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題:黑五類:雲中之鶴
作者:馬 雅
寫在前麵:近日獲悉,恢複高考後的首屆碩士研究生、民主人士章乃器之子章立凡先生,於3月下旬去世,享年75歲。本號重發章立凡先生青少年時期的好友馬雅女士的一篇舊文,以誌緬懷。此文中的鶴君,即為章立凡先生。
他出身世家,故隱其名。他身材修長,高視闊步,舉止輕靈,有如鶴在雲中飛翔, 故稱之為鶴君。
認識鶴君,還得從思邈談起。思邈在初中和我同校,曾主動跟我結識,理由是:“我喜歡你的發型,亂蓬蓬的帶自來卷兒,有點兒像貝多芬。”但我知道思邈偏愛我還別有原因。我在學校裏以崇拜西方名著出名,這在當時被視為“思想落後”,更在幹部子弟中幾乎絕無僅有,所以讓思邈“慧眼獨鍾”。
思邈出身“高職”,她家的親戚遍及海外。到了“文革”,那是啥滋味,不提你也明白。思邈成了一個活躍的“四三派”,對抗 “老紅衛兵”“血統論”,替“出身不好” 的人鳴不平。我爹算“文革”前就“出事”了, 我本人一天紅衛兵也沒當過。
所以,雖然沒有“揭竿而起”,像某些“黑五類”子弟一樣,我卻淡化了同幹部子弟們的關係;不過,對各方神聖,我都保持距離,隔岸觀火。後來,社會上就把像我這樣無黨無派、悠哉遊哉的人士, 統稱為“逍遙派”。
章立凡(1950年—2025.03.22),浙江青田人,知名民主人士章乃器之子。清華附中老三屆,文革中係獄多年,1978年考入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畢業後在社科院近代史所任職多年。中華慈善總會理事,近代史學者。主要研究領域為北洋軍閥史、中國社團黨派史、中國現代化問題及知識分子問題等。著述甚豐。
人到中年的章立凡先生
當思邈和我在“文革”裏重逢的時候,她對運動也膩味了。她帶了幾張現代爵士樂的唱片來找我。關起門,拉上窗簾,聽那刺激感官的躁動的小號,我倆都很興奮。聽完了, 我撚起那輕巧的超薄唱片,跟思邈眼對眼:“外邊的世界,都成了什麽樣子!”隨即,我們去附近的釣魚台散心。
1966年4月,馬雅(中排左6)所在的北師大女附中高三文科班畢業照
記得是晚秋時節,無邊落木,蕭蕭瑟瑟。我倆坐在湖畔,她用枯枝撥弄因風霜而澄澈的湖水,突然向我敞開心扉:“我雖然是‘四三派’,骨子裏卻信仰‘血統論’。”鬼才信她呢!見我沒當真,她馬上解釋:“我覺得蔣介石的兒子和劉少奇的女兒,血統就是比我的高貴。”我卻不能苟同:“誰的血統,也不比我的高貴!”
遠處的小學生結束了野餐,忙著收攤。思邈覺出我的情緒不對,就一個猛子躥上三麵環水的山坡,大聲嚷嚷著衝我招手:“假如冬天已到,春天還會遠嗎?”於是, 我倆跳上自行車,一陣橫衝直撞,就像兩片葉子要跟狂風較勁。
時隔不久,思邈說要拜托我一件事,她的幾個朋友想通過我認識郝泉。郝泉是“文革”初期名噪一時的紅衛兵領袖。她拉起海澱一帶各個附中的幹部子弟,與城裏的“西糾” 遙相呼應,在“造反派”日益得手的多事之秋,欲挽狂瀾於既倒。
1966年10月,馬雅(左1)與同學在廣州大串聯
更有甚者,她竟跳將出來,張貼什麽“他年廉頗將,今日拜倒茶花女”之類的大字報,立馬被打成“反動學生”,蹲了幾個月的牢。聽說還要揪出她身後的黑手。當局沒法相信,僅僅高中生的她,怎可能這麽刁!郝泉成了“老兵”中的英雄,即使在“出身不好”的思邈這群人裏,有的也明著表示對她的欽佩。
