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的童年與孫大爺之死
孔夫子說“食色性也”,應該是對成年人而言。對小孩子來說,“色”還不成為一個問題(西方人被弗羅伊德得早熟另當別論)。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二十歲以前,“色”也不是一個重要問題,因為從我有記憶力起,就一直饑腸轆轆。這樣說很可能又要招致一些好漢們的痛罵,給我扣上一頂“給社會主義抹黑”的大帽子。但事實如此,餓肚子既不光榮也不美好,何必假造。但有沒有炫耀“苦難”的意思呢?有,的確是有,這是我跟著你們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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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於1955年,那是新中國的第一個黃金時代。據老人們說,那時還能吃飽肚皮。但好景不長,很快就大躍進了,一躍進就開始挨餓。我記得最早的一件事是跟著母親去吃公共食堂。端著盆子提著罐,好幾個村的人擠在一起排隊,領一些米少菜多的稀粥,很少有幹糧。
我記得我家鄰居的一個男孩把一罐稀粥掉在地上,罐碎粥流。男孩的母親一邊打著那男孩一邊就哭了。男孩高喊著:娘哎,別打了,快喝粥吧!他忍著打趴在地上,伸出舌頭,舔地上的粥吃。他說,娘,快喝,喝一點賺一點。他的母親,聽了他的話,跪在地上,學著兒子的樣子,舔粥吃。在場的人,無不誇獎那男孩聰明,都預見到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跪在地上舔粥而被視為聰明的社會民眾是沒有尊嚴感的, 因此我認為中國人49年後根本談不到什麽站起來了,而是一直在跪著吃苦跪著感恩,中國人民的命運實在是太不幸太悲催了。)果然是人眼似秤,那當年的男孩,現在已是我們村的首富。他靠養蟲致富。養蠍子,養知了猴,養豆蟲,高價賣給大飯店和公家的招待所。他看準了有錢的人和有權的人嘴巴越來越尖,口味越來越刁,他們拒絕大魚和大肉,喜歡吃奇巧古怪,像可愛的小鳥。眼光就是金錢。他說下一步要訓練貴人們吃棉鈴蟲。
公共食堂垮台後,最黑暗的日子降臨了。那時不但沒飯吃,連做飯吃的鍋都沒有了。好多人家用瓦罐煮野菜。我家還好,大煉鋼鐵期間我從廢鐵堆裏撿了一個日本兵的破鋼盔戴著玩,玩夠了就扔到牆旮旯裏。祖母就用鋼盔當了鍋。瓦罐不耐火,幾天就炸;弄得灰飛煙滅,狼狽不堪。我家的鋼盔係精鋼鑄造,傳熱快捷,堅硬無比,不怕磕碰,不怕火燒,真是一件好寶貝。祖母用它煮野菜,煮草根,煮樹皮,煮了一盔又一盔,像喂小豬一樣喂著我們兄弟姐妹,度過了可怕的饑饉之年。
很多文章把三年困難時期寫得一團漆黑,毫無樂趣,這是不對的。起碼對孩子們來說還有一些歡樂。對饑餓的人來說,所有的歡樂都與食物相關。那時候,孩子們都是覓食的精靈,我們像傳說中的神農一樣,嚐遍了百草百蟲,為擴充人類的食譜作出了貢獻。那時候的孩子,都挺著一個大肚子,小腿細如柴棒,腦袋大得出奇。我是其中的一員。我們成群結隊,村裏村外地覓食。我們的村子外是望不到邊的窪地。窪地裏有數不清的水汪子,有成片的荒草。那裏既是我們的食庫,又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那裏挖草根挖野菜,邊挖邊吃,邊吃邊唱,部分像牛羊,部分像歌手。我們是那個時代的牛羊歌手。
