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24歲的中國圍棋國手範蘊若自殺身故,圍棋這項看似平靜的運動卻有著刀劍無情的一麵。
去年我曾寫過一篇中日韓圍棋爭霸往事,今天為了紀念範國手,增補了一些故事重新發出,無關勝負,隻為黑白。
天元
1939年9月,日軍集結10萬兵力分三路攻向長沙,目標“在最短時間內,殲滅國軍第九戰區主力”。同月28日,日本鐮倉建長寺,25歲的吳清源與30歲的木穀實擺下擂爭十番棋,遵古法,以命搏。
六年前,吳清源打敗師兄橋本宇太郎,獲得向當世圍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挑戰的機會。本因坊一門綿延三百年,是日本圍棋四大家族之首。
1909年,本因坊門下四段棋手高部道平訪華,橫掃中國棋界,我們的頂尖高手悉數被打到降級,清末棋手李子幹在詩中悲歎:“十萬長平骨,誤在讀父書”。
吳清源挑戰秀哉的那局棋轟動了整個日本,時年十九歲的吳清源以“三三、星、天元”開局,每一手棋都是在向圍棋的傳統禁忌宣戰。由於秀哉擁有隨時暫停的權力,這局棋下了整整三個月,吳清源在一次休息途中路過側室,看見本因坊的弟子人手一本棋譜,研究從收官到終局的全部可能。
< 吳清源(右)挑戰本因坊秀哉,1933年 >
驚魂未定的吳清源問老師瀨越憲作怎麽辦,瀨越回道:“打下去。”
最終,吳清源以兩目敗北,秀哉雖然贏了,但他也知道新時代已經到來,於是把本因坊的名號轉讓給日本棋院,並在幾年後舉辦引退賽,應戰並擊敗他的就是當時青年棋手的代表木穀實。
秀哉引退,誰將是新的霸主,日本大報《讀賣新聞》請來吳清源和木穀實,以江戶時代最殘酷的升降十番棋為賽製,讓兩人決一高下。十番棋相當於劍客互刺,棋戰中淨勝四局的一方就能把對手降級,並終生不可逆轉。
在此之前,吳清源對木穀實負多勝少,軍部的人希望木穀勝出,以配合戰場上日軍的攻勢。第一局在鐮倉建長寺的禪院裏進行,采用“同館食宿、閉門封棋”的方式,共耗時三天。
木穀執黑先行,一改往日“新布局”的棋風,牢固占地後在中盤直接殺入吳清源的陣中,以輕靈著稱的吳清源且退且戰,身陷劣勢仍頑強抵抗。激戰到第三天深夜時,木穀在下完第157手後鮮血從鼻孔流出,被抬到走廊用毛巾冷敷額頭。
絞盡腦汁的吳清源根本沒有注意到對麵的情形,重壓之下他感覺自己的鮮血都要從天靈蓋噴出了。但是,現場實錄見報後,吳清源被日本棋迷痛罵:“為什麽不馬上休息一下,你這個慘無人道的賭棍!”
