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追憶】 紅衛兵紅場流血紀
·楊讚賢·
1967年初,中共中央指示派往世界各國的中國留學生向所在國的有關方麵請假半年,回國參加“文化大革命”。我們65名留法學生和4名留芬蘭學生於1月24日晚先後抵達莫斯科,準備乘26日的中國火車回國。25日全天沒有安排。1965年我們赴法國路過莫斯科時曾去紅場瞻仰過列寧的遺容,這次還去不去呢?多數同學認為,我們是專程回國參加“文化大革命”的,而“文革”的目的就是“反修防修”,此時再去瞻仰革命導師的遺容具有特殊的意義。所以決定25日仍去紅場,向列寧和斯大林墓敬獻花圈。
既然是一次“反修”鬥爭,就得有所準備,以免臨時慌亂。大家心裏清楚,當時中蘇關係已嚴重惡化:1966年1月蘇聯大量派兵進駐蒙古,並在蒙古積極建造軍事基地;2月中共拒絕參加蘇共23大,中蘇兩黨關係中斷;10月蘇聯單方麵宣布全體中國留蘇學生集體休學,並限令當月內離蘇;12月,勃列日涅夫在蘇共中央全會上指名道姓攻擊毛澤東,並通過反華決議。當時,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在國外,“紅衛兵”的名聲不大好,被視為洪水猛獸。在這種背景下,中國留學生手舉“小紅書”(外國人對《毛主席語錄》的稱呼)走進紅場,抬的花圈中還有一個是獻給被他們否定了的斯大林的,出事就不是萬一,而是一萬了。但是既然要“革命”,就不怕出事,不回避鬥爭,因此也采取了一些應急措施,比如在列寧墓前排方隊時,讓女同學和體弱的男同學站在隊伍中間,身體高大強壯的男同學站在外圈。
25日午飯後,約12點半我們從使館出發。同時,使館用電話通知了蘇外交部。車行20分鍾即達紅場。天氣陰沉沉的,冷得很,大概在零下30度。紅場上的參觀者已經排著一字長蛇陣,直達列寧墓門。在一名蘇軍少校的帶領下,我們抬著兩個花圈列隊進入紅場。等了一陣子,警官把我們插進參觀者的行列,在我們身後又排上幾百名“參觀者”(後來我們得知都是便衣特務)。這時,蘇警官不許我們把獻給斯大林的花圈抬上列寧墓,強迫我們把它放在陵墓一側的小道上。
我們在列寧墓門前的大理石平台上排成方隊,獻上花圈,開始脫帽默哀。還不到一分鍾,蘇警官就氣勢洶洶地喊:“夠了,夠了!”默哀後,按計劃我們要朗誦事先準備好的兩段毛主席語錄,唱“國際歌”。一個同學走出隊伍領讀,他高聲喊道:“請翻到‘毛主席語錄’第22頁。”嘩,每人都捧起“小紅書”。“最高指示:我們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導——”突然,兩個軍警衝過去,左右架住他嚷道:“紅場是個嚴肅的地方,不許大聲喧嘩!”使館領隊同誌和翻譯即上去交涉。這時隊伍中立刻又站出一個同學接著領讀起來:
“社會主義製度終究要代替資本主義製度,這是一個不以人們自己意誌為轉移的客觀規律。不管反動派怎樣企圖阻止曆史車輪前進,革命或遲或早總會發生,並將必然取得勝利。”
“斯大林是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的忠實朋友。中國人民對於斯大林的敬愛,對於蘇聯的友誼,是完全出於誠意的,任何人的挑撥離間,造謠誣蔑,到底都沒有用處。”
這兩段語錄都是針對當時所稱的“蘇修領導集團”的。響亮的聲音在紅場上空回蕩。蘇軍少校惱羞成怒,氣得關上了列寧墓大門,同時向大批武裝警察和我們後麵的便衣特務招手。這些人蜂擁而上,推推拉拉,企圖衝散我們的隊伍。我們69人手挽著手,放開喉嚨高唱“國際歌”。警察們氣急敗壞,把我們一個小個子同學架到紅場中央,劈頭蓋臉地打,然後推倒在地,用大皮靴連踢帶踩他的胸部。其他同學衝上去營救,隊伍散了。在蘇軍幾名中校、少校的指揮下,二三百名警察和士兵將手舉“紅寶書”的我們、使館陪同人員、新華社記者等分割包圍起來,三四個人圍著一個人,拳打腳踢,亂打亂撞。幾個士兵把我們的花圈撕得粉碎,一位女同學上前阻攔,被一個軍官攔腰抱住,摔倒在地。有幾個士兵學著樣子,抓住女同學的小腿或腰部,扔進紅場邊上的雪堆裏。地上到處都是我們的眼鏡、圍巾、鞋和帽子。同學們互相攙扶著,義憤填膺地高呼:“打倒蘇聯現代修正主義!”“列寧主義萬歲!”高聲朗讀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我們69人不論男女全遭毒打,30多人受傷,9人重傷。隨行女翻譯高呼口號,蘇聯警察拉住她圍巾死勁勒。他們還阻止新華社記者照相,妄圖奪走相機和膠卷。我們衝上去極力保護相機,才使記者攝下的蘇方軍警的法西斯暴行得以保留下來。
