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右派專列上

我在右派專列上

作者/殷毅

19583月,京城春寒料峭。這個月上旬的一天,我奉命到前門火車站集合,搭車去東北邊陲的北大荒勞動改造。到得前門,見靠近城牆一側的人行道上,已排列了長長的隊伍,他們大都裹著嚴嚴實實的冬裝,不少人腳登笨重的大頭棉鞋,胳膊裏挎著趕大車老鄉用的那種老羊皮大衣;隊伍中甚少有人言笑,大半神情嚴肅,目帶憂傷。我揣摩,這可能就是中央各部委“右派”的候車隊伍,一問果然。我在靠近隊尾的地方找到了本報(注:《光明日報》)難友錢統綱等人,也排進了隊伍。

在候車的間隙,我環視四周,發現這批遠行者中沒有一個人有親友前來送行,隻有各單位派來清點人數、監督上車的人員。本報派來的是一男一女——郭某和周某。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水滸》中寫林衝犯事發配滄州一段:林衝從牢房解出,“眾鄰舍並林衝的丈人張教頭在(開封)府前接著”,一起到“橋下酒店”為林衝送行。

從書上的描寫看,“眾鄰舍”和林衝的丈人“張教頭”,似乎並沒有感受到專橫暴戾的“高太尉”對他們有什麽有形或無形的壓力。而今天這批“犯事”的“右派”的親朋好友,卻個個嚇得裹足不前,沒有一個人敢來送行。心裏不禁感到絲絲寒意。

上了火車,才知道這趟列車是為解送一千餘名“右派”而開的專列,目的地是黑龍江省東部的密山車站。

車廂裏,四顧皆“右派”,滿目盡“牛鬼”,沒有了誰孤立誰的問題,人們似乎一下子回過神來,恢複到反右前的那種精神狀態。同單位的相互寒暄,不同單位的相互認識,一時人聲喧囂,熱鬧萬分。經過攀談,得知這趟專列上有文化部係統各個行當的人才,如電影演員張瑩、郭永泰、李景波,漫畫家丁聰,書法家黃苗子,《大公報》記者高汾、蕭離,東北魯迅美術學院院長楊角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共同的遭遇,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舊友新知,無不敞開襟懷,傾心交談。

當時人們對“右派”這頂帽子的分量,以及它可能對自己和親屬帶來的嚴重後果,普遍估計不足。雖然大家已親身領教了“陽謀”,但是對毛澤東說的“現在我們不把他們當作地主、反革命分子那麽對待。”改正了錯誤以後,“可以把右派分子帽子摘掉,歸到人民的隊伍。”依然深信不疑。人們較為關心的話題是:此去北大荒,改造的期限可能有多長?多長時間才能摘掉這頂“右派”帽子?

說起改造期限,對於刑事犯,有期或無期徒刑,總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唯獨對“右派”,不宣布改造期限,而是長短由之,讓你心長係之而捉摸不透。

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善良的,甚至是天真的,即使遭到非理性的不公正對待,依然以理性的思考來領會來解讀黨的改造政策。有的人說,我國僅有500萬知識分子,作為如此稀缺資源的一部分,以建設民主、富強的新中國為己任的黨,怎麽會拋棄我們呢?又有人說,隻要我們認真改造世界觀,自然會回到人民隊伍。

——順便提及,解放以後,經過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和意識形態灌輸,知識分子在工農大眾麵前那種自慚形穢,那種必須脫胎換骨改造方可新生的“原罪感”,自學界泰鬥以至莘莘學子,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不少難友對於被打成“右派”心存委屈,但對於改造世界觀卻認為是應該的。

許多人估計,勞動改造期限,少則一年,多則三年,即可重返京城,在各自的專業崗位上再顯身手。那時誰都沒有料到,“右派”或“摘帽右派”這頂鐵帽,會如影隨形地陪伴自己的大半生。更可悲的是,在持樂觀估計、自願改造世界觀的人群中,有一些人竟有去無回,最終埋骨於完達山下。

