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明代的“文化名流”裏,找一位“承包各類書畫輝煌成就”的傑出人物,那必須有董其昌。
這位窮秀才家庭出身,早年曾屢試不第的文化巨匠,其藝術道路堪稱勵誌。早年參加科考的他,曾因一筆爛字遭到惡評。但此後經過多年勤學苦練,他的書法就自成一家,其飄逸空靈的風格,享譽後世數百年,就連百年後的乾隆皇帝,都是他墨寶的鐵粉。他的繪畫更是驚豔,作為“鬆江派”的領袖,他將禪宗思想帶入山水畫中,傳統的中國山水畫在他筆下從此煥發新生。可以說,或詩或畫,他隨便幾筆,都足令後人高山仰止。
更叫好些後世書畫愛好者眼熱的是,比起許多古代大師們寒苦一生的悲情命運來,董其昌卻著實好命。雖說前半輩子科考受了點挫折,後半輩子仕途也幾次起落,卻總算是高官厚祿,還一度貴為帝師。其藝術生涯更是名利雙收,書畫作品在明代的“文化市場”上,常年價格飆升,哪怕是“尺素短紮”,都惹得粉絲們加價搶購。《明史》裏形容說,他家成天門庭若市,還有人專門從外國跑來重金求畫。簡直是躺著有錢花,妥妥人生贏家。
不過,就是這麽一位“人生贏家”“文化大師”,人生裏卻還有著另一幅嘴臉:惡霸。比如一些史料裏就形容他“淫奢如董卓……以文巨惡”,簡直就是“淫棍”加“惡棍”。十多年前一部火遍全國的“白話寫史”讀物裏,對董其昌的這幅嘴臉,也有過生動概括:“比如董其昌先生,雖然被稱為明代最偉大的天才畫家,但人品極壞,平日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鬧得當地老百姓都受不了。”
對如此辣眼睛的形象,幾百年裏,也不停有“鐵粉”為董其昌喊冤,今天也有“文藝愛好者”考證說,董其昌之所以被稱為“惡霸”,完全是因為他為人正直得罪了人,遭到了政敵的煽動攻擊。那曆史上真實的董其昌大師,真的有這麽冤?其實,導致他“變惡霸”的事件並不複雜,即明朝萬曆四十三年,發生在鬆江地區的“民抄董宦”事件。
那年的董其昌,辭官回家已經9年,但其書畫已經享譽海內外,還曾給太子做過老師,正是事業人生的黃金期。光環下的董其昌,全家因此也越發膨脹,其子董祖常看上了秀才陸兆芳家的使女綠英,竟直接派狗腿子上門搶人,沒搶著就把陸秀才家砸了個稀巴爛,成了當地大新聞。
如果說這事兒,還可以推給董其昌的寶貝兒子,那麽接下來的事兒,董其昌就樣樣甩不了鍋:陸秀才家被砸後,當地流傳著一部名叫《黑白傳》的說唱曲本,暗諷董家橫行霸道。董其昌懷疑此事是另一個秀才範昶所為,竟把範昶抓進府裏嚴刑拷打,導致範昶被折磨致死。範家的寡婦隨後也遭到董家惡奴的欺淩。範家“走法律程序”告到了衙門,董其昌竟又托關係一頓運作,把案子給“拖”了下去。這一係列操作,全是“惡霸套路”。
但橫慣了的董其昌,這次顯然“作”過了頭,由於這次犯了眾怒,所以鬆江當地很快有了“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的民謠,受夠董家欺壓的百姓們很快付諸行動,憤怒包圍了董其昌的宅院,這次可不是為“求畫”,而是要有仇報仇。饒是董其昌雇了一群凶惡保鏢,可還是分分鍾被打成了戰五渣,連宅院也被一把火燒精光,董其昌多年來的藏品作品都燒成了灰,他本人也狼狽逃到蘇州避難,半年多以後才敢回來。
值得一提的是,哪怕在焚燒董家宅院時,這些誓言“先殺董其昌”的百姓,表現得也非常理性,隻要發現火勢朝董其昌鄰居家蔓延,就立刻組織救火,全力確保大火隻燒董其昌家。對這場“精準打擊”的行動,當地官府事後也處理得很“理性”,隻隨便抓了幾個參與鬧事的地痞,稀裏糊塗就把案子結了。這場“民抄董宦”的折騰才總算落幕,並作為董其昌人生裏的重大汙點,從此流傳數百年。
