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瘋狂的一九五八年(之二)
一九五八年九月中旬,我進公社新辦的農業中學讀書時,正是毛澤東發動的“全民大煉鋼鐵”運動進入最高潮的時候。我們學校也接到命令要建造“小高爐”煉鋼。所以,這場荒唐的全民煉鋼運動我也是親身參與了的。
毛澤東在發動“大躍進”運動的同時為什麽又要發動“大煉鋼”運動呢?因為鋼鐵是一個國家發展工業、國防、農業機械化、乃至交通運輸的基礎材料。中共認為這是一個國家強大不強大的具體指標。毛澤東想當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頭”,需要有鋼鐵來撐腰。因此大力發展鋼鐵工業、提高鋼鐵產量本來就是“大躍進”的主題之一。一九五八年六月二十日,中共國務院副總理薄一波在給政治局的《匯報提要》中說:“經過三年苦戰,我國可以在鋼鐵和其他主要產品方麵趕上和超過英國。”二十二日,毛澤東對《匯報提要》作了批示,指出:“趕超英國,不是十五年,也不是七年,隻需要兩年到三年,兩年是可能的。這裏主要是鋼。隻要一九五九年達到二千五百萬噸,我們就鋼的產量上超過英國了。”然而一九五七年中國的鋼產量僅有五百三十萬噸。所以鋼產量要在一九五九年超過英國,一九五八年的鋼產量就必須要有一個極大的躍進。而此時一九五八年也已經過去了一半多。為此,中共中央在八月十七日至三十日召開的北戴河政治局擴大會議作出重大決定,要在剩下不到半年的時間內將鋼產量從一九五七年的產量翻一番提高到一千零七十萬噸。九月一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立即行動起來,完成把鋼產量翻一番的偉大任務》,進行全黨全民動員。社論強調:“任務是繁重的,時間是緊迫的”,但“一零七零萬噸鋼的任務必須完成,一噸也不能少”!在這種形勢下,全國上下立即掀起了一個“全民大煉鋼鐵”的運動。那時我去上學的路上,隻見街上貼滿了紅紅綠綠“以糧為綱,以鋼為綱”、“鋼鐵元帥要升帳”,以及“為完成一零七零萬噸鋼鐵任務而奮鬥”的標語。
練塘是平原水網地區,沒有山也沒有森林,所以既不產鐵礦也不產煤炭,按理說是不具備煉鐵煉鋼條件的。但是,“全民煉鋼”是毛澤東、黨中央發出的號令,又有哪個地方黨委敢不執行?所以是有條件的地方要煉鋼,沒有條件的地方也要煉鋼。那麽沒有鐵礦石怎麽煉鋼呢?人真是萬物之靈,不知是什麽人竟然發現我們那裏的河道、湖蕩水下有一種狀似狗屎的東西,具有一定的含鐵量。過去扒螺絲的漁民經常將此物扒起來,都是隨手丟回河裏去的。這時候當地政府就動員所有漁民用漁船去撈“狗屎鐵”。撈來的“狗屎鐵”統統集中上交到鎮西市梢頭一塊空地上。那裏放了幾部磅秤,凡有來上交“狗屎鐵”的,有專人替他們過磅記賬。那收來的“狗屎鐵”真是堆得如小山一樣。這是我們當地煉鋼的主要原料。煉鋼還有次要的原料,那就是挨家挨戶動員上交國家的各種鋼鐵製品,大多是家裏破了的鐵鍋,舊的鐵鎝、鋤頭、斧頭,菜刀,不用閑置的大的鐵稱砣、稱鉤(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後很多商家的大秤都閑置了起來)。剛巧那時人民公社成立,提倡吃集體食堂,不準私人開夥,許多農民家的鐵鍋都被砸破鍋底上交去煉了鋼。最讓人不能忘記的是鎮上第一中心小學、原來叫“同仁堂”的那兩扇生鐵鑄的雕花大鐵門,十分氣派、漂亮,也拆下來打碎去做了煉鋼原料。煉鐵光有“狗屎鐵”還不行,還得有一種石灰石混在一起煉。這石灰石就是我們當地人說的青石。青石哪裏有?到河邊路邊去找。我們這裏雖然沒有山,不產青石,但有一些鋪路的、以及修在石駁岸裏的石頭是青石。於是隻要看到,就把它挖出來。也不管挖走了石頭,路會留一個坑,石駁岸會坍掉,反正當時這種事無人管也無人敢管說不可以。這種挖來的青石先用大鐵錘擊碎,然後用一種用兩條竹片做柄的、專門敲石子的小榔頭把它敲成餛飩菱(即嘉興南湖菱)大小的石子就成了。這項敲小石子的工作大都由街道動員來的家庭婦女和中小學生完成。所以敲石子的工作我也幹過好多天。如此這般,煉鐵的原料總算是都有了。