我難忘草地裏那種周身發亮的油螞蚱,炒熟後呈赤紅色,撒上幾粒鹽,味道美極了,營養好極了。那年頭螞蚱真多,是天賜的美食。村裏的大人小孩都提著葫蘆頭,在草地裏捉螞蚱。我是捉螞蚱的冠軍,一上午能捉一葫蘆。我有一個訣竅:開始捉螞蚱前,先用青草的汁液把手染綠,就是這麽簡單。油螞蚱被捉精了,你一伸手它就蹦。我猜它們很可能能聞到人手上的味道,用草汁一塗,就把味道遮住了。它們的彈跳力那麽好,一蹦就是幾丈遠。但我的用草汁染綠了的手伸出去它們不蹦。為了得到奶奶的獎賞,我的訣竅連爺爺也不告訴。奶奶那時就搞起了物質刺激,我捉得多,分給我吃的也就多。螞蚱雖是好東西,但用來當飯吃也是不行的。現在我想起螞蚱來還有點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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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螞蚱,不久就是夏天。夏天是食物最豐富的季節,是我們的好時光。六十年代雨水特別多,莊稼大都澇死。窪地裏處處積水,成了一片汪洋。各種魚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品種很多,有的魚連百歲的老人都沒見過。我捕到一條奇怪的魚。它周身翠綠,翅尾鮮紅,美麗無比。此魚如養在現在的魚缸裏,必是上品,但吃起來味道腥臭,難以下咽。窪地裏的魚雖多,但饑餓的人比魚還要多,那時又沒有現在這麽先進的捕魚工具,所以後來要捕到幾條魚也就不容易了。捕不到魚,也餓不死我們。我們從水麵上撈浮萍,水底撈藻菜,熬成鮮湯喝。所以老人說,水邊上餓不死人。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魚蝦不多照樣有,又有螃蟹橫行來。秋風涼,豆葉黃,蟹腳癢。成群結隊的螃蟹沿河下行,爺爺說它們要到海裏去產卵,我認為它們更像去開什麽重要會議。螃蟹形態笨拙,但在水中運動起來,如風如影,神鬼莫測,要想擒它,絕非易事。要想捉螃蟹,必須夜裏去。身披蓑衣,頭戴鬥笠,手提馬燈,悄悄前行,最忌咋呼。我曾跟著六叔去捉過一次螃蟹,神秘新奇,趣味無窮。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用高粱秸在河溝裏紮上一道柵欄,留上一個口子,在口子上支上一貨口袋網。夜氣濃重,細雨朦朧,身體縮在大蓑衣裏,耳聽著的聲音,借著昏黃的燈光,看著螃蟹的大隊沿著柵欄爬上來……這樣的經曆終生難忘。
螃蟹好吃,但舍不得吃。將它們用細繩綁成一串,讓它們吐出團團泡沫,劈哧劈哧地細響著。把它們提到集上去,三分錢一隻賣給公社幹部,換來錢買些黴高粱米、棉籽餅什麽的,磨成粉,摻上野菜,能頂大事兒。過苦日子,決不能貪圖嘴巴痛快,要有意識地給嘴巴設置障礙、製造痛苦。
秋天,草籽成熟。最好吃的草籽是水草的種子。這東西很像穀子,帶著殼磨碎,做成窩頭蒸熟,吃到嘴裏嚓嚓響,很是精彩。
秋天好吃的蟲兒很多,除了形形色色的螞蚱,還有蟋蟀。深秋的蟋蟀黑得發紅,肚子裏全是子兒,炒熟了吃,有一種奇異的香氣。捉蟋蟀比捉螞蚱難度大一些,這蟲兒不但蹦得好,還會鑽地洞。還有一種蟲兒,現在我知道它們的名字叫金龜子,是蠐螬的幼蟲,像杏核般大,全身黑亮,趨光,晚上往燈上撲,俗名“瞎眼撞”。這蟲兒好聚群,停在枝條或是草棵上,一串一串的,像成熟的葡萄。晚上,我們摸著黑去擼“瞎眼撞”,一晚上能擼一麵口袋。此蟲炒熟後,那滋味又與蟋蟀和螞蚱大大的不同。還有豆蟲,中秋節後下蟄。此物下蟄後,肚子裏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沒有,全是高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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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冬天就慘了。