約半小時以後,駐莫斯科的各國記者和不少市民聞訊趕來。紅場周圍人山人海。蘇軍警的暴行完全暴露在世人麵前。幾個蘇聯老人喊道:“不要打他們!他們是學生!”有些蘇聯工人還幫助我們撤出包圍圈。
下午13時45分我們撤離紅場。當大轎車行經鬧市區,我們打開車窗,將拳頭伸出窗外,拚命高呼“打倒蘇修!”“打倒勃列日涅夫!打倒米高楊!打倒柯西金!”等口號,高唱《國際歌》。晚上,在使館電影廳召開了“控訴蘇修血腥鎮壓我留歐學生罪行大會”。駐莫斯科的朝鮮、越南、阿爾巴尼亞使館都分別派醫生來中國使館幫助救治傷員,表示同情和支持。
回國旅途中傳來周總理的慰問電,外交部抗議聲明及抗議蘇修法西斯暴行的係列消息,更增加了我們進行絕食鬥爭的勇氣。
鬥爭在火車上繼續進行。
1月26日下午3點50分,我們60名受輕傷和無傷的同學乘火車回國(9名重傷員另乘飛機)。傷了筋骨的,臉上有傷的,該拄拐杖的就拄拐杖,該包紮的就包紮。一些無傷的,也都拄根棍子,故意瘸著跛著走路。使館給我們每人胸前戴上大紅花,敲鑼打鼓送行。蘇方則在我們前邊用摩托車“開道”,兩旁警車“保駕”,後麵是裝有對講機的小轎車壓陣。幾十公裏,一路綠燈。幾十名天不怕地不怕的中國學生,弄得他們無可奈何。
許多外國記者在火車站等著我們。有人請我們講昨天紅場鬥爭的真相,進行錄音;有的用照像機拍攝我們的傷情。我們仍是手捧《毛主席語錄》,高聲朗讀昨天在紅場上的那兩段,放聲高唱《國際歌》,喊口號。蘇警察不斷大喊:“不許你們擾亂社會秩序!”我們根本不予理睬,仍使勁喊、讀、唱,吸引許多旅客圍著我們看。
中國火車在蘇國土上行駛,掛的是蘇聯餐車。我們去吃飯時,發現每個餐桌上都放著中文的反華小冊子,諸如《關於中國的事件》,《莫斯科新聞》,《中國紅衛兵在紅場上》等等。我們立刻派出代表向蘇方列車長和餐車主任提出強烈抗議,要求立刻撤掉小冊子。他們口頭答應下來,但下一次吃飯時,他們不但沒撤,而且加多了份數。我們又一次提出強烈抗議。蘇聯列車長威脅說:“要知道這是在蘇聯領土上,再這樣下去,就不給你們吃飯!”這種蠻橫行徑,激起我們極大憤慨。大家一致決定絕食。我們在毛主席像前宣誓:在蘇聯的旅程中,我們堅決不去餐車吃飯。就這樣,我們60名同學,9名援阿爾巴尼亞專家,以及全體乘務員,此後再沒喝蘇聯一滴水,吃蘇聯一片麵包。
27日,列車廣播裏傳來了周恩來總理給我們的慰問電,傳來了我國外交部發表的“最最強烈抗議蘇修瘋狂鎮壓我留歐學生”的聲明,還傳來了《人民日報》社論和國內“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舉行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憤怒抗議蘇修法西斯暴行的一係列消息。大家萬分激動,個個淚流滿麵,更增添了我們進行絕食鬥爭的勇氣和信念。
30日晚7點抵達蘇邊境站拉烏斯基。在這裏要進行出境檢察。這裏警戒森嚴,不許隨便說話。我們哪管這些,這邊蘇聯檢查人員一上車,我們將包廂的門全部打開,接受檢查;而那邊一個車廂的同學就齊聲朗讀語錄:“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就是帝國主義和世界上一切反動派對待人民事業的邏輯,他們是不會違背這個邏輯的。”氣得蘇方檢查人員目瞪口呆,又無可奈何。
31日晨6時許抵達蒙古首都烏蘭巴托,中國駐蒙古使館的同誌帶著麵包,饅頭,罐頭早等待在站台上。大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使館的同誌說:“你們為正義為真理絕食,好樣的。你們辛苦了!”不少同學感動地流著眼淚說,有毛澤東思想和全國人民鼓舞著我們,一點也不覺得餓。
2月1日下午2點,我們終於回到了北京。陳毅副總理代表中央到車站迎接,和我們一一握手,在車站舉行的歡迎儀式上,給我們每人左臂上套了個“反修紅衛兵”的袖章。陳毅親自指揮大家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他穿著厚厚的軍大衣,帶著棉帽子放下帽耳,顯得笨拙而可親可愛。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都被譽為“反修戰士”。