君子同流不同黨。那天,我帶著思邈和她的兩個朋友去見郝泉,這是我初會鶴君。鶴君的父親在1957年是位風雲人物,據說曾不可一世地向黨進攻。而那天所見的鶴君,隻有十七八歲,細高的個子,白皙的皮膚,看去性情溫良,品貌端好,酷似古時候江南一帶的書生。同來的老劉卻麵色黧黑,老成持重,與鶴君略帶稚氣的容貌、舉止恰成對照。老劉是位“待業青年”。“文革”前的“待青”不是成績太差不能升學,就是家庭出身太差不許升學。估計老劉是屬於後者。
幼兒園時期的章立凡
郝泉有禮貌地接待了我們,接著老練地發表了一氣不著邊兒的議論。事後,她跟我半開玩笑:“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局子派來的探子?”郝泉到底是見過世麵。
然而,那次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居委會”的幾名家婦突然登門, 揚言要“檢查衛生”。原來郝泉一直在革命群眾的嚴密監督下,況且她年長資深的父親又被劃為“叛徒”。郝泉不動聲色地把我們依次安排在大壁櫥裏,然後用她字正腔圓的女高音,與那幾個娘兒們對口舌,暗示我們事態的進展。
也許,那天這群婆娘不過是例行公事,也許郝泉爹的餘威還在,或者這幫老婦女壓根不敢小視郝泉, 總之,那回她們並沒過分糾纏。不過,思邈幾人還是虛驚了一場。最後在郝泉的布置下,我們分期分批,悄悄地撤離了郝家。
章立凡的父親章乃器(左)和母親孫彩萍
思邈他們沒有成為郝泉的朋友,而鶴君卻跟我有了來往。思邈的家是我們常常聚會的地方。“文革”對各階層都衝擊得厲害,“黑五類”多半被掃地出門。思邈家倒仗著廣泛的海外關係,因禍得福,仍保有一個獨門獨戶的四合院,內有廳堂回廊,很是氣派。
到這裏來聚聊的多是“高知”“高職”子弟,甚至還有一些出身更“黑”的人物,我也不去打聽。他們的見聞、閱曆跟我熟悉的幹部子弟大不相同:這些共產黨掌權以前的“好人家”子弟,或比試香港的洋行商號,或吹噓美國當紅的電影明星;有的還皮夾克、大背頭的,跟“老兵”的腰勒皮帶、腳蹬馬靴的架式,確實不是一個路數。
鶴君則穿一身灰藍對襟棉襖,戴一頂絨氊帽,看著倍像解放前,譬如“一二?九”時期的學生。據思邈私下吐露,因為鶴君的出身,學校的“工宣隊”逼他第一批下鄉。他用三棱錐刺傷自己的股部,被人抬進急診室,報案說在胡同遭小流氓夜襲,醫生開出病假條子,他才得以在城裏暫混。看來,文質彬彬的書生,逼急了也挺張狂。
中學時代的章立凡與母親
可歸根到底,是鶴君肚裏的墨水兒使他顯得個別。不論是《周易》《左傳》,還是《黃帝內經》,他都能擺乎一陣。當時,社會上成天價“紅海洋”“忠字舞”的,鶴君的談古論今,有如沙漠裏的清風,叫人覺著涼爽。於是,在思邈家成員龐雜的“沙龍”裏,我們物以類聚,形成了獨立的小圈子,有時思邈也進來湊份。
那天黃昏,我進門就見鶴君在伏案潑灑丹青。湊前一看,是闊葉的芭蕉,肥沉的梔子,雨後的青階——為韓愈的《山石》寫意。筆墨不算老到,倒意境清新。我忍不住問:“跟誰學的?”他微微一笑:“無師自通”。門口臨分手,鶴君從衣兜裏取出一枚篆刻,合掌遞給我。那是一塊雞血石,青灰的底色,由淺而深,上麵撒著點點紅斑,恰似一滴滴鮮紅的雞血。鶴君像有些抱歉:“石頭不好,有條痕。等以後有了好石頭,再刻。” 我端詳著那石頭,不由得想起了“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詩經》。
2024年1月,章立凡先生為馬雅治印
雖說思邈和我都知道毛澤東早年曾用筆名“二十八劃生”,可鶴君為我們道出一段鮮為人知的野史。毛年輕時找人算命,算命先生告訴毛,他一生都與“二十八”有關。果然他二十八歲組建中國共產黨,五十六歲坐了天下,然後還有二十八年......思邈馬上掰開她的手指頭!
