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文摘】章立凡:回憶與閻明複在1989年的交集(下)
陪閻明複到天安門廣場演說
下午三時許,閻明複來到統戰部,先和學者們談話。閻見到我時的第一句話是“你有什麽好辦法?”我說:“看來得有人為4.26社論承擔責任。”接下去我告訴他:“我們搞了個解決方案,您可以看看。我們幾位商量過了,您不妨到廣場去看望同學們,我們也陪您去,了解一下情況,同時也做做工作。”閻當即表示同意,說:“我來當納吉。”
當時學生在廣場上劃出一片“絕食區”,外人嚴禁入內。要進入那裏去看望同學們,必須事先安排。閻明複問我:“王丹來了沒有?”我說:“來了,我去叫他。”我到大會議室找到王丹去見閻。他們談了一會兒後,王即回廣場作安排去了。
閻明複剛剛陪趙紫陽會見了戈爾巴喬夫,顯得很疲勞,一邊談著話,一邊休息,等候著天安門廣場的回音。他對我們說,在十三大時,我們以全體鼓掌的方式通過一項決議,在重大問題上,仍須小平同誌掌舵。閻擬對學生表達三點態度:一、感情是和同學們在一起的,同學們沒有權利摧殘自己;二、絕不打擊報複、秋後算賬;三、向中央轉達同學們的意見,開會審查4.26社論及同學們的意見。
這時,李鐵映來了,與大家一一握手寒暄。他聽說閻要去廣場,也表示要同去。閻說:“你不要去了,由我一個人當納吉就行了,不要兩個納吉了。”閻是一個說話很隨便的人,事後就有人揭發這句話,成了他的罪狀之一。閻還對我們談到,剛才胡啟立也表示要一起去廣場,代表他個人對4.26社論承擔責任,他用同樣的話勸阻了。
一直拖到下午五點多,去天安門廣場的兩輛白色麵包車才準備好。車外掛著“送水”的白色小旗,車內還擺了一個大水罐和一些茶杯,據說隻有這樣才能通過廣場外圍的警戒線。我們這些人以及統戰部的工作人員,陪同閻明複上了車,馬曉力是其中唯一的女性。由府右街駛入中南海西門,穿過中南海進入故宮,由天安門正門開出,推開交通護欄,到天安門廣場西側絕食區西側停下。
閻明複和我們剛下車,立即被洶湧的人潮包圍,學生的糾察線似乎還沒有得到放我們進去的命令,堅決阻止我們進入。我和其他人迅速用手挽成一個圓圈,護送閻明複前進。瘋狂的人群吼叫著“滾開!”,向我們撲來,我們的“人圈”幾次被衝開,又重新合攏。悲傷、憤怒、急躁的情緒,仿佛奪去了人們的理智,但閻明複始終麵帶微笑,從容行進。
我從未見過如此瘋狂躁動的人群,顯然比耀邦送靈那天更加失控。一些記者圍著我們拍照,我也打開相機拍了幾張,立即有人大喊:“記者,滾開!不許拍照!”我忙把相機塞進書包,以免被當作記者而遭驅逐。
此時王丹出現,糾察隊員們拉手辟開一條狹窄的通道,我們才得以突出重圍進入絕食區。此時我已是汗流浹背,衣衫濕透,回首四顧,同來的護送者層層被阻,無法靠近,隻剩下我和閻明複的秘書小袁(袁庭華)仍在他身邊。我是人高馬大,小袁則短小精悍,各有優勢,方得以突破封鎖線。後來閻明複演說時,小閻袁一直在錄音和拍照。我自信,我的回憶和他的錄音內容一致。
這時,王丹和吾爾開希開始講話。王丹說:“閻明複同誌是個好人,是個真正的共產黨人。他昨天曾對我和吾爾開希說,希望大家能夠給黨內改革派一點時間(說到這裏,閻明複悄悄捅了他一下)……他要和同學們講幾句話,請大家聽一聽他的意見!”吾爾開希也說:“閻明複同誌是我們的朋友,請大家相信這一點,就像你們相信我一樣!”
