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吳開先說到潘漢年(1)
從吳開先說到潘漢年,兼論中共漢奸政策的根源
前幾年,我見到唐德剛教授的一篇文章,裏邊提到他的夫人吳紹文是吳開先的女兒,不禁暗暗稱奇:原來世界這麽小,久聞大名的唐教授竟然是我們練塘人的東床,豈不快哉!前不久,我在網上又見到一篇唐教授的文章:《珊瑚壩迎候吳開先感賦詩史釋》。這是一篇紀念他丈人吳開先兼有為其辯誣意思的文章。文章詳述了吳開先在抗戰時期由國府派往上海領導地下抗日鬥爭,不幸被日本人逮捕,後又被日本人釋放回重慶陪都的經過;以及當時社會輿論有不少人懷疑吳開先是否變節投降了日本人,使吳氏一時蒙受了不白之冤,最後是蔣介石還了他清白等情事。閱此文後,不覺浮想聯翩,感慨係之,因想也來說幾句。
一
吳開先是我的鄉前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們練塘人提起陳雲和吳開先這兩個人,都還要翹一下大拇指,將他們並稱為“練塘的兩個大好佬”,很為家鄉這麽小的地方(據《章練續誌》民國三十五年三月統計,全鎮人口七千五百八十三人。)而竟然一下子出了這麽兩個有名人物而感到榮耀。隻是很快地吳開先的名字就很少再有人提及了。原因當然因為他是國民黨政府的高官,一九四九年去了台灣,屬於“國民黨反動派”,再提他就有可能招來不必要的政治麻煩了。不過,吳開先的名字從來也沒有在老一輩練塘人心中消失過,甚至也從沒在我心中消失過。
我沒見過吳開先。吳開先去台灣時我還很小。陳雲我倒是見過一次。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一次陳雲來練塘,他被一大群人簇擁著走在下塘街上,我在上塘街上正巧被我隔著狹狹的市河看到。說起來,吳開先家以及陳雲家,與我舅舅家都是緊鄰。吳家在西,陳家在東,中間就隻隔著我舅舅一家。(至上世紀末,因為政府要建陳雲紀念館,陳雲家的老房子,吳開先家、我舅舅家,還有附近一大片民居以及城隍廟都被拆除了。)陳雲從小父母雙亡,由他舅舅、舅母收養,所以所謂陳雲家實際是陳雲舅舅的家。陳雲舅舅姓廖,陳雲小時候的名字也叫廖陳雲。陳雲舅舅家很貧苦,靠開一爿小飯店維生。我小時候常聽母親說陳雲小時候讀書很勤奮,常常天不亮就聽見陳雲朗朗的讀書聲。總要讀了一陣早書,然後聽見“吱呀”的開門聲,這是陳雲出門去茶館泡開水(“泡開水”是上海土話,意即用沸水衝在熱水瓶等容器中。那時茶館有“老虎灶”,也兼向附近居民出售開水)。泡了開水回家,吃了開水泡飯,陳雲再去上學。天天如此。後來陳雲書不讀了,經人介紹到上海去做學徒。以後的事我母親就不太清楚了。再後來,“解放”了,傳出消息說陳雲在北京當了大官,是政務院排名第一的副總理,在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之後排名第五。不久,陳雲將舅母一家和他一個守寡的姐姐都接了去北京。鎮上人都說是去享福去了。總之,人窮而誌不窮,日後終於有了大出息,這是我從母親的話中得到的啟發。
母親還說到吳開先。說吳開先、陳雲與我舅舅小時候都是一起玩的小夥伴。吳長大後去上海讀書、做事,回來時還常來看我舅舅。“往往人還沒有進門,‘嘉福、嘉福’(舅舅名字)的喊聲就先到了,中氣十足,聲音大得我們住在後埭房子裏的人也都聽到。”母親如是說。我舅舅隻讀了幾年書,後來就繼承祖業成了一個製櫓的普通手工業者,文化程度不高,應該說與吳開先不論社會地位還是精神境界都隔了好幾個層次。但吳開先富貴而不忘故交,因此在我感覺中他是一個性格豪爽、講義氣的人,雖然是個“反動派”,但我並不覺得他可憎。我曾這樣想象吳開先,覺得他既然是個大嗓門,後來又當大官,應該是一個身材壯碩、雄赳赳的大丈夫;及至後來從網上見到他的一張照片,白淨的臉上戴一副眼鏡,竟然是一個斯文俊秀如學者、教授一般的人,則大出我的意外。由於有這樣的淵源,我對吳開先這個人一直抱有興趣,可惜甚少見到他的資料。這次見了唐教授的文章,我不僅詳細拜讀,還上網查閱了他的一些資料,才算大體上對吳開先有了一個比較全麵的了解。
吳開先(1899—1990),本江蘇省金山縣楓涇鎮人,因從小過繼給居住在青浦縣章練塘鎮(一九五八年金山、青浦兩縣均劃歸上海市,章練塘則簡化為練塘)的叔父,在練塘長大,因此又算練塘人。吳畢業於上海政法大學經濟第一期,當過中學教員,也辦過中學擔任過校長。吳熱衷政治,先在一九二二年加入中國國民黨,又在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二六年吳開先與陳雲等人一起在青浦地區開展革命活動。為迎接北伐軍,他參加過上海三次工人武裝起義。但一九二七年蔣介石“清共”後,他的立場就完全轉到了國民黨一邊。在國民黨內,他擔任過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執行委員、國民黨青浦縣黨部監察委員、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執委常委、組織部長、上海市社會部長、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副部長等職。一九三三年任國民政府立法委員。一九三五年國民黨第五屆全國代表會上,吳開先當選中央執行委員會候補委員,一九三六年七月補選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抗戰開始以後,隨國民政府撤退重慶。