那麽問題來,董其昌為什麽會在自己人生的黃金時期,鬧出這麽一場“洗不白”的活劇,徹底坐實了“惡霸”身份呢?除了他個人的道德問題外,卻還有兩個折射了明朝死因的重要原因。
第一個原因,就是明代士大夫階層道德風氣的墮落。
在董其昌生活的晚明年間,經過一輪輪的逆淘汰,明朝士大夫的價值觀,早已徹底改變。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多是官員們嘴上說說,相反追求財富權位,則成了這些“精英”們心照不宣的事情。晚明的官場上,官員們除了拉幫結派,就是各種手段謀取私利。明末北京有諺語“改個號,娶個小”。即明末士子一旦科場中榜,就要先給自己取個別號,然後抓緊討一房小妾,這樣才能在官場裏“合群”。
這樣一群“做官為享受”的“精英”,心中又裝著幾分家國百姓?同樣是董其昌被燒光宅院的萬曆年間,山東諸城舉人陳其猷進京趕考,與同伴們親眼目睹了沿途饑荒裏餓殍遍野的景象,以至於“毛骨凜凜”。然而待到進入京城花花世界後,當他還為慘烈的災區現場痛心不已時,他那些同樣目睹慘景的同學們,卻早已出入京城的名利場裏,天天沉浸花天酒地中,之前慘痛一幕,已是“若憶若忘”。這,就是大明朝的“天子門生”。
浸泡在這樣一口大醬缸裏的“明朝大師”董其昌,自然也沒有免俗。他是個怎樣的人,單從他的“財產狀況”裏就可以看出。發跡前的董其昌,家中隻有幾十畝薄田,算是讀書人裏的窮人。但在入仕為官後,他對官場上的撈錢套路,也很快駕輕就熟,竟然僅支付了四分之一的地價,就占有了十幾萬畝豐腴良田,轉眼間就“富冠三吳”。這樣的人有了錢,自然也要抓緊享受,所謂“搶男霸女”“驕奢淫逸”,於他都是正常表現。
有這樣“正常表現”的,當然也不止一個董其昌,明末崇禎年間時,有位武生員就給崇禎進言說:“縉紳富豪之家,大者家產千百萬,中者百十萬”,嚇得崇禎都不敢信。不過崇禎不信不要緊,李自成真信了。所以那麽多“士大夫”們,統統被農民軍“追贓助餉”,多次給瀕死的農民軍大補血。
而比這更嚴重的原因,則是明末江南士大夫的“畸形膨脹”。
雖然明末士大夫的墮落,是個全國性問題,但放在董其昌所在的江南地區,情況卻更特殊:由於明王朝對官員的“優免”政策不斷修正,江南士大夫們得到了大量“免稅免賦役”的特權,外加江南商品經濟的發展,更令他們憑著手中的特權聚斂財富。清代的學者就常感慨明末“江南多富家”。明朝嘉靖年間時,大貪官嚴世蕃還認為“家產五十萬兩白銀”是富豪標準,但放在明末江南,這都小兒科了。
所以,雖然董其昌能“富冠三吳”,但他絕不是當時唯一的有錢人。比如無錫的鄒家,明末時就有田產三十萬畝,蘇州的錢家,每年僅地租收入就有九十七萬兩白銀。顧炎武估算說,明末蘇州地區的士大夫家族,有的僅家奴就養了一二千人,可以說家家富可敵國。這群人不但相互勾搭連環,更在江南修起豪宅大院,壟斷各種生意。如此一來,江南貧富差距拉大,社會矛盾激化,明王朝更是財稅銳減,舉步維艱……
因此就不奇怪,為什麽董其昌把秀才家砸了稀巴爛後,官府對於如此惡行,居然能拖就拖。為什麽當憤怒民眾衝擊董家時,董其昌會召來一群家奴護院。董家的膨脹,就是明末江南士大夫家族的縮影。而作為“大明清流”的他們,也不知不覺成了明末的大毒瘤,將大明朝活活拖入深淵。
大師董其昌淪為惡霸且狼狽避難的故事,說起來令人唏噓慨歎。但他淪為惡霸的這幾個原因,無論任何時代,都足以讓人警鍾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