人們持樂觀估計的另一個原因,是離京前聽了文化部代部長錢俊瑞所作的充滿人情味的動員報告。在動員大會上,錢在批判“右派”罪行後向大家指明出路:“你們將來改造好了,仍然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仍然可以回到各自的專業崗位上。”“下去勞動,不要丟了專業。一些專業用書,要帶在身邊學習。”“我已同中央樂團打了招呼,允許搞器樂的(‘右派’)將樂器帶到北大荒。”錢的這番講話,說得大家心裏熱乎乎的,覺得盡管眼前受點委屈,前景還是美好的,大約過不了多長時間,又可以在北京的馬路上騎著自行車上下班了。

錢俊瑞是位黨內學者,我相信他不至於故意編造一套謊言來哄騙大家,他可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來解釋改造政策的——後來的實踐證明,他的理解完全錯誤。

當時大家聽信了錢的講話,包括我自己在內,在行李之外攜帶了不少書籍。這些書籍後來在北大荒成了人們的累贅,在不斷的徒步行軍的轉移途中,因不堪重負,都陸陸續續丟棄了。

這趟列車是在正常的運行圖之外加開的一趟專列,有時接連數站不停,有時一停大半天;從北京到密山終點站,足足走了三天三夜。車上有足夠的時間聊天,那“改造期限”的話題,人們議論了一陣也就放下了,因為它畢竟是一個虛幻的未知數。對於多數人來說,眼下擺脫不了的倒是離別親人的哀愁,仰事俯畜的愧疚,以及由這場政治災難而引發的種種生活中的不幸。

本報記者許子美,複旦大學新聞係畢業,當年滿懷革命熱情投奔解放區。反右派運動前,編輯部有人提議,請毛主席為本報題寫報頭(原報頭為沈鈞儒先生題寫),他在旁邊隨口冒了一句:“沈老寫的就很好,何必都要‘毛記’呢?”被人以對領袖“大不敬”的罪名匯報了上去,運動中被劃為“右派”。封建社會對皇上“大不敬”是要砍頭的,現在隻把他劃為“右派”,顯然寬大得多了。他與妻子高瑞蘭婚後育有二女一子。平日因婆媳矛盾引發夫妻感情不和,現在他淪為“右派”,其妻名正言順地提出了離婚的訴求。令他煩心的是,依靠他生活的老母親和年幼的妹妹,離婚後將棲身何處?生活怎麽辦?他和我談起這些揪心的事,一陣苦笑之後,眼圈紅紅的。

記者錢統綱,而立之年尚未成家。他奉命采寫過一些鳴放報道,之後又奉命采寫過一些反擊右派的報道,“功”不抵“罪”,被劃為“右派”(具體罪名是“同情、支持右派分子向黨進攻”)。他孑然一身,似乎心無牽掛,但戴上了這頂帽子,事實上被剝奪了求偶的權利,內心的苦悶不言而喻。

車過山海關,漸漸駛入關東平原,窗外的景色與關內迥然不同:冬雪依然覆蓋原野,一片銀白世界。他傷感地對我說,兒時曾背誦過一首古人的出關詩,其中兩句:“馬後桃花馬前雪,教人怎能不回頭?”他說他現在才真正體會到這首詩的蒼涼、哀傷的感情。

隻有複旦大學新聞係畢業、剛分配到報社不久就被劃為“右派”的小範,身受災難而未意識到這場災難的嚴重性。他好像把“組織處理”當作在校時淘氣受到老師訓斥一樣,以為隻要自己努力改正,就可以再當一名好學生。出於這樣天真幼稚的心態,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老殷,你是黨員,我是團員。到了北大荒,建議你將黨團員組成一個學習小組,一起學習馬列主義。”

我隻好嚴肅地告誡他:“首先要弄清咱們現在的身份,是‘右派’而不是什麽黨團員。更應明白,上麵最忌諱非法的小組織。一旦被發現,你說不明,道不白,吃不了就兜著走。”聽了我這番忠告,他才恍然有所悟。