下到193手時,木穀出現失著,吳清源抓住最後的勝機挑起劫爭,白棋實現逆轉以兩目勝出,這是吳清源一生近百局擂爭十番棋的第一局。
和木穀下完第六局時已經是第二年的10月份,吳清源用五勝一敗把木穀實打到降級,而中國戰場的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也用天爐戰法把日軍的進攻擋在長沙城外,抗戰就此進入相持階段。
< 吳清源、木穀實升降十番棋 >
1941年,鐮倉十番棋結束,獲勝的吳清源讓日本棋界感到尷尬,他也從此被架到了擂台之上,迎接一個又一個日本高手的十番棋挑戰,解脫的路隻有一條——棋敗名裂。
此後十五年間,吳清源和十位日本頂尖棋手下了十次擂爭十番棋,無一敗績,把對方全部打至降級。1961年,吳清源在趕路途中被一輛著急送貨的摩托車撞飛,住院兩個月後,留下了頭痛的後遺症,自此遠離職業棋壇。
擂台之外,被稱為昭和棋聖的吳清源從未在正式比賽裏贏得過任何頭銜,他的故事在很久之後才被自己的祖國知曉。
擂台
自從高部道平在清末打敗一眾中國高手,國人方才如夢初醒,老祖宗傳下來的圍棋已經被鄰邦視為國技,並把自己遠遠甩下。最讓人無法接受的是,擊敗我們的僅僅是個四段,在他之上還有不知多少個高手。
1960年,愛好圍棋的陳毅元帥邀請日本圍棋代表團訪問中國,團長就是吳清源的老師瀨越憲作,雙方下了35局棋,日本棋手贏了32局。陳毅對中國的棋手們說,國運盛,則棋運盛,反之亦然。
三年後,19歲的青年棋手陳祖德戰勝日本九段杉內雅男,實現了中國對戰日本九段零的突破。
陳祖德生於上海,7歲拜圍棋高手顧水如為師,顧水如是民國至解放前國內的代表棋手,曾指導過吳清源,陳祖德9歲時在受讓5子的對局中贏了顧水如,棋譜寄到日本後引發棋界討論,“九齡少年有此奇跡,當為吳清源第二”。
但是,年少成名的陳祖德在和日本棋手的交鋒中首次感到了屈辱,在1961年的友誼賽上,日本一個業餘棋手取得優勢後,竟然自己站起來到院子裏賞花,完全不把坐在對麵的陳祖德當回事兒,自尊被深深刺傷的他發誓要“報仇雪恨”。
1963年,日本圍棋代表團再度訪華,創造了“中國流”布局的陳祖德五戰五勝,其中苦戰10小時戰勝日方團長杉內九段的那盤棋最引人注目,收官讀秒時,陳祖德癱倒在椅背輕聲說了句“一目”,凝視棋盤許久的杉內說,“我輸了”.
此後十年間,圍棋的對外交流被迫中斷,陳祖德從青年變成中年,聶衛平、馬曉春等後起之秀輩出,他在自傳裏寫道:“當我有可能得到冠軍時我得不到,而當我剛剛有可能被人擊敗時桂冠便馬上失去了。命運對我實在不太公平。”
1975年,中斷了十幾年的全運會恢複,31歲的“老將”陳祖德殺入四強,決賽階段的對手是小他八歲的聶衛平。
< 陳祖德(左)對弈聶衛平 >
比賽當天,陳祖德感到小聶神態自若、落子輕快,而他自己卻冥思苦想依舊打不開局麵,終於在一番長考之後,按停了時鍾,相當於投子認輸。其實,聶衛平比他更緊張,前一天晚上都沒敢和別人一樣出去逛街,心中一直忌憚他在棋盤上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據聶衛平回憶,當他看到陳祖德按停時鍾的時候,覺得有一股熱流瞬間湧遍全身,雖然看起來很鎮定,但在裁判遞過來的對局紀錄上簽字時,他的手抖得幾乎寫不了字。十四連勝,聶衛平拿下了自己的第一個全國冠軍,也在棋壇刮起了一股聶旋風。
當時的中國棋界,全國冠軍並不是最高榮譽,能下贏日本的九段才是。在將近十年的中日友誼賽裏,聶衛平戰勝了數位日本九段高手,日本棋院終於在1984年向中國圍棋協會提出建議,變友誼賽為對抗賽,采用擂台決戰的方式分出高下。
