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附小的 四位“右派”老師

原題

武大附小的

四位“右派”老師

——整理日記一則

 
 

 

作者:戴克中

 
 
 
 
我常年棲身的宿舍在珞珈山東麓山腳的斜坡上,以前站在我家的涼台上可以遠眺青翠欲滴的磨山、南望山、波光粼粼的東湖,最遠可看到華中工學院白色的南一樓(八層),藍天白雲、青山綠水,廣闊遼遠、怡然舒暢。
 
現在四周十幾棟高樓拔地而起,除了別人家的窗楣、霧霾的天空,一切都消失了。據我去年、前年的記載,藍天白雲一年大概還有七八次,越來越稀罕了……也覺人間無味,鬧烘烘一片埋愁地。
 
天終於涼了下來,秋風徐來,好不痛快!
 
前天(8月31日),風和日麗,我站在涼台上吹涼風,對麵18棟一樓推出了一輛輪椅,一個中年婦女小心翼翼的將一個矮個的老頭扶上輪椅,並彎腰將他的雙腳挪到踏板上。
 
劉老師,劉祥仁老師,他出來了。
 
好幾個月了,我心中偶爾念想一下對門的劉老師,聽說他中風兩次了,上次阿姨扶著他在門口散步好像是半年前的事了,到深圳去了?我還問過在18棟旁打牌的大爺大媽,她們說,“在家裏吧,難下樓了!”
 
今天看到了,遠在涼台上俯視,他好像瘦了一點,神情淡定,仿佛比以前幹淨清爽一些。我想到是否下樓和他嘮嗑幾句,不算太熟,算了。
 
1958年的夏天武大附小開學時,我們被招集到學校大門外四十八家旁的足球操場,上麵來人宣布換了新校長,原校長陸維亞和陳鬆年、盧文曼、劉祥仁四個老師是“右派”。盡管那時我才小學四年級,可真正記牢了當時新校長、新教導主任在台上講話的場景。
 
涼雲暮葉,黃昏無限思量……
 
四個老師中,陳鬆年老師的印象我最淡。他好像是我們同年級甲班的班主任,(我是乙班)朦朧的回憶中他完全就是一個老農民的模樣,低頭走路,不苟言笑,那時班主任都教語文,他應該是語文老師。他如何成了“右派,說了什麽話,至今我也未得一二。
 
在附小看過批判他的大字報,除了墨汁寫下黑漆漆的名字,什麽也記不得了……他好像住在三區糧店旁邊的兩排平房裏,後來在三區食堂常看見他低頭打飯打菜,他從來就目不斜視,不與人打招呼。他勞動後去了那裏一點也不知道了。前兩年我問過劉祥仁老師,他說,他也不知道,估計已去“享福”了。
 
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另一個盧文曼老師帶過我們的珠算課,她剛到武大時曾住在新三區24號(現幼兒園)我家隔壁。那時武大住房緊張,教授家都要讓一間房給新來的老師住,她就住進了葉嶠教授讓出的一間西房。我印象中盧老師也十分嚴肅,很少看到她笑,也沒有逗我們玩的記憶……所以我曾經認為“右派都是嚴肅、規矩、死板、不愛笑的人。
 
我也不知道運動中她說了些什麽,倒了黴。他先生是法律係的老師,是為先生抱不平?還是……據說盧老師被劃“右派後一直不服氣,不肯簽字認錯,一直到1979年平反。他們一直在武大,好像盧文曼老師文革時期在武大沙洋分校還教過小學,回到珞珈山時她已退休了,是為了孩子頂職還是年齡到了就不得而知了。她住在南三區時我常見到她,我偶爾與她打招呼,鞠躬,叫老師!如今她也走了好幾年了。
 
冰合大河流,茫茫一片愁。
 
陸維亞校長我就印象深刻了!
 
媽媽常說,她抗戰在樂山讀武大時,陸維亞是她們的女生指導,“好厲害啊!嚴厲得不得了!”“她隻要發現一個女生晚上回宿舍晚了,就會訓斥全宿舍的女生,滔滔不絕!”媽媽也常感歎說,“那樣好強要勝的人,這以後日子如何過呀!”
 
我們1954年進武大附小時,應該還是黃興華(劉滌源教授的夫人)老師的校長,她嚴格執行學習蘇聯的新規定,一定要滿七歲才準許讀一年級,弄得教務長韓德培先生的兒子韓鐵隻差兩個月都不能上小學。我姐姐前幾年5歲就上了小學。真是一板一眼認真辦事的老師啊!
 
陸維亞到武大附小當校長應該是在1955年夏天,她1949年就兼任了武漢大學附設小學教員會的主席,這可能是選她當校長的原因之一。我沒聽過她的課,她教過我姐姐算術。記得爸爸曾在家中談過,“她教算學應該沒問題!”我問過姐姐,“有陸校長上課的印象嗎?”她說,沒有了,但肯定極少看過她的笑靨。
 
大個、嚴肅的陸校長大抵不會有什麽反動言論,我記得大字報上麵的罪狀有排擠工農幹部林彥鑫(後來的校長),重用有資產階級思想舊社會過來的老教師雲雲……我真想看看當時檔案的評語啊!
 
