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法憲回鄉(ZT)
一九六 0 年二月,我在廣州參加完中央軍委擴大會議後,向軍委請了個假,軍委領導同意我回家去看看.我從空軍在江西的新城機場要了一輛吉普車, 讓他們到廣東韶關來接我.然後,我從韶關乘車經南雄,到新城機場住了一夜.第二天,抵達江西贛州.在贛州,行署的秘書長請我吃了一頓飯,在我到贛州之前,行署就我探家一事給興國縣打了電話,因此當我來到興國時,縣裏已作了安排,我的遠房堂弟吳臣賢到縣城來接我.
第三天,我們先從縣城坐吉普車到興國縣的良村.由於從良村到我家還有六十裏路不通汽車,再往前就得走路了.為此,良村公社派人前來引路,並給我找了一頭騾子代步.我們接連翻越了幾座大山到達南坑鄉.那天晚上,我們就在南坑住下了.南坑是我們家的祖居地,那裏有我們吳家的祖宗祠堂.在我們到達南坑以後,村裏姓吳的鄉親聯合起來請我吃了一頓飯.我看到,鄉親們都很窮,生活很苦,就把身上的二十塊錢和一枝鋼筆都送給了他們.
從南坑到我家還有三十裏路,要翻三座山,山高路滑.不巧天又下起了雨,使我們行路更加艱難.走不多遠,我的全身就濕透了,還一連摔了幾跤,弄得我又冷又累.走到雙嶺下,我遇到表哥曾遠洪,他帶著一把雨傘來接我.離別三十年,我幾乎都不認識他了,他背駝了.因為山路狹窄,兩人不能並行,於是他把雨傘給我用,自己淋著.快到大安村時,雨越下越大,打著雨傘也不管用,我索性和大家一起淋著.
到了大安村外的河邊,我看到了離別三十年的家鄉.原先架在河上的那座橋不見了.對那座木橋,我的印象非常深,從前一到夏天的夜晚,村裏的人都來到那座橋下乘涼.沒有了橋,大家現在隻好涉水過河,記憶中的家鄉全沒有了:樹林沒有了,竹林沒有了,我家的房子沒有了,甚至連房基地都沒有了,都變成了一片片的稻田.原先的三家鄰居還有兩家在,但每家都隻剩下了一間半麵牆的土屋,那屋頂全是用稻草蓋著.
我的家沒有了,我們一行隻好在鄰居許元茂房子裏歇歇.許元茂的妻子和母親都還在,但他的家裏卻空蕩蕩的,隻有一條木凳和一張木桌,其它什麽都沒有.由此我還聯想到,當天我們走了三十裏路,沿途沒看見一間新房,所看見的房子全是破垣殘牆,頂無片瓦.建國十一年了,沒有看到老蘇區的家鄉有任何變化,我心裏十分難受.不久,另外一個鄰居李文福也來看我.李文福的父親七十歲了,我還認得他,他卻不認識我了.
許元茂、李文福告訴我,國民黨軍第四、第五次"圍剿"時,把我們村子燒光了,樹林和竹林都被他們砍去修了工事.原先村外的那座木橋,也是當年被破壞的,以後一直都無力修複.由於森林被伐,水土流失,當年綠樹成蔭的青山全都變成了黃土崗.
這時,村裏的一個老前輩特意從鄰村趕來看我.他告訴我一些國民黨軍第四、第五次"圍剿"的情況,還對我說起父親被抓起來後,全村鄰居湊了二十個銀元將其保出來的情況.我聽後內心十分感激,想到我這幾十年在外,不僅無以報答父親的養育之恩,也沒有報答過鄉鄰的助,不由得雙眼模糊起來.
這時,已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走了一天沒吃飯怎麽辦?許元茂的家裏什麽都沒有,供不起我們一行人的飯菜.好在吳臣賢他們對此早有準備,已經從南坑帶來了大米、豬肉和一些羅卜,我們的這一頓晚飯才有了著落.我便邀請村裏的幾個老人、許元茂一家及縣裏陪同前來的人一起吃了頓飯.飯後,我向吳臣賢借了十塊錢送給許元茂的母親 ,表示我的感謝.對其他鄰居,我就隻好說抱歉了.