2月11日,在工人體育場,周總理主持召開了“首都革命造反者歡迎我國留學生聲討蘇修法西斯罪行大會”,會後進行了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此後,這場事件的宣傳逐漸冷清下來。
憮今憶昔,那當年狂熱的革命激情已回歸於理智的思索,這才意識到我們當年的偏激和幼稚。“1.25莫斯科紅場流血事件”本來就不該發生。從我們這方麵講,其根源是國內“文化大革命”的極左思潮。正如《中國共產黨70年》一書中說:“‘文化大革命’初期,黨在對外關係方麵的工作受到‘左’傾思想的嚴重幹擾。”“在對外交往中,也發生不顧國際交往的常規,行動粗暴過火的錯誤。”典型的例子是1967年8月在北京發生萬人圍攻英國代辦處,火燒代辦處辦公樓的嚴重事件,造成我國與西方關係緊張的局麵。設想一下,假如我們遵照蘇方的有關規定,在紅場上沒有讀毛主席語錄,唱《國際歌》的舉動,流血事件是可以避免的。但在當時,這種設想是不現實的。
回想在巴黎時,雖然我們遠離祖國,但是每天晚上10點準時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對西歐的普通話廣播;從法國報紙上和電視中也不斷聽到和看到中國“文化大革命”的消息和場景。在街上偶然碰到從中國回去的法國人,有的還臂戴“紅衛兵”袖章,頭戴綴有紅五星的帽子,繪聲繪色描述中國的形勢。無論法國人,還是其他國家的人,到處在談論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紅衛兵”、“小紅書”。有的讚成,有的反對。為此,巴黎某大學的學生組織曾牽頭召開辯論會,辯論“中國文化大革命對世界文化,人類文明是個大促進,還是大促退?”並邀請中國留學生參加辯論。中國部份留學生和進修生經過充份準備到會發言,大力抨擊“大促退”派,使大會最後表決時,“大促進”派占了多數。對同學們更具有感召力的是國內來信,說什麽如果不參加這場“大革命”,將是終身最大的損失和遺憾。……
以上種種,使絕大多數同學不安心學習,渴望回國參加“文革”,風風火火地進行“造反”。有極少數同學已經行動起來,到使館貼什麽“小字報”,說使館執行了什麽“資產階級反動路線”。1967年1月18日黃鎮大使專程到留學生駐地傳達中央關於同意所有留學生回國參加“文革”的文件時,同學們真是歡欣鼓舞,磨拳擦掌,象渴望打仗的戰士馬上要開赴前線一樣。我們是帶著這種強烈的“參戰”意識,從資本主義的法國到當時稱為“蘇聯修正主義集團”的中心莫斯科的。正如同學們說,這是到了修正主義的老巢,反修鬥爭的最前線。所以紅場上的行為完全是國內紅衛兵的那一套。正如回國後我們的一位代表在向某高校作報告時說:“紅衛兵就是要殺向人類世界的一切蟊賊,滌蕩一切殘渣餘孽,砸爛整個舊世界!今天中國的紅衛兵來了,來到列寧的身邊,帶著毛主席的教導,懷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豪情壯誌,以倒海翻江卷巨瀾的大無畏氣慨,以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勇猛殺來了!紅衛兵威振莫斯科!”聽聽這就是當時的語言,當時的情緒。在這種“唯我獨革,唯我獨尊,老子天下第一”的情緒支配下行動,不出事才怪呢。
當然,前蘇聯當局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兩黨,兩國關係極不正常的情況下,他們一開始就對中國留學生抱有敵意,軍警和特工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可以說居心叵測,蓄意製造事端。對於赤手空拳,在列寧墓前隻是念念毛主席語錄,唱《國際歌》的書生們拳腳相加,大打出手,實屬野蠻,有失人道。受到國際輿論的譴責也是咎由自取。
好在這一切都成為遙遠的過去,當“左”的幽靈不再在我們頭上徘徊時,這樣的悲劇,鬧劇就將永不發生。
刊登在 1999 華夏文摘增刊 zk9909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