閻明複開始對學生們講話:
同學們,你們沒有權利這樣自我摧殘,未來是你們的,改革要你們進行下去,你們沒有權利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你們要求的達到。你們要愛護自己,等待正義的裁判,這一天就要到來了。我請求你們,我可以和你們一起靜坐,請求你們能夠愛惜自己,要為國家保存我們這些力量。保存你們自己,不是為了你們自己,甚至不是為了你們的家長,而是為了我們的國家。你們的精神已經感動了全國,你們以自己的英勇行為證明了你們的決心。我相信,包括我們中共中央,包括人大常委會,一定會很快對整個局勢作出全麵、公正的判斷。希望同學們在這幾天內,不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代價。我希望同學們,特別是在廣場絕食的同學們,能夠到醫院去,能夠回學校去。如果同學們對我講的話不相信的話,我願意做你們的人質,與你們一起回到學校去。
閻明複在演說時十分動情,眼眶裏充滿淚水,我相信他說這番話是出於至誠。中共的高層人物,敢於這樣公開講話的,恐怕隻有他一個。在他講話的時候,周圍的不少學生也哭了。當閻明複懇求學生們停止絕食時,男女同學們仍高聲呼喊“不!”,我清楚地看到,不少人是在邊哭邊喊。
當閻明複離開廣場時,他對周圍的人喊道:“為什麽要讓我們的孩子們去絕食?!讓那些人去絕食吧!”
我們護送閻回到剛才的停車地點,正要扶他上車時,忽然一輛救護車開來,七八個穿白大褂的人不由分說,手腳麻利地將閻推上他們的車開走了,同行的人要上車,都被他們推下來了。我們急忙登上自己的麵包車,大喊一聲“追!”,拚命追趕那輛救護車。我們搞不清楚這些白大褂的身份,莫非有人綁架?
正思忖間,忽然發現自己車上坐著幾個素不相識的彪形大漢,我奇怪地問其中一位:“你們是哪個單位的?”“北京市安全局的。”原來他們剛才得到通知,說閻明複要去廣場,有令迅速前往保衛。待他們趕到,卻被阻不能進入廣場,於是便借救護車準備入場搶人,剛好閻從絕食區出來,於是便發生了剛才那一幕,白大褂都是他們的同事。這幾位個個膀大腰圓,身穿鑲紅線的藏藍色運動服。後來我到廣場時,發現很多穿這種運動服的人,多半是便衣警察。
知道閻明複的安全不致有問題,便與這幫人一路寒暄。不知不覺間,車已駛入統戰部大院,門口還有一大群記者。步入休息室,那七八個白大褂正坐在裏麵喝汽水聊天。如果在別的場合碰到,誰又能想到他們的真正職業呢?其實我已知道,知識分子圈內也有不少身份特殊的人,就在我的朋友們中間……
同去的中年學者,有一些還留在廣場沒有回來。我和已回來的幾位,到一個房間內坐下,忽然發現其中坐著一位陌生人。我不客氣地問他是哪個單位的,他自稱是統戰部的,也許他說的是真話,我卻從未見過此人。剛才的經曆已經使我感到不自在,學者們也麵麵相覷,但這位先生穩坐不動。
據說閻明複回來後去休息了,晚上中央還要開會,要我們留在部裏等候消息。這時有人邀我們去吃些東西,於是便到會議廳,和學生代表們一起邊吃邊聊。這時已經到了新聞聯播時間,我建議大家一起看看新聞。打開電視機,出現了趙紫陽會見戈爾巴喬夫的鏡頭,他告訴對方:“在最重要的問題上,仍然需要鄧小平同誌掌舵。十三大以來,我們在處理重大問題時,總是向鄧小平同誌通報,向他請教。”並稱,今天他是第一次公開這一決定。
我馬上想起閻明複下午曾對我們說過類似的內容,這件事耐人尋味。顯然閻認為我們所擬四點建議中,第一項不夠現實,不可能有那位常委能真正被授予處理問題的全權。其他人在看了電視之後也議論紛紛,有人擔心,趙這番談話可能導致他與鄧小平關係的惡化。
這時廣場上不斷有消息傳來:閻明複的講話受到好評,起到鎮靜作用,原來狂躁不安的情緒變得較為平靜,曾準備自焚的學生已表示活下去是很有意義的,願意等待,但仍拒絕飲水。學生的反應是:閻的表態並未實現他們的兩條基本要求,而且權威性不夠,是許諾而不是結論。絕食學生就閻明複的講話進行了一人一票的表決,結果大部分人仍不同意停止絕食,雖然他們相信閻本人的誠意。與此同時,學生暈倒的數字不斷增長。於是,學者們擬議發出一次新的呼籲。
10時15分傳來訊息:高自聯、絕食團希望對話團好好睡,好好談。經討論,學者們於當晚12時20分簽字,向當局發出了第二次緊急呼籲:
今天下午,閻明複同誌到天安門廣場與學生作了對話,根據我們近距離觀察和了解,廣大同學對於閻明複同誌在關鍵時刻能夠深入到絕食鬥爭的同學中來,表示歡迎。但是,絕大多數同學的意見是,中央應授權中央主要負責人迅速接受學生的兩點要求,即肯定學生運動是一次愛國民主運動;中央主要負責人與學生公開對話;廣播電視實況直播。否則,學生不可能停止絕食,事態必然向更危險的方向發展,波及各地、各界。為此我們緊急呼籲:中央應當機立斷,采取黨心、民心、青年學生之心的切實措施,再也不能延誤片刻!