提起算命,鶴君某日竟拎了本卦書,問完每人出生的年月時辰後,就一本正經地“算”將起來。我的命是“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我問這究竟是什麽意思,他神乎其神地:“天機不可泄露。”接下來是思邈,她的命是“花開能有幾時紅?”惹得她嘟著嘴,老半天地不高興。最後輪到鶴君自己,他的命則是 “精衛銜石,枉勞心機”。
思邈一見鶴君的命雖壯亦悲,倒也平了氣。於是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為“二十八劃生”卜一卦。卦底的前半闋記不清了,最後兩句,卻記得分明: “不是賞心聖果,何必踏雪尋梅?”
那晌午,我剛進院子,就聽見思邈和鶴君一起嘀嘀咕咕,踏入房門,隻見思邈一臉的壞笑,鶴君則滿麵飛紅。誰知他倆在搞什麽鬼?思邈用一本《毛主席詩詞》捂著嘴, 更加放肆,全衝著我來了:“你知道什麽是天下第一淫詞?”說罷,又把那本詩詞在我眼前晃了晃,像拿我一手似的。
馬雅短篇小說集《月之暗麵》插圖
我琢磨,這思邈一定犯了精神病。那年頭,連小學生都能把毛的詩詞從“獨立寒秋”一直背到“全無敵”,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知道我根本就沒戲,思邈這才得意洋洋地把那白紙黑字,亮到我眼皮子底下......噢?!我也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在幾位常登門的“披頭士”中,首推那位對胸圍、腰圍、臀圍都有講究的“三圍博士”。某日,他又大放厥詞,說什麽肺癆晚期少女的眼睛最水靈,說什麽樣的腿型表明女孩子已失去童貞......思邈私下跟我說,這幾人還在背後給我的模樣打分,說我在“老兵”裏不會走紅,因為他們標準的美女是國式的——“瓜子兒麵,柳葉眉,櫻桃小嘴一點點”,而我太“摩登”了。我雖不正統,也看不慣他們。沒準他們還覺著我假正經呢!
而鶴君跟他們不一樣。他有靈性兒,又有涵養,隻天生一張娃娃臉,總甩不掉孩子氣。我疑心他有時故弄玄虛,甚至參與品頭論足,都是玩老成。鶴君比我小兩三歲,小時候小一點就小好多,這就讓我能擺出一副大好多的架子。而我願意跟他來往,對他的人品也放心。因此,那天我竟昏頭昏腦向他推薦一部書。
內部出版的《金瓶梅》。網圖
按說這《金瓶梅》,當年是本內部書,僅供高幹閱讀,而且隻印了五十部,木版印刷後又蝕版。我翻了翻開篇的圖畫,線條平板呆滯,可以說相當難看;又讀了幾頁文字,滿紙真正的男盜女娼,全然不對我的口味。這書,當年的我是好歹也看不懂的。
可是,當年的我卻明白,這是古今的一部禁書,更是當時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淫書、禁書,老百姓想沾邊也沒門兒,就衝這點違禁性,這書也有點價值。而因為哥們義氣,我替別人收藏著,至今白擱在那兒,不也怪可惜了的嘛。現憑鶴君的文化底子,雜書野史,兼收並蓄,明擺著是讀這書的料!當我應許將《金瓶梅》帶給他看,他好像有點吃驚,足見我對他的信賴。
那是一個晴和的正月的午後,天氣暖融融的。我用報紙把書包裹嚴實,放進一隻大網兜,提溜著來到後海。銀白的冰麵已有裂痕,從遠處時而聽到砰然的斷裂聲。細長的柳絲,雖然看不見丁點鵝黃,已在微風中柔曼起舞。鶴君曆來守約,早在那闌幹旁邊等候了。
我遞過那沉甸甸的書,他照例問我新近讀了什麽書,有什麽心得?我剛讀完契可夫的劇本《海鷗》,其中的調子甚合我當時的心境:那朦朧的詩意,那對未來的憧憬,又罩著一股淡淡的哀愁。劇中的湖畔,住著一位愛好文藝的年輕女子,還住著一個熱愛文藝的男孩子,男孩子癡心迷上了年輕女子,而她卻看上別人;心碎的少年悲傷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海鷗》與《麥田守望者》。網圖
那故事沒有多少戲劇性,可有一種意境,我建議鶴君讀一讀。我與鶴君,在書籍方麵是互通有無的夥伴,正如目前在網絡上頻繁交流的網友。而我對鶴君,就像姐姐欣賞一個有才華的弟弟,或像有一位可以講講心裏話的知己。
我正緩緩敘述《海鷗》的故事,突然覺察,一向健談的鶴君竟沉默寡言。我回頭打量,他粉白的臉色變得粉紅,呼吸急促,整個身軀都在微微抖動。我倏然警覺起來:在這清幽的後海,鶴君跟我,更別提那該死的《金瓶梅》了!