1984年10月,第一屆中日圍棋擂台賽正式開幕,吳清源夫婦和七十餘位日本圍棋界人士前來祝賀。日方派出包括小林光一、加藤正夫等超一流高手在內的強大陣容,揚言隻出三個人就可戰而勝之,中方則由青年棋手領軍,主將是聶衛平。
第一盤是汪見虹六段對依田紀基五段,下到中盤,形勢不利的汪見虹噴出鼻血,手絹上一片殷紅,在對局室觀戰的聶衛平馬上想起了吳清源和木穀實的鐮倉十番棋,腦海中想象了無數次的畫麵就在眼前發生。
中方第二個出場的江鑄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連贏五場,以一人之力就打破了日本人的預言,直接請出了日方三將小林光一。
超一流棋手畢竟不凡,小林光一用一波六連勝殺到了聶衛平的帳下。退無可退的聶衛平把心一橫,跟乒乓球隊的耿麗娟借了一身繡著“中國”兩個字的運動服穿在身上,在危急關頭吸著氧氣以兩目半戰勝了小林光一,然後又在東京以四目半的優勢力克加藤正夫九段,讓日方把早就準備好的閉幕式換成了聯歡會。
1985年11月,打了一年的擂台賽下到了最後一局,雙方主將的決戰,聶衛平九段對藤澤秀行九段。這時候,中日圍棋擂台賽已經成了全國人民都關心的比賽,新聞聯播給對陣的每一局都作了講解,最後一場還要現場直播。
曾經空空蕩蕩的北京體育館人山人海,麵對年過花甲的日本名譽棋聖藤澤秀行,聶衛平帶上了氧氣罐。鏖戰七個小時,藤澤在讀秒聲中下出昏招,致勝一手就在眼前,聶衛平腦子裏走馬燈般閃回了眼前這位老人為中國圍棋所作的種種善舉,心中一聲輕歎,然後落下一子,擒主將,中國勝。
< 聶衛平戰勝藤澤秀行 >
閉幕式上,藤澤說他曾立下誓言,如果擂台賽輸了就剃光頭,聶衛平忙說,先生大可不必,您過去是我的老師,今後還是,結果藤澤回去之後還是“剃頭明誌”了。
比賽之初,日方本打算擂台賽隻辦一屆,這下改成了每年都要辦一屆。在隨後的第二、三屆擂台賽上,中國隊有如神助,不僅有聶衛平五連勝終結比賽的“神跡”,也有年輕的“妖刀”馬曉春挑落日本超一流棋手的突破。
三屆中日圍棋擂台賽,橫空出世的聶衛平戰勝了日本四位不可一世的棋手,一舉改變了世界圍棋的格局,撼動日本的同時,也讓一直在暗處臥薪嚐膽的韓國棋界看到了分庭抗禮的希望。
1988年,第一屆圍棋世界杯富士通杯在日本舉辦。比賽間隙,韓國棋手張鬥軫突然來到中國棋手的酒店房間,鞠躬說了聲“謝謝”就轉身離去,留下一臉茫然的聶衛平和馬曉春。
從聶衛平被封為棋聖的那天起,圍棋這項起源中國風行日本的智力遊戲,進入了中日韓三國爭霸的時代。
捅破蒼天
1985年,中國圍棋代表團赴美交流,聶衛平他們在“賭城”拉斯維加斯遇到了一個叫車敏洙的韓國旅美棋手,雖然隻有四段,但我們的人下不過他,最後聶衛平親自跟他下了幾盤,都贏了。
車敏洙不服,問聶衛平敢不敢和韓國圍棋第一人比試比試,因為當時中韓還沒建交,多次請示大使館後才獲得批準,這位從韓國趕來的“第一人”就是後來的“圍棋皇帝”曹薰鉉。
日後的一生宿敵聶衛平和曹薰鉉就這麽在美國相見了,當地的華人和韓國人還開了盤口,結果兩人各勝一盤,打了平手,拉開了中韓圍棋較量的帷幕。
1989年,台灣實業家應昌期效仿奧運會,創辦四年一屆的應氏杯世界圍棋職業錦標賽,冠軍獎金高達40萬美金,至今仍為棋界最高。第一屆比賽前,應昌期對聶衛平說,“這個比賽就是為你辦的”。
首屆應氏杯,中日兩國高手盡出,而無人看好的韓國隻獲得了一個名額,來的人是時年34歲的曹薰鉉。
曹薰鉉10歲赴日學棋,拜瀨越憲作為師,算是吳清源的忘年師弟。1972年3月,曹薰鉉回國服兵役,成為一名駕駛轟炸機的上等兵。在軍營服役的他聽說同齡棋手趙治勳已經登上棋壇,斬獲各種冠軍的消息時,棋癮難忍、歎蒼天不公的曹薰鉉恨不得開著轟炸機就往日本飛。
