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前:白雀園“大肅反”(2)
白雀園“肅反”,鬧得真凶。張國燾親自審訊。開始還讓我參加會議,因為我提了些不同意見,保人,說我剛來鄂豫邊時廖榮坤等同誌就是營長、連長,打仗好等,以後就幹脆把我甩到一邊,連會也不讓參加,甚至暗地裏審查我。“肅反”的對象,主要有三種人:一是從白軍中過來的,不論是起義、投誠的還是被俘的,不論有無反革命活動,要審查。二是地主富農家庭出身的,不論表現如何,要審查;三是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凡是讀過幾年書的,也要審查。重則殺頭,輕則清洗。為了防止部隊發生異動,張國燾等分局領導人還決定,以營為單位拆散混編;中央分局和鄂豫皖省委組成巡視團,派到各師,監督“肅反”。弄得人人自危,熟人見了麵都不敢說話,生怕被說成是“秘密組織”、“反革命活動”。就連王樹聲、倪誌亮這些老同誌見到我,都不敢說什麽。真是一片白色恐怖的氣氛!
許繼慎一案,是張國燾作文章的借口。他們把一些人抓起來,逼、供、信,宣稱許繼慎組織了反革命集團,要利用南下帶上部隊投降蔣介石;所謂在英山活捉的敵團長張漢全,亦被許繼慎放走;曾中生包庇他,所以才被撤職。有鼻子有眼,以證明張國燾東出方針的正確和“肅反”的必要性。他一手拿著中央的肅反指示,一手抓著許繼慎等人的“證據”,誰還能說話呀!
張國燾這人不是沒有能力,但品質不好,他是借口肅反,剪除異己,建立個人統治。不僅搞軍隊,也搞地方。被肅掉的大都是有能力、有戰鬥經驗、和群眾有密切聯係的領導骨幹。最早革命的一些領導人,如徐朋人、戴克敏、曹學楷、陳定侯、肖方、周維炯、薑鏡堂,以及許繼慎、曹大駿、熊受暄、陳奇、王培吾、李榮桂、柯柏園、龐永俊、潘皈佛、羅炳剛、查子清、李奚石、高建鬥、封俊、江子英、黃鋼、程紹山、王長先、袁皋甫、吳荊赤、王明、魏孟賢、任難、廖業祺等團以上幹部,均先後被逮捕、殺害,令人痛心。營以下的幹部、戰士和地方上的幹部、群眾不知名的,更不知有多少!部隊紀律嚴格,抓就抓吧,殺就殺吧;地方上把群眾搞翻了,黃安五區的人民起來反對保衛局,群眾貼標語、喊口號:“打倒張國燾帝國主義!”群眾把張國燾比作殺人不眨眼的帝國主義,不是沒有點道理。象張國燾這種品質不好的人,搞家長製統治的人,根本就不該派來鄂豫皖當一把手。這是第一條教訓 。
第二條,一些領導同誌害了“左”傾幼稚病。象沈澤民同誌,是好人,但“左”得很。他不僅積極搞“肅反”,還有套理論,提出要“從那些思想意識不好與非無產階級觀念的分子中找反革命線索”。主觀上認定必有反革命,非打著燈籠找出來不可,幼稚得很。其實,哪個人的思想百分之百的正確,沒有一點毛病呢?“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毛澤東同誌說過這句話,就是要我們用一分為二的觀點,即辯證的觀點,看待同誌,看待事物。
天底下沒有一貫正確的人。人,總會有缺點和錯誤。有了缺點或錯誤,有非無產階級觀念,就變成找尋反革命的線索、依據,行嗎?革命和反革命,是有界限的。把一般思想認識問題與反革命混同起來,勢必搞擴大化。陳昌浩同誌就更凶嘍,捕殺高級幹部,有時連口供都不要。這個人幹勁十足,但容易狂熱。記得圍黃安時,有個農民領袖、紅軍團長叫黃鋼,被當作改組派抓起來。他不服,自殺了。陳昌浩回來說:“你看黃鋼反革命多麽堅決,他剖腹自殺!”認定人家是改組派,沒有證據也信以為真。指導思想上“左”到那麽嚴重的程度,冤死了多少革命好同誌噢!