(簽名)1989.5.16 22:45發出
12時許,我們已得到廣場上絕食學生表決的不完全統計數字:3116票主張繼續堅持絕食,59票同意撤出,12票棄權。但這還不是最後結果,部分有投票權者尚在醫院搶救,廣場絕食學生中已有370—380人暈倒。廣場上新增了不少外地來京聲援的學生,各地也發生了絕食或其他形式的聲援,廣場的高校學生已達二三十萬人,且有中學生到場。他們準備在廣場過夜。老師代表、絕食團、高自聯提出四點意見:
1. 對原先提出的兩條不作修正退讓;
2. 由於官方原因使絕食遲遲得不得解決,學生對於死亡後果不負責任;
3. 學運是自發的獨立的政治運動,不會成為黨內或國內任何政治派別的籌碼;
4. 要求以兩種形式(表態)1.正麵肯定學運,2.否定原有結論。(且可采用)1.傳播媒介2.個人(表態),最後要以公告形式宣告。
據此,學者們對廣場形勢作出如下分析——
學生的最新態度是:
1. 學生要求正麵肯定是正義愛國民主運動,對反麵否定(即“不是動亂”)可能稍作讓步,要求以社論形式或趙等代表黨中央發言方式公布;
2. 目前廣場上是否同意退出分歧較大,要求不一,有的要求“正麵肯定”即可,有的要求“反麵否定”;
3. 堅持的時間越長,價碼越高。
學者們於當晚12時35分發出對中央的第三次呼籲,將上述分析一一陳述。
在統戰部坐等中共最高當局的回複時,我們與學生代表們進行了座談,應同學們的要求,學者們一一作了自我介紹。我說:我不主張一定要以激烈手段實現主張。近代史上的學生運動,很難有不被人利用的,我希望你們要保持學生運動的純潔性,我們之間有很多東西是可以相通的。你們有什麽問題和要求,我都會誠心誠意地幫助你們,請你們相信,我個人決不會在你們身上謀求任何東西。
這一晚大家幾乎無話不談,相處得很融洽,還交換了通訊地址。最高當局一直未有任何回音,我打算徹夜守候。到淩晨2時許,統戰部方麵告知,要我們先回去。學者們聚集到另一房間,討論下一步的行止。周舵主張聯合簽署一項聲明,宣布由於中共當局的態度,我們決定自動結束調停使命,轉而支持學生。但我和另一些人表示異議,認為我們要對三千多絕食學生的生命負責,不應輕易放棄調停。於是,我們就沒有再起草新文件,與同學們握手告別,各自回家。我到家時已經是淩晨三點多鍾了。
戒嚴令下達之夜
我和高自聯的談判代表熊煒約定,19日下午三時到Z家見麵,但當天上午我已得知有大批部隊向北京開來,形勢嚴峻,張凱有電話來,說閻部長要求我了解一下,如采取強製措施,學生的態度將會如何。
我在下午2時許即趕到約定地點,給一位官方朋友打電話,進一步證實了我的判斷。我立即到廣場觀看。在紀念碑平台上碰見了學生代表梁二(梁擎墩),問他:如果強製清場,你們會不會反抗?”他說:可以保證學生不會反抗,但群眾和外地來京聲援的學生會不會反抗,無法預料。
在廣場沒有找到熊煒,返回原地時,我發現他正與戴晴、何新交談。過了一會兒,我把熊煒叫出,沒有直接談軍隊開來的事,隻是對他說,根據不同渠道得到的信息判斷,今天很可能會清場,你們應盡快撤出。
熊允馬上去與廣場指揮部聯係,他很快返回,開列了一個單子,要求向官方索要廣播器材等物品,以便向全體廣場上的人員廣播。我看了一下單子,上麵寫著:
(1)一部或二部廣播車,並安裝高自聯標誌;
(2)一部速印機和紙張;
(3)二部無線撥號電話和充電設備;
(4)一部四色打印機;
(5)10部手提擴音機。
我說,現在已經來不及要了。我們應立即通知廣場的學生廣播站,廣播昨天起草的《遇到突發情況時的行為規範》,使全體人員思想上進一步明確非暴力原則,避免流血。於是,我們帶上這份廣播稿前往廣場。