把小範這樣純潔可愛的青年打成“右派”,其理由很難理解。儲安平過去曾在複旦新聞係講過課,與他有師生之誼。儲出任本報總編後,範難免同老師多有接觸,他還向儲提交過一份改進報紙工作的建議書。隻因儲後來成了“大右派”,在搜查儲的辦公室時發現了他的這份建議書,不管建議書內容如何,便殃及了無辜的他。當然,他同儲“時相過從”,也就有了“同氣共類”的罪名。

人在得意的時候常常目視前方,而失意的時候多半會回首既往。此時我正墜入對自己短暫一生的省視、沉思之中:如果沒有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我這個窮學生不可能有機會在自己熱愛的專業崗位上發揮光和熱;而我發自內心愛戴的黨,她又不問青紅皂白地將我推入萬丈深淵。這真是:“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我將以怎樣的觀點來審視和解釋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憑我淺薄的學識和有限的閱曆,我無法解開這道難解的謎,隻有一種驅之不去的憂思和愁苦在啃齧著心靈。

列車越往北駛離家越遠,對妻子和幼小子女的思念卻愈來愈深,我很難想象,妻子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兒將怎樣生活?何年何月,我才能克盡為夫為父之責?想著想著,不覺在單調的隆隆車輪聲中沉入了夢鄉。

列車駛出沈陽站,夜色濃重,它呼嘯著向無邊的黑暗駛去……

 

所有跟帖: 

很多人還在等待上車. -最接近太陽的人- 給 最接近太陽的人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06:12:34

老毛沒有直接命令殺人吧?就是反右也沒有說要殺死黑五類啊,當然被列為黑五類不是公平合理 -波粒子3- 給 波粒子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07:25:44

美國軍隊在越戰殺死的越南人有一百萬 -波粒子3- 給 波粒子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07:38:37

暗指老毛隻要不殺死100萬知識分子就強於美帝。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09:35:53

無辜的越南人被武器殺死 -波粒子3- 給 波粒子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09:39:19

有時活著才更痛苦,“哀莫大於心不死”。 -soccermom- 給 soccermom 發送悄悄話 soccermo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18:50:24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 蘇軾 -最西邊的島上- 給 最西邊的島上 發送悄悄話 最西邊的島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09:16:35

見下:317萬“右派”(+家屬)+143萬“右傾”(+家屬)+ 。。。熬了20來年才被平反啊! -最西邊的島上- 給 最西邊的島上 發送悄悄話 最西邊的島上 的博客首頁 (156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09:18:03

大家捫心自問:就是沒有被摧殘致死,人生裏有幾個正當年華的20年??? -最西邊的島上- 給 最西邊的島上 發送悄悄話 最西邊的島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09:42:18

給西島點讚。 -蔣聞銘- 給 蔣聞銘 發送悄悄話 蔣聞銘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09:56:13

謝謝!大家各有自己觀點,這很正常。但我覺得,不好因為個人觀點否認貶低無視曆史事實。不要為了辯論而辯論,討論要對事不對人。 -最西邊的島上- 給 最西邊的島上 發送悄悄話 最西邊的島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10:01:58

災難落在別人身上,你感到了疼,這就是善良。西島好樣的! -天愚- 給 天愚 發送悄悄話 天愚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10:24:11

同情心同理心, 是現代社會, 做人做事的良知吧. -蔣聞銘- 給 蔣聞銘 發送悄悄話 蔣聞銘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13:49:51

知識分子是個很特別的中文詞。其它語言沒有對待的詞 -Kekeke- 給 Kekeke 發送悄悄話 (99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10:39:23

我爸爸也在右派專列上從北京去的北大荒,在北大荒勞動三年,後“摘帽”去了西北,他於2021年過世,終年93歲。 -紫燕1965- 給 紫燕1965 發送悄悄話 紫燕1965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11:24:39

有人被一悶棍打醒了,離開了有共產黨的地方。有的人沒醒,有的人假寐。 -兵團農工- 給 兵團農工 發送悄悄話 兵團農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5 postreply 16: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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