我在女孩裏不算個心細的, 但這疏漏也實在有點邪乎。正因為鶴君在我心中的地位,他的失態令我失望;正因為珍重跟他的友誼,我反而惱羞成怒,情急之下,竟信口開河:“我四點跟男朋友有個約會,等下我得到他家去。”
其實,我哪裏有什麽男朋友!可當年我既任性又自我中心, 所以,一言既出,轉身就走,再也不看他一眼。鶴君隨著我,穿過幾條背靜的胡同,一路上誰也沒言聲。直到返回有交通的大馬路,直到把似乎仍在夢中的他送上公共汽車,我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1968年的馬雅
幾天後,我接到一封信。從前我偶爾也收過一些無聊的書信,大不了扔進字紙簍了事。可這封是用綠墨水寫的,不知道有啥名堂?拆開一看,是一首《念奴嬌》,裏麵盡是“紅粉知己,英雄肝膽,兒女心腸”一類文字,是鶴君的筆跡, 卻沒有署名。這哪兒是哪兒啊?我頗為不爽,旋即通過思邈轉告鶴君,書看完放到她處即可,甭直接還我。如此這般半年過去,再沒有聽到鶴君的任何消息。思邈見了麵, 也跟沒事兒似的。
這期間我讀的書不少,從泰戈爾到三島由紀夫,很雜,不求淨化,但求攪動。《麥田裏的守望者》,那不甘被社會同化的少年理念,甚合我意。多年之後到美國,我已身為人母,仍一頭鑽進圖書館,一口氣把它的英文原本讀完。至於郭沫若, 他的《孔雀膽》和《高漸離》,真令我驚愕,不但意識到通古今可以知未來,還意識到人品格之高下,可以跟才華和智慧完全脫節。也就在這個時期,我讀了《日瓦戈醫生》,讀後三天三夜高燒寒戰。那是一個激情的歲月,冷酷的歲月。
上山下鄉的風聲越來越緊。那天,小咪和田田來我家,大家商議用什麽對策。她們都是我女附中的同學,都是些穩重懂事的大女生。我們正說得起勁,弟弟忽然拍門,說有個男的在樓道裏要見我。那年頭,男的要見你能有什麽好事,更何況連弟弟都不認得。更糟的是,會讓小咪她們見怪。
等我進了樓道,見站在樓梯口的竟是鶴君。雖然不由分說地絕交之後,我也後悔,但覺得這事怪心煩的,做得絕點,也許對雙方都有好處。不料今天,他不請自到,我心裏的氣兒就不打一處來。
“告訴過你別來找我”,我的語氣十分生硬。鶴君雖然站在樓梯下,但顯得個子極高,脖頸細長,仍然是那張略帶童稚的臉。他目光沉靜,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沒有作聲,心想我們本來已經道了別,一臉毋庸置疑的神氣。
鶴君轉身走下樓梯,忽地又穩住腳步,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去”,說完大步走下樓梯。我從樓道的窗口望去,他高視闊步,沒有回頭。返回房間,跟小咪她們繼續閑扯插隊的事,卻心不在焉。“要到很遠的地方去?”
