉一圈,愛吃的肉和水果都便宜;在國內吃煩了,看著倒胃口的豆腐青菜,都賊貴。肉裏邊,最便宜是雞肉雞蛋,運氣好碰上豬肚子,跟白送不差什麽。水果裏最便宜的是香蕉,一毛九一磅,葡萄貴些,也可以敞開吃。所以袁磊當年,雞肉當飯,烤雞腿一頓十個,吃香蕉必須一把,吃不用吐皮沒有核的葡萄,一次兩磅,那叫一個過癮。蔬菜就認洋蔥土豆加美國大芹菜大青椒,這些東西便宜,在中國也沒怎麽吃過。什麽韭菜冬瓜豆腐,就算了。
後來接觸美國飯,開始自然是麥當勞。不過直到現在,袁磊都隻喜歡薯條,不喜歡漢堡。下麵是肯塔基,這個當年在袁磊是從沒有遇到過的美食。佩服一個人到極至,就說如遇天人,這個肯塔基,對袁磊是如遇天食,可惜貴,隻能偶爾吃。再後麵,袁磊迷上了比薩餅。比薩餅開始的時候,吃不太習慣,後來習慣了,就成了無上美味。不講健康就講好吃,世上所有的美食,其實都比不過肯塔基比薩餅薯條這三樣。不過開始的時候,一比十在心裏比對,東西貴舍不得吃;後來花錢不總想著比對人民幣,又知道了這些是垃圾食品,想吃不敢放開吃;到現在得了糖尿病,幹脆改成不能碰了,也是悲催。
說到吃,全體中國人自以為是,都認定了中國美食,天下第一,這其實是大不然。美國人大多數,對中國飯,遠不如對日本料理和墨西哥飯有興趣。同一時間段,美國餐意大利餐法國餐,墨西哥飯日本飯印度飯,最冷清的,是中國餐館。在美國的中國人,現在說到回國,最自大浮誇的,是說國內的美食。中國菜是不是世界第一放一邊,要吃正宗的中國飯,既安全又廉價,去洛杉磯的中國城不行嗎?洛杉磯的中國城,中國菜各個菜係,應有盡有,還不用擔心預製菜地溝油。
囉囉嗦嗦說到這裏,有了一大堆。不過這些事,不能算瘋玩。不要說瘋,連玩字都勉強。袁磊前麵說的這個瘋玩,實際是交朋友打麻將下圍棋。袁磊來美國,帶了麻將圍棋。麻將按傳統,清一色混一色一條龍,隻玩不賭錢。 打麻將不賭錢賭籌碼,一人發一副。籌碼第一次輸光了,叫做被打翻在地,被打翻在地了,領一副新籌碼,再輸光了,叫被踩上一隻腳,被踩上了一隻腳,再領一副新籌碼,這回再輸光了,叫永世不得翻身。四個好麻將的朋友湊在一起,隔三岔五打通宵。年輕人玩得興起,有一回發瘋,說試試如果隻吃不睡,打麻將能打多久。在萬同學家,持續了三天兩夜,到最後實在熬不下去,大家同意停了。
除了麻將還有圍棋。打麻將的和下圍棋的,是不同的兩夥人,袁磊是交集。袁磊到美國的時候,圍棋水準業餘二段不到的樣子,在留學生裏,碰到不少好手,大家搞了一個圍棋俱樂部,參加的人,前後有流動,但是能參加進來,起碼得是業餘初段,幾年堅持下來的,黃棋友徐棋友曾棋友陳棋友,加上袁磊五個。這幾位都是結了婚有老婆的,開始就袁磊一個單身。徐棋友最高,業餘三段的樣子。俱樂部一周活動一次,下午五點到午夜,一般就在徐棋友家。先生們下棋,太太們在一旁守著,聊天帶做宵夜。這個俱樂部裏的每一家,悲歡離合,都有故事。我們到後麵講。
袁磊和惠英結了婚,朋友打麻將就再不去了,但是圍棋俱樂部,還是老樣子,惠英也循太太的例陪著去。這個事打麻將的萬同學意見最大,批判袁磊見色忘友,娶了老婆朋友不要了。旁邊有一位下些圍棋的同學,接口說這個不叫見色忘友。袁磊是圍棋好手,用圍棋的術語,這叫有大局觀,知道什麽要緊什麽不要緊。好不容易在這裏找了老婆,不陪她陪你們?到後來惠英也迷上了麻將,正好陳棋友兩口子也好,兩家一起,每周至少一次,麻將直打到袁磊離開辛辛那提。
附錄:關於國內學生運動的聲明
我們,Cincinnati的部分留學人員,在此對國內時局和最近興起的大規模學生運動,表明自己的看法和態度。
一 國內的政治製度和改革開放
- 十年前中國實行的政治製度,是二千年封建集權的官僚製度的延續。中華民族的振興和發展的事業和這種落後的社會製度是根本對立的。
- 十年前開始的改革開放,是中國共產黨內部的有識之士實行的經濟和政治改良運動。改革開放給中國帶來了經濟和政治上一定程度的進步。然而,在官僚政治製度的框架下進行的經濟製度的改良,現在已經麵臨著深刻的危機。
- 衝破現行的官僚政治的框架,實行民主,自由的政治製度,真正讓人民成為國家的主人,是克服改革的危機的唯一出路。沒有政治製度的改革,任何經濟上的改良都是注定要失敗的。
二 關於學生運動
- 國內正在進行的學生運動,是中國進步分子爭取民主和人權,敦促中國共產黨進行徹底的政治改革的實際行動。學生運動的方向,是中華民族富強興旺的希望所在,是改革開放有可能克服危機,走向成功的方向。
- 學生運動的規模和政治要求的明確性,標誌著中國新一代的覺醒和成熟,標誌著反對官僚政治的社會力量在中國的發展和壯大。
- 學生運動的作用,根本在於宣傳和教育人民。幾次學生運動,也許會被無情地鎮壓,最多也隻能從官僚政治那裏得到有限的讓步。然而終有一天,全體人民會被喚醒,學生們的偉大事業會最終勝利。
- 自由民主的鍾聲已經在中國的大地上回蕩了。在西方,這鍾聲曾經送走了一個舊世界,這鍾聲給人類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文明和繁榮,它也將會給偉大的中華民族帶去這新的世界,帶去這繁榮。學生的事業,是中華民族的事業。這事業的生命力是不可戰勝的。
人生而平等,人應該擁有自己作為人的起碼的權利。人民會利用這些權利做自己能做的,使中華民族富強興旺。人民不要謊言,我們有權利知道在地球上真正地發生了什麽事情。人民不需要統治者,我們需要真正能代表自己的利益,尊重人民的,為整個民族服務的政府。
民主,自由,人權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