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特殊的年代:我難忘的1978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人物,一個特殊年代就有一群特殊年代的人物。我們77、78級大學生,是從兩千多萬被耽誤了青春的人中突圍而出的一個特殊群體。相對於現在的大學生,我們的命運與經曆都頗有幾分傳奇色彩。
我們都是曆經艱辛、終於得到改變命運機會的幸運兒,在最激烈的高考競爭中脫穎而出,是一群大浪淘沙後特色鮮明的群體。我們每一個人的高考故事都獨一無二,而這段記憶,對我而言,既沉重又珍貴。這一節,我就來說說我的高考故事吧。
1976年3月底,我結束了短暫的“從政”生涯,回到闊別一年多的崇明縣中心醫院藥劑科。藥劑科分為門診藥房、藥庫、普通製劑室和滅菌製劑室(我們習慣稱之為“藥廠”)。我們每三個月在這四個部門輪轉一次,日複一日地重複著工作,生活仿佛又沒了方向。這條毫無目標的漫漫長路,又開始消磨我的意誌。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時間轉眼到了1977年。1977年10月,中國各大媒體公布了一個劃時代的消息:國家恢複高考了!這一重大新聞如同驚雷劃破沉寂,讓我從漫無目的的日常中猛然驚醒。我自知以小學四年級的文化水平,參加77級高考時間顯然來不及,便決定從長計議,準備1978年的高考。我評估了一下,政治、語文和化學基礎尚可,無需花太多時間複習。我幾乎將所有時間都用在自學數學和物理上,一切從零開始。
這裏不得不提一下著名的《數理化自學叢書》,這套叢書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教育界影響深遠。恢複高考的消息一公布,我當機立斷,托新華書店的朋友購買了這套叢書中的大部分書籍,包括數學和物理共八本。這套書內容豐富、通俗易懂、深入淺出,非常適合自學。但很快,它就變得“洛陽紙貴”,多次重印仍供不應求。
由於基礎太差,我自學得非常吃力。比如,物理學裏的速度和加速度,我搞了兩天還沒弄明白,心想:有了速度,為什麽還需要加速度?無奈之下,我意識到自己需要老師的輔導。
我聽說崇明中學新來了一位數學老師施老師,是中心醫院小兒科護士長的先生,便慕名前去拜訪。當他得知我的來意後,立刻拿出一張1977年浙江省的數學考卷讓我做。半個小時後,他回來看我,我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隻做了兩道分解因式的題目,每道4分,共得了8分。他失望地搖了搖頭,但礙於他太太的麵子,還是接受了我,讓我參加他正在辦的、大概有十幾個人左右的小小數學補習班。
補習班每周兩次在外科主任家中進行。除了我沒有任何初高中數學基礎以外,其他參加補習班的都是應屆生或社會上的往屆畢業生,都有一定的數學基礎。補習課上,施老師主要分析和講解1977年各省市的數學考卷,並由此延伸講解相關定理和定律。
起初,我完全聽不懂。我隻能回家自學,下班後抓緊時間看《數理化自學叢書》。慢慢地,我跟上了進度,施老師問的問題我也能舉手回答。幾個月後,我基本能毫無錯誤地回答施老師的問題。臨近高考時,他評價我說:“你是我這十幾個人補習班裏最有希望的一個。”
物理複習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找不到認識的物理老師幫忙補習。聽說鎮上開了一個高考物理補習班,我想報名,但補習班隻為應屆畢業生和知青開設,名額有限,像我這種已有工作的在職考生不能報名。通過疏通關係,我得以參加旁聽。我單程騎一個小時左右的自行車趕到補習班時,大教室裏已聚集了近百人,課桌椅全部坐滿,很多人都站著聽課。我隻能搬一個小板凳,坐在教室門口旁聽。另外,每次回上海休假探親,我都會去拜訪我實習醫院藥劑科肖主任的女婿,他是哈軍工畢業,在上海龍華飛機場做工程師。他總會安排一定時間幫我複習物理。
在短短的幾個月裏,這是我一生中最用功、最努力的時光。那個階段,我精力好像特別充沛,其實是一種信念在支撐著我:我要上大學,我要離開崇明。我白天上班,8小時工作之餘,每晚都學到深夜,周日也整天學習。好在我輪崗到滅菌製劑室時,大型輸液流水線出了些問題,這段時間我正好可以躲在燈檢室裏抓緊複習。