幾個月又過去了。這天,派出所的員警突然登門,要我到局子裏走一趟。我並不慌張,除了我爹是揪出的“黑幫”,除了我還沒有積極下鄉,我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麽罪行。
到了局子,老警先叫我在椅子上坐定,一個開始審問,另一個則記錄口供。他倆先賣了些“關子”,想讓我感覺案情嚴重。當年的局子常常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加上不久前,有人在西單商場散發反動傳單,接下來釣魚台附近又發生了爆炸,一時間謠言四起,人心浮動。可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因此,對員警的子虛烏有,我並沒有大驚小怪,隻以靜製動,看他們的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
老警一見攻心戰術不靈,就幹脆攤出底牌,問我認不認識郝泉、老劉與鶴君。原來如此。郝泉是已經定性的“反動學生”;老劉隻見過一麵;鶴君曾在一起聊天,不外乎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我知道他們思想都不好,可每個人都得思想改造一輩子”,我這樣敷衍著。
不料,老警臉一黑,拍案而起,厲聲喝道:“不要包庇反革命分子!劉某秘密結社,妄圖武裝暴亂,推翻無產階級專政!鶴君企圖越境,叛國投敵!他們都是狗膽包天、罪該萬死的階級敵人!現在黨和政府給你機會,你趁早老實交待,跟他們劃清界限!”
我聽了駭然,一股寒氣“嗖”地從背後升起。當年照老劉和鶴君犯下的“罪行”,趕上“鎮反”,夠得上判處死刑。我心裏陣陣翻騰,一下子全明白過來了:我太過分了,我不必對鶴君這般無禮!其實我是很顧念他的。不知怎得,又將我對鶴君不近人情的態度,跟他目前的鋌而走險聯繫起來,連悔帶痛,居然當著老警的麵就撲簌撲簌地掉下淚來。
老警認為這是我恐懼與悔過的表現,同時也判斷沒有多少油水可撈,不多時,就草草地將我放人了事。出了局子,昏天黑地,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哪怕鶴君判個無期徒刑,也千萬別被槍斃!這世道早晚得變。
1978年的馬雅
整整二十年以後,我由美回國處理一件私事,在北京泡了一年,煩透了。妹妹把從前的故人故事,一件件一樁樁揀起來,為我開心。那天,她下班回來說,在某次學術會議上,她見到鶴君的名字,是位資深的學者,有建樹。不過,妹妹不能把那名字和我當初跟她描述的形象對上號。而我卻知那是鶴君,並暗暗慶幸他終於平安。
章立凡(左2)返回浙江老家
回美後,一晃又是七八年。偶然想起鶴君,竟是近三十年前的往事,他已然過了玉樹臨風的年華。今天在這世上,如果仍有一個十七八歲,細高個兒,娃娃臉的男孩,那一定是鶴君的兒子了。我因以後一直無緣與鶴君相會,在我心目中,他便永遠是那身材修長,昂首天外,而舉止輕靈的少年,有如鶴在雲中飛翔。
1995年
章立凡先生出版的專著
章立凡先生為馬雅題簽贈書
補記
再一次跟他見麵,已經是1996年。歲月的風暴,在他身上好像沒有留下一粒灰塵,而且還是鶴立雞群。
就像第一次見麵,我們似曾相識。這次見麵,也像昨天才分手,不用多說話,就互相明白;即使說話,連用的詞兒都一樣。
那時候,我父母還在世,所以經常回國。這期間,通過他,我認識了炎黃春秋的徐慶全先生;他也托我,請我父親為《章乃器文集》作了序。
章立凡為父親章乃器選編的文集,序言由馬雅父親馬洪先生撰寫
後來,我不再經常回國了。一般,我們逢年過節,寄個卡,來互報平安。當然,真到有事相求的時候,也是直截了當的。
於是,當我寫完《東張西望:古今中外的人物雜談》之後,想讓他給我刻一個戳子,才得知他腦梗兩年多了,右手已經不得力了。
然而,當我的“美國失去中國的幾個節點”剛剛發表,就發現他已經幫我推在“X”上了。
2024年9月,章立凡先生與馬雅最後的微信聯係
我去微信向他道謝,同時問候身體,不料他竟直言:“不好,暫不回複”。於是,這個“暫”,便成為永遠。
記得我曾征求過他對“鶴君”一文的意見:“寫得這樣直白,是不是讓人有點不好意思?”他說:“沒什麽,就這樣,這樣寫就挺好。”
章立凡先生微信頭像:風雨讀書人
章立凡先生給馬雅的賀年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