4時許,我們將《行為規範》的廣播稿交給廣播站負責人,要求立即廣播。他們看了一下內容,不同意播出。我向其中一人說明了形勢的嚴重性,稿子被收下了,他們同意廣播。據說,我們離開廣場後,稿子僅播出一次,就被絕食團的人阻止了,他們的態度仍十分激烈。廣播稿共有兩份,分別針對絕食人員和聲援者,照錄全文如下:
(1) 《首都高校自治會關於絕食隊員在突發情況發生時的行為規範》
一、當突發情況發生時,每一位絕食隊員都要保持平靜和沉默,保持習慣姿式,不妨礙移動;
二、在當局采取措施,中止隊員繼續在廣場絕食時,每位隊員都不要抗拒,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堅持我們和平請願的初衷;
三、不以任何行為與政府人員發生衝突,采取克製態度,順從醫療方麵的要求;
四、當被送至停留地點時,尊重有關工作人員,不要隨意離開,安靜地等待聯合會通知,並與周圍隊員互相幫助、互相照顧。
(2) 《首都高校自治會關於聲援隊員在突發情況發生時的行為規範》
一、當突發情況發生時,每一位聲援隊員都要嚴格遵循非暴力的原則,不得以任何強力手段抗拒當局派出的人員,不要以強力護衛或解救絕食隊員;
二、在當局強行清場時,每一位隊員都要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保持原地坐下,不妨礙移動;
三、當被強行送至集中地點後,不要隨意走動和離開,要尊重當局工作人員,安靜地等待聯合會的通知,並與周圍隊員互相幫助、互相照顧。
當時廣場存有大量群眾捐款,考慮到清場時可能遭受損失,我們來到一座帳篷,在四位體育學院強壯學生的護送下,用一輛麵包車運走了八隻麻袋和兩隻帆布提包。我們不知道裏麵有多少鈔票,但肯定是很大一筆數額(當時尚未發行50元和100元貨幣)。後來聽說,這筆錢存入了附近的一家工商銀行,最終被當局沒收。
下午5時許,我乘坐一輛救護車到達統戰部。當天下午,閻明複與學生進行了最後一次談判,我們到達時剛剛結束。據統戰部的一位官員對我說,學生代表與閻明複達成協議,同意撤出;但在談判結束後,學生代表又聲稱,他們必須開會表決才能作最後決定。這位官員指責學生變卦,但我意識到代表們的說法符合實際情況。這些天來,學生們在廣場實行的是一種絕對民主,任何事情不經過表決是不可能通過的。
這次學運的一個特點是,沒有產生真正有領導能力和權威的領袖,任何最激烈的意見都會受到狂熱的擁護,而持有這種意見的人則最有資格成為新的領袖。學生們創造了形勢,但又反過來被形勢所左右。
這時適有一輛麵包車去廣場,於是便一同搭車前往。我們到達廣場時已是7點多鍾,高自聯的喇叭正在播送通知,請學生領袖們到指揮車集合。我穿入警戒線走到廣場旗杆附近的指揮車(一輛大公共汽車)前,已有不少人聚在那裏,幾十架照相機、攝像機對著車前的學生領袖們拍個不停,曹思源正在勸說他們將絕食改為靜坐。
我正在與相熟的學生們交談,王丹走過來對我說:“我有一個個人的問題想請教你……”,於是我們走到一邊單獨談話:
王:“剛才我在統戰部已經同意撤走了,但我從內心並不真正同意這樣就撤。等會兒就要表決了,我應該怎麽辦?”
我:“你估計表決的結果是否會決定撤出?”
王:“不大可能,因為大部分的人都不同意。”
我:“如果你同意撤出並非出自自願,而這樣做又會使你脫離廣大同學的話,你有權自己作出決定。”
王:“那我又怎能違背諾言呢?”