1978年的夏天好像特別漫長、特別炎熱。我住的職工宿舍是四人一間的平房,空氣流通極差,悶熱難當。我隻能在室外複習,左手捧書,右手搖著蒲扇,同時還得承受大群蚊蟲的攻擊。為了不影響他人,晚上我隻能躲在蚊帳裏,打著手電筒繼續挑燈夜戰。我內心充滿矛盾,既希望高考早點到來,來個“圖窮匕首見”,早點結束這艱難的複習之旅;又希望它晚點來,再多給我一些複習數學和物理的時間。
78年的高考如期而至,考場設在縣城的崇明中學。7月20日上午考政治,感覺還行,及格應該沒問題。下午考物理,試題難度比77年大得多,感覺這局徹底輸了。7月21日上午考數學,對我打擊最大。大多數題目要不是看不懂,就是看懂了卻不知如何作答,又輸一局。下午考化學發揮正常。對我抱有厚望的施老師在考場門口等我,問我考得如何。我回答說考砸了,要準備1979年再考,讓他非常失望。他後來說,1978年的數學考題確實相對難了一些。7月22日上午考語文,再次正常發揮。下午考外語,我選擇的是英文(不計入總分)。五門總分以500分計算,我總體感覺考得很不好,覺得希望渺茫。
三天考試總算熬過去了,但我整個人垮了。一回到醫院就病倒了,我在床上躺了近一個星期。體重從平時的120斤降到98斤,創下曆史新低。我想著稍稍休息一段時間,重振旗鼓,再次向1979年高考衝刺。
一個月後的一個中午,我正在門診藥房上班,突然接到一位在崇明教育局的遠房親戚的電話,他說我們縣中心醫院有一位考生成績過線了,但不確定是否是我。高考後,我對自己毫無信心,一直不抱任何希望。藥劑科的同事都勸我去看看,於是我脫下白大褂,借了一輛自行車去了縣招生委員會。工作人員一查,果然是我!我的總成績是361分,比重點院校錄取分數線僅高一分。我數學59分,物理61分,勉強及格。反倒是幾乎沒怎麽複習的政治、語文和化學都考了80分左右,其中語文記得是81分。這種“文理倒掛”的成績,在當年理工醫農類的考生中非常罕見。
我欣喜若狂,頓時感覺有種從未有過的“騰雲駕霧”感,頭暈站不穩。從三樓的招生辦辦公室,我扶著樓梯,花了近20分鍾才慢慢走下樓。我真切地理解了《儒林外史》裏範進中舉後“瘋癲”的樣子。以後在我的整個人生中,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感覺。
報填誌願分兩類:全國重點院校和普通高等院校,各五個。由於我是已有專業的在職職工考生,招生辦規定誌願隻能限於醫學或藥學類院校。這10個誌願我都沒有填滿,重點院校我填了上海第一醫學院藥學係、上海第一醫學院醫療係和華東化工學院化學製藥專業;普通院校我填了上海第二醫學院醫療係和蘇州醫學院醫療係。
最終,我被華東化工學院化學製藥專業錄取。在我們中心醫院,乃至整個衛生係統幾百名考生中,我是1978年高考中唯一一個被錄取考上大學的。中心醫院裏幾百名醫護人員都紛紛與我握手表示祝賀,我仿佛成了一個凱旋歸來的英雄。的確,在整個崇明縣中心醫院幾十年的曆史上,沒有一個人能通過自己的努力離開崇明回到上海。隨後,醫院院辦在縣“九三”會堂舉辦了一個中型的歡送宴會。
華東化工學院雖然是重點院校,但工科類並不是我理想中的學校。工科對高等數學的要求很高,而數學恰恰是我最薄弱的一科。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華東化工學院報到,當第一學期看到有位同學轉校去了上海科技大學時,我便萌生了去意。我去上海高教局了解,根據我的具體情況是否能轉到上海第二醫學院,得到“可以轉,但要對方學校同意”的答複。
我猶豫了一下,畢竟是從重點院校轉到地方院校,有點可惜,便想等讀完第一學期看情況再做最後決定。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第一學期我居然考了個全優,包括高等數學和大學物理。我飄飄然起來,覺得上工科大學也不過是“小菜一碟”,便打消了轉學的念頭。如果當時堅持轉學去了上海二醫,也許上海的三甲醫院裏就多了一個醫生,也可能是主任醫生。但世界上沒有如果,也沒有後悔藥可吃。我從此安心在華東化工學院完成學業,開啟了那顛簸的生物醫藥職業生涯和四處漂泊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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