一九三九年秋,汪精衛在南京籌組偽政府,國民黨上海市地下黨部主要領導和大部分成員紛紛變節投向汪偽。因上海地位重要,蔣介石指示“上海陣地不能丟”。時任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副部長的吳開先就奉了蔣介石之命,經南洋潛返上海,在杜月笙、黃金榮等人幫助下,重組國民黨上海地下組織,統一指揮國府在上海的地下抗日工作。為打擊漢奸氣焰,在吳開先指揮下,國府地下工作人員曾刺殺多名死心塌地投敵的漢奸頭麵人物,甚至與敵展開街頭戰鬥,大大鼓舞了淪陷區人民的士氣。日、汪懸賞十萬銀元收買吳氏的頭顱,因吳居住在租界,得美英勢力及杜月笙手下幫派勢力的暗中保護,日、汪陰謀未能得逞。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進入租界搜捕吳開先。吳憑著他對上海情況的熟悉以及廣泛的人脈,堅持留在上海不撤退,直至一九四二年三月才落入敵偽之手。
吳開先被捕後,汪精衛以老上司的身份對他溫語招降。吳不為所動,幾次以服毒、跳樓、吞回形針、絕食等方法自殺,均被救活。一九四三年初,美軍在太平洋上取得一連串勝利,日軍受到嚴重打擊,急於想與重慶國民政府講和,結束大陸戰爭,以便集中力量對付美軍。但誰來向重慶政府傳遞這個信息?經多方考慮,認為最佳人選莫過於被他們掌握在手的吳開先。雖然,吳被捕後一直不肯投降,但日本人認為殺他僅能泄憤而再無利用價值;若不殺而放歸,即使不能由吳氏達成任務,但因為吳開先的身份,必會造成轟動效應,無論如何是將講和的信息放出去了。因此,日軍在一九四三年四月用專機將吳開先送到廣州灣釋放。吳氏得釋後輾轉回到重慶。當他在重慶珊瑚壩機場下機時,前來迎接的親朋甚眾,其中如於右任、洪蘭友、楊千裏、程中行、葉元龍、程潛、喬大壯、潘伯鷹、梁寒操等詩人墨客紛紛賦詩誌慶,並由書法家沈尹默集書成一卷長軸。而唐德剛,後來就以此為由頭,寫了《珊瑚壩迎候吳開先感賦詩史釋》一文。
唐教授撰寫此文,主要目的自然是為丈人辯誣。因為日本人不殺吳開先而以專機放歸,必然要惹人猜疑,以為吳氏必已投降日本人,且必帶有日本人特殊任務,而這個任務亦必與中日媾和有關。這對於蔣介石政府一貫堅持抗戰的立場難免會罩上一層灰色的疑雲,不利國府形象。在整個抗日時期,中共一直在攻擊國府,說國府有投降傾向。而據唐教授說,自美國與中國合作抗日,美方也一直擔心重慶政府會否與日本單獨媾和,因此對日人放歸吳氏一事也是疑慮重重。國府為自身形象起見,其實很有必要及時地對吳氏歸來一事加以澄清。但是當時蔣介石正在與美國鬥法,想為國民政府從美國方麵爭取更多的權益,便利用美方的這種疑慮,故意不對吳開先歸來一事作澄清。於是一時間謠言四起,吳開先也蒙受了不白之冤。
唐德剛的這個說法是否符合實際,因我對這段曆史的詳情不太了解,不便遽下判斷。但我看過當時在汪偽政權中對汪偽高層十分熟悉的金雄白先生(主編《毛澤東傳 1893-1949》的金衝及之父,也是青浦人)所著的《汪偽政權的開場與收場》一書,其中對吳開先被捕至釋放的過程述之甚詳。據金氏所言,吳開先被捕後沒有投降敵人是可以肯定的。吳開先的被釋放,關鍵是得到了周佛海的營救。周、吳原就是舊識。周隨汪精衛脫離重慶另成立偽政府以後,複又與國府暗通款曲,所以周營救吳極有可能亦是奉了國府命令。而周的營救能成功,主要是日本人在一定程度上上了周佛海的當。原因就是當時日本人很想與重慶國府媾和,周佛海便向在汪偽政權中擔任最高顧問的日軍影佐昭幀將軍建議,認為留吳開先在此一無用處,不如放他回重慶,由此來傳遞媾和意願。結果影佐同意了周的建議。當時日軍的政策是不投降便殺,周佛海用此計實是想保吳開先性命。而吳竟能因此而脫險也是實屬萬幸。
吳開先回重慶後,坐了一段時間冷板凳,且處於不白之冤中。但到了一九四五年五月國民黨召開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吳開先繼續當選中央執委,抗戰勝利後再任上海市社會局局長,這就變相澄清了吳氏是清白的。而且,即使在這差不多兩年的坐冷板凳的日子裏,國府對吳開先也並沒有過任何非人的待遇,與共產黨對潘漢年的處理有天壤之別。國府對吳開先的處理,我認為體現了一種實事求是的精神。尤其難得的是蔣介石沒有因為吳開先被捕不死而就懷疑他的氣節,也沒有為要避嫌而就從此棄吳氏不用,顯示了蔣介石作為一國最高領袖的坦蕩胸襟和明察事理的公道心。試想:若蔣介石有一點私心,即使不嚴懲吳開先以示自己抗戰立場堅定,恐怕也要對吳開先避之不及,不可能再重用吳氏。這一點,是毛澤東不可比擬的。一九四九年,吳開先隨國民政府撤退到台灣,之後一度退出政界,改任台灣中華書局董事,後又由當局聘為總統府國策顧問。一九九〇年一月,吳開先病逝台北,終年九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