春夏秋三季,我們還能搗弄點草木蟲魚吃吃,冬天草木凋零,冰凍三尺,地裏有蟲挖不出來,水裏有魚撈不上來。但人的智慧是無窮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麵。大家很快便發現,上過水的窪地地麵上有一層幹結的青苔,像揭餅一樣一張張揭下來,放在水裏泡一泡,再放到鍋裏烘幹,酥如鍋巴。吃光了青苔,便剝樹皮。剝來樹皮,用斧頭剁碎、砸爛,放在缸裏泡,用棍子拚命攪,攪成糨糊狀,煮一煮就喝。吃樹皮的前半部分的工序和畢升造紙的過程差不多,但我們造出來的不是紙。從吃的角度來說,榆樹皮是上品,柳樹皮次之,槐樹皮更次之。很快,村裏村外的樹都被剝成裸體,十分可憐的樣子,在寒風中顫抖著。
在這危急的關頭,政府不知從哪裏調撥來救濟糧。所謂救濟糧,根本不是糧,而是一些發黴的蘿卜葉子一類的東西,擠壓成件。現在拿那樣的東西喂豬,豬也不會吃。但在當時確是貨真價實的寶貝。分配時人人都紅著眼,盯著秤杆,一星一點,秤高秤低,都十分計較。這種東西也不是常有的,總是在人們餓得即將停止呼吸時,才會發放一次,可見國家也是相當的困難。發放救濟糧的鍾聲敲響時,連躺進棺材裏的人也會蹦出來。這當然是誇張。那時候,人死得太多,哪裏還有什麽棺材。死了,好歹拖出去,讓狗吃了拉倒。那是狗的黃金歲月,吃死人吃的,都瘋了,見了活人也往上撲。
有人可能要說:你們為什麽不去打狗吃呀?狗肉營養豐富,味道鮮美。你問得好,你這念頭,我們早就想到了,可我們腿腫得如水罐,走兩步就喘息不迭,根本不是狗的對手。與其說去打狗,勿寧說去給狗加餐。如果有槍,勾一下扳機的力氣還是有的。但在那種情況下,老百姓手裏要有了槍,什麽樣的壞事幹不出來呢?公社書記和公安人員手裏倒是有槍,但他們有糧吃,不必去打狗吃。他們嫌吃死人的狗太髒,提著槍去打野兔、大雁、水鴨子什麽的佐餐。
大概是1961年的春節吧,政府配給我們每人半斤豆餅,讓我們過年。領取豆餅的場麵真是歡欣鼓舞的場麵。有的人,用衣襟兜著豆餅,一邊往家走,一邊往嘴裏塞。我家鄰居孫大爺,人沒到家,就把發給他家的豆餅全都吃光了。他一到家就被老婆孩子給包圍了,罵的罵,哭的哭,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開,把豆餅扒出來。可見愛在饑餓的人群裏,要大打折扣。孫家大爺躺在地上,麵如灰土,眼淚汪汪,一聲不吭,任憑老婆孩子撕擄踢打。孫家大爺當天夜裏就死了。他吃豆餅太多,口渴,喝了足有一桶水,活活給脹死了。那時我們的胃壁薄得如紙,輕輕一脹就破了。
孫大爺死了,他的老婆孩子,沒掉一滴眼淚。多少年後提起來,孫大奶奶還恨得牙根癢癢,罵老頭子吃獨食,連一點人味都沒有,死不足惜。這次年關豆餅,脹死了我們村十七個人,教訓很深刻。後來我在生產隊飼養室裏喂牛,偷食飼料豆餅時,總是十分節製,適可而止,生怕蹈了孫大爺的覆轍。
那幾年裏,母親經常對我們兄弟講述她的一個夢。她夢到自己在外祖父的墳墓外邊見到了外祖父。外祖父說他並沒有死去,他隻是住在墳墓裏而已。母親問他吃什麽,他說:吃棉衣和棉被裏的棉絮。吃進去,拉出來;洗一洗,再吃進去;拉出來,再洗一洗……母親狐疑地問我們:也許棉絮真的能吃?
(節選自當代偉大作家 莫言 的散文《忘不了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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