第三條,逼、供、信,確實害死人。逼、供、信這東西,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司空見慣,是剝削階級司法製度的產物。看京戲,那裏麵的青天大老爺把驚堂木一拍,動不動就上大刑,被屈打成招的事可不少。《蘇三起解》裏的老解子,見到的冤案太多,才發出“公道不公道,隻有天知道”的感歎。我們的“肅反”,把封建主義的東西搬來了。一逼、二供、三相信。捕人、殺人不講證據,全憑口供。許多刑罰駭人聽聞。一些基層幹部和戰士,連AB團、改組派、第三黨是什麽名堂都不懂,更想不到那是掉腦袋的罪名。你說他是,就承認。承認了還不行,得說出“同黨”來。說吧,無非是些要好的同誌、同鄉,在一塊議論過什麽事,便成了“同黨”、“反革命組織”。就這樣,一株連一大片。逼供信,冤假錯案,在我們黨的曆史上一再發生,共產主義運動中也不鮮見,很值得研究。
最後一條,鄂豫皖根據地的“大肅反”,不是孤立的。那個時間,是教條主義者統治中央的時候。教條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攪在一起,在全黨,在各個根據地,搞肅反,搞擴大化。他們把中央革命根據地挖AB團的經驗,推廣到鄂豫皖來,又把鄂豫皖、湘鄂西的“肅反”經驗推廣到別的根據地去,來回折騰,大搞特搞,造成特別令人痛心的損失。黨的六屆七中全會《關於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對此專門作過總結,這裏不必多談。曆史的教訓,值得注意。我們的子孫後代,一定不要再重演。
附帶說一下我愛人程訓宣在“肅反”中的遭遇。這段敘述,也是我對她的悼念。我和程訓宣同誌是一九二九年底結婚的。她是黃安人,家住檀樹崗程伍德村,婦女工作幹部。我老在前方打仗,她在後方工作,我們難得有見麵團聚的機會。一九三二年反四次“圍剿”時我在七裏坪一帶打仗,戰局很緊張,我無法回家看她,讓警衛員把襪子拿給她補一補,好行軍作戰。警衛員回來悄悄地對我說:程訓宣被抓走了,人家說她是改組派!她的命運如何,我不得而知,也不便過問,聽候組織“審查”就是了,還是打我的仗。部隊撤離鄂豫皖根據地後,我一直打聽她的消息。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告訴我。一九三七年到延安,才聽說她和王樹聲的妹妹等一批人,都被殺害了。我就問周純全,為什麽把我老婆抓去殺了,她有什麽罪過?周說:“沒什麽罪過,抓她就是為了搞你的材料嘛!”
她家裏弟兄姐妹五個,全都參加了革命,對黨忠心耿耿。大哥程啟光,共產黨員,我們的特務隊長;二哥當教員,也是共產黨員;三哥任過基層的蘇維埃主席,被敵人殺害;兄弟在我們司令部當警衛員,以後在紅二十五軍,也被肅掉了。她被抓走後,究竟受過什麽刑罰,我不清楚,聽說是打得不成樣子,沒什麽口供,相當堅強。
一場革命,人民群眾的犧牲是巨大的。不僅對敵鬥爭要付出血的代價,在黨的路線發生錯誤時,同樣會付出血的代價。由此不難理解,堅持黨的馬克思主義的路線,是多麽重要!當時內部殺了那麽多的人,也沒有把我們黨搞垮,把紅軍搞垮。人心向著共產黨,向著紅軍。不革命,人民沒有出路。幹部被抓一批換一批,再抓一批再換一批。被肅掉的同誌,難以數計。隊伍就是不垮,極少有人叛變投敵。原因是我們黨領導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代表了人民的利益;紅軍指戰員,工農出身的占百分之九十以上,與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有血海深仇。曆史證明,我們的黨盡管多災多難,但力量卻是無窮無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