接下來煉鐵的“小高爐”怎麽建?這事說起來那就真的是兒戲了。那時候我們鎮上所有的“小高爐”都是這樣建的:先建爐底,用各種廢磚在地上壘一個直徑三至四尺的圈圈,預留一個一尺半寬一尺來高的口子,這是以後添加柴火用的。然後在爐底用磚頭或石頭壘三個墩子,上麵鋪幾塊比較大塊的破瓦缸片,做成煉鐵爐的爐膛底,再將爐壁壘高到一公尺半到兩公尺左右,頂上留一個直徑一尺多的口子,作煉鐵時出氣之用。然後外麵用爛泥巴把磚頭的空隙封住,這樣一隻“小高爐”就算建成了。為了防止漏氣,一般會將整個高爐用爛泥巴糊上幾層。因為廢磚沒有那麽多,有的小高爐就用晾幹的土坯來建。因此那時的街道婦女還有一個脫土坯的任務。記得那時我們鎮上芮家浜裏的一塊空地上,每天有幾十個家庭婦女赤著腳在哪裏踩泥,或把袖子捲得高高的在脫坯。煉鐵時,先在爐膛底鋪幾層木柴或煤炭,再一層青石子一層“狗屎鐵”,一層層鋪到離爐頂還有半尺多距離為止。然後從爐底點火連續燒幾天幾夜。這個過程中,需要有人守在爐邊,不斷地添加木柴,不能讓爐火熄滅。最後,按照上級說的時間燒夠了熄火。再等一天半天,讓爐子溫度下降了,就用鐵塔、鋤頭把爐體扒掉,中間那一大坨燒成“沙琪瑪”似的“狗屎鐵”就是煉成的鋼鐵了。這樣的東西是不是就是鋼鐵了呢?老實說我們——包括學校的老師看了都覺得不像,但是都不敢說。然後學農村生產隊放糧食高產“衛星”一樣,大家把這一坨坨的“沙琪瑪”放到籮筐裏,打著紅旗、拿著紅紙寫的“報喜信”,抬到公社去報喜。公社也沒人說這不是鋼鐵,而是高高興興地收下,還鄭重其事地稱了重量,說要將數字匯總後上報縣裏。我們估計縣裏也是這樣層層上報,直至中央的。十二月二十二日,《人民日報》以《一零七零萬噸鋼——黨的偉大號召勝利實現》為名,向全國人民報喜,說大煉鋼鐵的任務提前完成了。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這個“喜”可能是假的。
當年我們學校也建了幾座“小高爐”。我的任務除了敲青石子,還有一個任務是與另一個同學搭檔去找青石。實在說,去挖路上鋪的青石板我們不敢,也挖不動;我們是專去找有後院的人家那些立在地上做分界標誌的界石。這種界石細長的一根柱在地裏,隻要用大鐵錘在根部一擊,界石就會斷掉。不過青石做的界石不多,大多是花崗石的,這種石頭沒有用。還有就是去找廢磚。這種東西過去好像很多,但現在也難找了,實在沒有,就把人家後院的圍牆拆幾塊下來。這種做法說是“找”,實際是偷。但因為這是“奉旨而偷”,我們根本不怕,隻要避開主人家不被罵就行。煉鋼要燒木柴。為了煉鋼,我們農業中學原來老耶穌堂內的幾十條木椅子被燒光,禮拜堂內的木地板也幾乎被撬光,木製的雙層窗被拆去大半。隻是我不負責找木柴,不知道這是哪幾個同學幹的。
我們鎮上的高爐大多建在鎮四周的空地上。那時到了晚上小鎮四周一片紅紅的火光和煙霧,仿佛小鎮著火了一樣。人聲日夜不斷。我們年小的學生雖然不用到“小高爐”邊值夜班,但也非常興奮,回家吃了晚飯後幾次結伴出去巡看。那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這樣的瘋狂將付出怎樣沉重的代價。後來看到有關資料,為了煉鋼,全國好多地方的山頭樹木被砍光做了燃料,以後好多年都無法恢複,真正的成了濯濯童山。更因為要完成一零七零萬噸任務,在秋收季節抽調大批農村青壯年勞力去煉鋼,最多時達到九千萬人,留下婦孺老幼在家。當時我們家鄉農村的青壯年聽說也都集中去了縣裏煉鋼,但在哪裏煉則不清楚。而這樣做的結果是大量成熟莊稼無法及時收割爛在地裏,造成了一九五八年農業豐產不豐收的後果。時任國防部長的彭德懷回湖南家鄉看到這個情景心痛不已,寫了一首詩:“穀撒地,薯葉枯。青壯煉鐵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麽過?請為人民鼓嚨胡。”這是一九五八年秋冬全國農村真實情況的寫照。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上彭德懷向毛澤東上書,批評“大躍進”、大煉鋼是小資產階級狂熱性,被毛澤東打成“反黨集團”頭子。不能不說,一九五八年的“全民大煉鋼”運動也是造成後來“三年大饑荒”的重要原因之一。
2020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