我:“我個人當然是希望你們撤出的。我是站在人道主義立場,不願看到發生流血或其他不幸事件。如果實在撤不出來,是否可以考慮剛才有些人的意見,將絕食改為靜坐?總之,我希望大家不要感情用事,要理智地處理問題……”
說到此,學生推選的代表已紛紛上車,王丹也上去了。
7時20分,學生代表們將與閻明複達成的協議付諸表決,2/3的人主張不撤,1/3的人主張達成協議後可以考慮撤出。對此結果我感到十分沮喪,雖然表決是由人作出的,但我卻實實在在感到:已經無力回天——形勢比人強。
當晚,我打電話告訴陶斯亮:學生的表決結果是不撤。“什麽?!”她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話:“可他們下午是當著閻部長的麵保證要撤出的呀!”我一把拉過在旁的熊煒:“你來解釋吧!”熊煒在電話裏說:高自聯常委確實準備撤出,但絕食團不同意,當常委開會時,絕食團派出一支糾察隊扣留了常委,不許他們作出撤退決議。我對他這番話的真實性表示懷疑,隻是姑妄聽之。
這時已是晚上9點多鍾,廣場上傳來了停止絕食改為靜坐的消息,同時也得知大批軍隊正在源源開來,但被市民在各個路口堵住了。這時又見大隊的外地聲援學生向廣場開進,我問其中一位從哪裏來,答從西安來;又問來了多少人,答三千人坐“專列”而來,係鐵路員工提供的支持。在旁的一位朋友低聲對我說:“我感覺像是到了匈牙利事件的前夜。”這句話令我心頭一顫:作為曆史研究者,親曆這類曆史事件的機會可能是百年一遇。
約11點左右,高自聯方麵再次提出與官方談判。待我帶熊煒等坐救護車趕到統戰部時,大院內已闃無一人。好不容易找到熟識的官員熊運藻家裏,他滿臉疲憊,剛開完黨政軍幹部大會歸來,一反過去的友善態度,十分生硬地回答我:“現在還有什麽可談呢?!我們已經是仁至義盡,沒有一個政府能像我們這樣容忍!……”我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這時時針正指12點,我們在統戰部傳達室看了電視播出的首都黨政軍幹部大會實況,李鵬和楊尚昆先後講話,趙紫陽沒有出席。李鵬在講話中揮舞拳頭,聲色俱厲地宣布實行戒嚴。我發現,剛才熊運藻正是在重複李鵬的話語。
我們沿長安街返回廣場,燈柱上的大喇叭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廣播李鵬的講話。我與曹思源等再度登上紀念碑台座,與學生們一一握手,合影留念,他們對我們的努力表示感謝。
考慮到隨時存在流血的可能,20日淩晨4點多鍾,我再度來到紀念碑平台,草擬了一份廣播稿,大意是說同學們的絕食鬥爭已經取得了重大勝利,現在是轉入下一階段鬥爭的時候了,籲請仍在堅持絕食的少數同學結束絕食;為避免無謂的犧牲,應隨時準備撤離廣場投入新的鬥爭。這篇廣播稿強調勝利凱旋的意義,意在因勢利導,使學生們能夠盡快撤離。
至此,我認為自己的調停使命已經結束。
上述關於統戰部的內容,主要源自1990年根據前一年逐日記錄所寫的追記。那時的溝通方式還很落後,手機和互聯網都還沒有出現,我不時遐想:如果當年有了這兩種通訊手段,中國可能是另一種局麵。
統戰部“閻明複時代”的結束
此後發生了很多事。後來看望閻明複時,他已經被免職,仍住在養蜂夾道他的家中(不久又搬到萬壽路)。
他曾對我談起,自己是5月10日經中央授權調停學潮的。並談到中國政黨製度分為“執政黨”和“參政黨”,是他在統戰部任內的發明。
我聯想起,趙紫陽這一時期訪問了民盟中央,費孝通等十分興奮,以為民主黨派又可以發揮作用了。費孝通、孫起孟、雷潔瓊、周培源等致函中共中央總書記,認為這次學生的行動是愛國運動,希望在民主和法治的軌道上予以解決;建議中共中央、國務院的主要領導人盡快會見學生進行對話。民主黨派的重要人物也曾公開發表文章和談話,表達對學運的支持,呼籲召開緊急人大常委會會議。
他們都忘記了“大鳴大放”的曆史教訓。1957年和1989年,民主同盟曾兩度試圖在學潮中擔任調停角色,結果都以失敗告終。
1989年11月,閻明複被免去統戰部長職務。12月,中共中央出台《關於堅持和完善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製度的意見》,確定中共為“執政黨”,民主黨派為“參政黨”。
他曾在任內創造了1957年以來中共統戰工作最活躍的時期,又在告別時結束了“聯合政府”這個早已不存在的曆史概念。
中國曆史是一個“死循環”,我們的調停工作,其實也是多此一舉。此後,我下決心逐步脫離了體製。
2023年7月10日 完稿
2023年8月1日 修訂
作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