陸維亞老師是長沙望族的千金,先讀過師範,後來又考入了武漢大學曆史係,高材生留校,與著名的物理學家梁百先教授結為伉儷。1957年她栽了,好強的她再也沒能起來。
 
“幸好她還有梁先生200多元的工資,和程千凡有沈祖棻的168元一樣,生活上不會吃太大的虧,錢總是最要緊的呀!”(爸爸語
 
勞動改造,後來到曆史係資料室,養兒育女,照顧先生,陸校長悶悶不樂的打發了十年光陰。可能還是積鬱太深,她文革中患癌症去世,沒有到60歲!
 
蕭蕭幾葉風兼雨,屈人才識長更苦。
 
武大附小的四個右派中,最莫名其妙的就是剛師範畢業的劉祥仁老師了。如今隻有他碩果僅存。1957年,他可能沒20歲吧!
 
劉老師很矮,估計不到1.6米,他沒給我上過課,好像教過姐姐的地理課(自然?),姐姐說他講課蠻風趣。他們全是1958年補劃的“右派呀!
 
一個小學,36個老師,硬要派幾個“右派,11%呀!占了那裏的名額?誰的指示,誰的主意,如果一個有權力的好人說,小學就算了吧!這四個老師的命運……
 
我總是企盼著善良!
 
前幾年我問過劉老師當時的情景。他說,他真不清楚自己怎麽成了“右派”,開始糊裏糊塗,也不知道“右派”的待遇,心想“右派”“右派”吧,改正錯誤,過來了,不就不是“右派”了嘛!一直到集中勞動時,在行政大樓前聽了“麻隊長”(見吳開斌的《另類人生20年》)的訓話,才知道Y派不是好玩的稱呼。他還感歎的對我們說,幸好他一直被留在了武大,勞動、當農工、打雜、電工……去沙洋,沒吃太大的虧。如被武大開除,去了社會和勞改農場就掉得大了!
 
自從1980年代劉老師住在我對麵的北三區18棟後,我就看著他進進出出、結婚、帶孩子、退休。後來他夫人又先走了,孩子也去了外地,他一個人常去柯家灣吃早點、吃飯,他好像不太會自己做飯。他話也不太多,去台灣探過親,有人說他是武昌“劉有餘”的後人,是否因家庭被打“右派?!我也問過他此事,他說隻記得解放前家中一些人去台灣時,他和幾個哥哥一起上了車,後來怎麽又下來了……
 
談起他當電工時,我到記起了武大另一位常來家中查電表的電工蘇先群,永遠唯唯諾諾、恭恭敬敬、非常謙卑的模樣,媽媽說,他好像也是1957年說錯了話,栽了跟頭。
 
前幾年劉祥仁老師每年冬天去深圳,有一次他回家,行李太重,我幫他提上了樓。他告訴我他在武大附小和陸維亞校長除了工作接觸,沒講過幾句話,和另外兩個被劃“右派的老師基本也沒有來往。
 
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一切都是上蒼的安排?
 
在書寫武大附小的革命傳統和輝煌曆史(號稱1915年建校)時,會提到陸維亞,絕不會提到劉老師等三人。
 
有人在我的博客中提醒我不要談論鄰居、同學、朋友、熟人………道聽途說的往事。我想,刻在一個十歲孩子記憶中的這些事,怎麽會忘記呢?我怎麽會不說呢。
 
在那個時代許多人是無辜的呀!有的人多說了幾句話,有的人可能隻皺了下眉頭……結果就是減薪、降級、批判、下放、勞改……甚至家破人亡。
 
那個時代,許多人都是平庸的作惡者,沒有了絕對的善惡。
 
黃永玉說過,“運動開始我偷偷對我老婆說,’這粒種子會長成罪惡大樹的。”
 
一個甲子,讀完了幾千張麵孔後,我還沒弄明白究竟什麽是人。
 
何事添淒咽,但由他魑魅簸弄,……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
 
 

2013.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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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克中!我的學生啊,77屆我參加招生時被我挑中,並到我的專業班上。 -L94607- 給 L94607 發送悄悄話 L94607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8/2024 postreply 18:15:18

這麽巧。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8/2024 postreply 19:55:37

77級還是77屆? -立竿見影-1- 給 立竿見影-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9/2024 postreply 06:09:28

文革後首屆招生的77屆,78年入學。 -L94607- 給 L94607 發送悄悄話 L94607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9/2024 postreply 09:30:50

“級”應該指入學時的年份,“屆”指畢業年份。77級比較特殊,考時是77年,入學時已是次年春季。 -yuntai- 給 yuntai 發送悄悄話 yunta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9/2024 postreply 12: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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