幾個月後,日本棋界泰鬥瀨越憲作自殺,有人說是因為好友川端康成先走一步,也有人說因為失去了人生最後的愛徒曹薰鉉,瀨越在遺囑裏寫道:“我不能下棋了,即使再多活幾年,也無法為社會效力。”
兵役結束後,曹薰鉉計劃返回日本,可是卻遭到本國棋手徐奉洙的強烈反對,此人從小自學成才,棋風不拘定式,雖然不受主流棋界認可,但異常頑強,所以外號野草,意為野火燒過,枯榮不死。
在韓國名人挑戰賽裏徐奉洙三比一贏了曹薰鉉,聽說曹要走,徐奉洙態度強硬,“輸了就想跑,難怪韓國圍棋被日本和中國瞧不起!”曹薰鉉思慮再三,竟然留了下來,並在接下來的幾年拿遍韓國國內棋賽的冠軍,每當遇到徐奉洙的時候,兩人不打招呼也不複盤。有人說,曹徐是一生的對手,可曹薰鉉從沒承認過。
< 徐奉洙(左)對陣曹薰鉉 >
1984年,一位相熟的圍棋老師找到曹薰鉉,說有個全州的小孩天資不錯,你想不想收為弟子。當時正處巔峰的曹薰鉉擺擺手,說我才三十出頭,收徒的事再等等吧。那位老師歎了口氣說,那隻能讓他去日本找趙治勳了。聞聽此言,曹薰鉉咳嗽了一聲,“孩子叫什麽,帶過來我看看”。老師趕忙回答:“李昌鎬,今年九歲。”
李昌鎬成為韓國圍棋史上第一個內弟子,而且收徒的還是年紀輕輕的曹薰鉉,圍棋記者們都很意外,看到他就開玩笑:“曹國手,你擔不擔心養虎為患啊。”曹薰鉉假裝被說中,捂著胸口說:“輸給弟子多幸福啊,不過得等到十年之後吧。”
四年後,曹薰鉉帶著整個韓國圍棋界的期望征戰應氏杯,並在一路冷眼中闖入決賽,對手是如日中天的聶衛平。決賽是五番棋,前三局聶衛平以二比一領先,第四局曹薰鉉背水一戰,兩人力戰到300手,聶衛平功虧一簣。
決勝局中,有燕子之稱的曹薰鉉沒給聶衛平一點兒機會,下到中盤就勝負已分,聶投子認負的時候,韓國棋院歡聲雷動,解說員把嗓子都喊啞了,徒弟李昌鎬也激動得站了起來。
< 曹薰鉉捧杯 >
那天,聶衛平的好友沈君山特意從台灣趕來,原本想給愛打橋牌的老聶搞個慶功賽,沒想到會是輸棋的結果。看到老友,在酒吧喝悶酒的聶衛平想起了吳清源對自己的告誡。
1988年,他和沈君山在日本拿了一個橋牌比賽的冠軍,賽後晚宴上,聶衛平正吹噓自己的戰績,吳清源在旁邊冷不丁說了句:“搏二兔,不得一兔。”意思是批評他分散精力,說到興頭上的老聶怔在當場,尷尬至極。
沈君山問聶衛平,輸給曹薰鉉有什麽感想,聶衛平說,我就一個想法,從樓上跳下去,沉默不語的倆人一直喝到深夜。
敗者無眠,勝者也無眠。頒獎儀式結束之後,一直跟蹤采訪的韓國記者走進曹薰鉉的房間,看到曹九段像力盡的馬拉鬆運動員一樣頹然地坐在地上,巨大的獎杯放在角落,裝有40萬美金的白色信封隨意地攤在桌上。
看到相熟的記者,曹薰鉉脫口而出了一句話:“今後,該是我們昌鎬的時代了吧。”記者很意外,“昌鎬能行嗎?”曹薰鉉用力點頭,“能行!”
從9歲入段起,曹薰鉉全力爭勝了二十多年,在韓國棋手心裏,日本和中國的圍棋曾經像天那麽高,現在,他終於把天給捅破了。
一生之敵
李昌鎬沒有讓師父等十年。在曹薰鉉應氏杯奪冠成為韓國民族英雄一年後,李昌鎬就在國內棋賽的決賽中以三比二戰勝恩師,世界圍棋也在兩年後,如曹薰鉉所言進入了李昌鎬時代。
1986年,11歲的李昌鎬入段,正式成為職業棋手。那年,中國棋院成立了國少隊,最先確定的兩個隊員是第一屆棋童杯的冠亞軍,10歲的常昊和9歲的羅洗河,去北京報到之前,兩個人被送到華東師範大學心理係測智商,測試結果常昊138,羅洗河164。
< 聶衛平對常昊的指導棋 >
記者問他們倆,長大後的誌向是什麽?
羅洗河答:“打敗趙治勳!”