剛剛吃完飯,就碰到一件令人十分高興的事.這也是巧合.一九三一年初同我一起報名參軍的許元懷也回家探親,就住在鄰村妹妹家,聽說我回來了,他立刻跑來看我,盡管我們三十年沒見麵了,但一見麵就相互把對方認了出來.我們從小就在一起放牛、砍柴,後來又一同參軍編入贛東遊擊隊.隻是在贛東遊擊隊編入紅軍贛東獨立團時,我由於身材較矮被獨立團拒絕接收,而他身村高大被留下.從此便同他分別,以後就一直沒有音訊,今日意外重逢,真是讓我們悲喜交集,感概萬千.
許元懷告訴我,他也參加了長征,在到達貴陽附近當了排長,後因生病掉隊落伍,與部隊失去了聯係.為了生計,他先到一個地主家當了三年長工,以後到貴陽學成木匠,並成了家,有了三個孩子.這次,他帶著十歲的大孩子來探家,正好遇見我也在探家.和我相遇真是太巧了!與許元懷見過以後,我決定到後麵山上去看看我祖父、祖母、父親和母親的墓,我的表哥、表侄、吳臣賢、許元茂也同我一起去.我們去的時候,天仍然在下著雨.到了墓地,我十幾歲的表侄用隨身帶的鐮刀,先把我祖父母和父母墳上的草割了,然後我在每一個墳前鞠了三躬,就算我給親人們盡的一次孝,請親人們原諒我吧!
回到村裏,已是該休息的時候,可住處卻成了問題.區政府的人在附近的鐵爐下村,找了大隊的一個倉庫.這樣,我們一行又走了兩裏路,過了一條河,到了鐵園大隊的這個新修倉庫裏,裏麵還比較幹淨.沒有床,他們又去找了很多稻草來鋪在地下,我們十幾個人就睡在上麵.這時,君埠墟鎮的黨委書記知道了,冒著大雨,帶著一些人給我們拿來了七、八床被子和一些大米、蔬菜和豬肉.他們在野地裏架起了一口大鍋,又給我們做了一頓飯.
當晚,我向"老表'們詢問了家鄉的生活情況.那位黨委書記說,"大躍進"時由於政令不統一,搞得很亂,導致人民群眾不聽指揮,思想混亂,造成生產下降,群眾生活很困難.尤其是農民群眾,不僅手裏沒有錢、衣、被,不少老鄉家裏連吃飯都很困難.因為集體生產搞得不好,很多人就不願出工參加集體幹活,而是跑到山上去種自己的自留地.
我聽了這些情況以後不好表態,隻好向"老表"們說,要聽從區委的領導,努力搞好集體生產.可"老表"們卻一定要我向黨中央和毛澤東主席反映一下區、公社幹部瞎指揮的情況,說區、社領導的生產指令一年變幾次,老鄉們無所適從.
翌日上午,我離開家鄉回良村.走了三十裏路.途經中州墟時,看到這個從前很大的鎮子, 現在剩下不到十戶人家,感觸很多.
在中州墟,公社黨委留我住了一晚,並熱情招待了我們一行.附近的"老表"知道我來了,紛紛來看我,向我反映意見,我要良村區黨委的同誌也一起聽一聽.但是,對他們說的許多問題,我都無法表態,隻有含糊其詞.
第三天,回到了良村,區政府專門殺了豬來招待我們.我對良村區、公社的熱情照顧和接待表示了感謝,並答應他們要盡力支援家鄉建設.回到北京後,我向總參副總參謀長張愛萍寫了一個報告,經他批準送給良村區政府一台退役的解放牌大汽車.當時解放軍有支援地主克服困難的任務,良村又是中央蘇區老根據地,僅第三次反"圍剿"時,紅軍就在這裏打了兩個大勝仗,應該說,良村的鄉親們是為紅軍和革命事業做出了巨犧牲和貢獻的.我認為支援一台退役的汽車是理所應當.
那些年裏,我也就為家鄉做了這麽一件事.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有很多事情讓我無法去做、無力去做.眼見鄉親們生活得那樣艱苦,我卻無力為他們做些什麽,至今想起來,我的心中仍然感到十分慚愧.
那天下午我告別了良村,由空軍的一輛吉普車把我接到興國縣.在興國,我把家鄉的一些情況向縣委做了匯報,就離開興國,經秦和、吉安、漳樹到南昌 ,然後從南昌剩飛機返回了北京.從此,我再也沒有機會回過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