常昊答:“打敗全世界!”
七年後,常昊拜聶衛平為師,羅洗河拜馬曉春為師,少年長成,出征擂台。在1996年的最後一屆中日圍棋擂台賽上,常昊第三個出場,以石破天驚的六連勝結束了比賽,實現了22年前第一屆時日本未能完成的“豪言”——隻用三人戰而勝之。
賽後,日方主將大竹英雄感歎:“日本圍棋不能再指望我這樣的老將了,年輕棋手們該從安逸裏走出來了。”
擂台揚名一年後,常昊在中韓天元對抗賽上,遇到了自己一生的對手,已有六個世界冠軍在握的“石佛”李昌鎬。
< 李昌鎬(左)對陣常昊 >
三番棋一比二敗北之後,常昊開始了自己漫長的追趕之路。1997年到2004年,作為聶馬之後的中國圍棋第一人,常昊六次殺入世界大賽的決賽,無一勝出。
1998年8月1日,富士通杯決賽,常昊對陣李昌鎬,收官階段常九段已經勝券在握,在中央五解說的聶衛平甚至提前宣布:“感謝常昊給建軍節獻上大禮……”
誰知道話音剛落,常昊下了一個緩手,號稱官子無敵的李昌鎬沒有放過,硬是把必輸的棋救了回來,電視機前的無數棋迷捶胸頓足,常昊也在日後被稱為“千年老二”。
2004年4月,第五屆應氏杯如約而至,創始人應昌期老先生已經在七年前離世,沒有看到中國棋手奪冠成為他心中最大的遺憾。這屆比賽風雲際會,除了常昊和李昌鎬,中韓另一對一生之敵古力和李世石初次亮相,但兩人都在首輪就被淘汰。
帶著涅槃重生覺悟的常昊再次進入決賽,對手是韓國棋手“毒蛇”崔哲翰。前兩局,雙方在漢城打成一比一,後三局回到北京,常昊先下一城。在第五局棋開始前,常昊用香皂洗了兩遍手,他在恍惚間想起了十番棋時代的吳清源,那個在中日擂台賽時指導過自己的耄耋老人。
下到167手,常昊的黑棋殺到敵軍陣中,一下連通了周圍的棋,講棋室內一片驚呼,“能贏!”此時,兩人的時間都已用盡,裁判開始讀秒,崔哲翰知道常昊有關鍵時刻下緩手的弱點,落子如飛地施加壓力,常昊緊跟對方節奏,絲毫不亂。
下午六時整,裁判宣布常昊以3點優勢擊敗崔哲翰,無數記者湧入對局室,應昌期的兒子應明皓拉著中國棋院院長王汝南的手,隻說了半句“十七個年頭了……”就無語凝噎。
一生沒有得過世界冠軍的聶衛平揮著扇子對常昊說:“從這裏開始狂奔吧!去奪取你能奪取的一切,很多冠軍在等著你拿呢!”常昊先給大家鞠了一躬,輕聲說道:“這個冠軍來得晚了一些,但畢竟還是來了,我為應老先生了了心願,為師父報了十六年前的一箭之仇。”
< 應明皓給常昊頒發應氏杯獎杯 >
慶功宴上,應明皓請常昊為決賽的棋譜簽字,然後帶回了台北,在父親的墓前焚燒祭奠。北定中原日,無忘告乃翁。
應氏杯之後,常昊脫胎換骨,在之後的兩次決賽中零封李昌鎬奪冠,統治棋壇十年的李昌鎬帶著17個世界冠軍的紀錄走下神壇。
傷逝
吳清源的師兄橋本宇太郎說過,冒險於圍棋世界的人,無一人一帆風順過。
拚殺一生的曹薰鉉當選國會議員時有人問他:“是否懷念勝負的世界?”曹議員回道:“我再也不懷念了。”下到晚年仍有幸從勝負世界“全身而退”的棋手確實不多,很多天才都半路夭折了,比如讓聶衛平扼腕歎息的天才棋手錢宇平。
< 錢宇平 >
生於1966年的錢宇平6歲學棋,19歲出戰中日擂台賽惜敗小林光一,21歲升為九段,1991年奪得全國冠軍,三年後打入富士通杯決賽,本來有望成為中國的第一個圍棋世界冠軍。
可是到了決賽之前,錢宇平突然找到圍棋隊總教練聶衛平,說他頭疼,決賽棄權。聶衛平懵了,說絕對不行,從來沒有一個棋手因為頭疼放棄這麽重要的一盤棋。出發那天,聶衛平拿著護照敲門,屋裏的錢宇平還是那句“我頭疼”,老聶急了,說你今天不去,以後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了,錢宇平以沉默回應。
決賽當天,錢宇平的對手趙治勳不敢相信自己不戰而勝,5年前遭遇車禍的他纏著綁帶也要趕去比賽,他說“作為一個棋手,我爬也會爬到賽場”。聶衛平在自傳寫道,“他是怕趙治勳,而且是非常怕”。
就像巴頓不相信精神崩潰的士兵一樣,當時也很少有人能理解不敢麵對勝負的錢宇平,患上神經壓抑症的他已經無法重返賽場了。2018年,52歲的錢宇平在家中突發腦溢血,醫生全力救治才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康複出院後又摸上了棋子,“每天在網上下兩盤”,眼神中終於有了劫後餘生的淡然。
十幾天前,患有抑鬱症的圍棋國手範蘊若八段在家中墜樓身故,年僅24歲。好友柯潔發了一張全黑圖片,配文“跨過生死寒冬,記得多添置衣物,保重……”
“劫”是圍棋術語,意為黑白糾纏不清的局麵,局部劫爭可能決定全盤的勝負,棋可劫生,人生未必可以劫還。
黑白
1984年,70歲的吳清源舉辦引退儀式,曾和他在十番棋裏生死較量過的對手們悉數到場,以每人一手的聯棋向他致敬,與日本棋界恩怨友敵數十年後,這位無法被定義的棋手贏得了客居之地舉國的敬意。
71歲的橋本師兄把第一手棋下在了天元,吳清源笑了,還以師兄的名手飛掛天元,會場裏的八百多人掌聲雷動,橋本身後的九位棋手低頭垂淚,此局再也無關勝負了。
< 電影《吳清源》 >
導演田壯壯拍吳清源的傳記片時,兩人對談了幾十回,田壯壯說他一回都沒聽懂過。臨別前,田壯壯祝老人長壽,活到一百多歲,吳清源搖了搖頭,伸出一個指頭,“我就活到一百歲,那邊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呢”。
2014年百歲生日過後五個月,吳清源在睡夢中安詳離去。大病初愈的聶衛平特意到日本參加大師的追思會,之後還拉著兒子孔令文到恩師藤澤秀行家裏上香,他托著病體伏在榻榻米艱難一拜,師母拿出一張照片,說你看,藤澤先生笑得多開心。
照片中,藤澤秀行抱著時年兩歲的孔令文,旁邊是棋力巔峰時期的聶衛平。
在1991年的中日天元對抗賽中,聶衛平對陣林海峰下了一手驚呆觀戰眾人的棋,被評價為“鬼神之手”,有人說這是一手“不是人下的妖棋”。26年後,在野狐圍棋網的一盤對局中,聶衛平明白了什麽是“妖棋”,他的對手“Master”連斬包括他在內的60位中日韓頂尖高手,並在對局後打出一行字:“謝謝聶老師,我是AlphaGo的黃博士。”
為了表示對聶衛平的敬意,人工智能Master把30秒一手的思考時間改成了一分鍾。
對於人類棋手來說,AlphaGo就是“神”的化身。
在李世石對陣AlphaGo的第二局中,執黑的人工智能下了一手超出所有職業棋手想象的棋,在現場觀戰的江鑄久心裏咯噔了一下,他感覺吳清源又回來了,通過AlphaGo繼續下自己的六合之棋。
李世石之後,柯潔也跟AlphaGo下了三盤,最後一局下到中盤的時候,他衝出了對局室,抱住聞聲前來的人大聲痛哭:“我贏不了,我做不到!”
如果吳先生真回來了,他會拍拍柯潔的肩膀,然後坐在AlphaGo的對麵,輕快地落下一子,無關勝負,隻為黑白。
參考文獻:
[1] 吳清源,《天外有天》,北京燕山出版社
[2] 聶衛平,《圍棋人生》,文化藝術出版社
[3] 陳祖德,《超越自我》,中央編譯出版社
[4] 央視紀錄片《圍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