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之理﹕1952年的細菌戰是一場虛驚
隻覺得對不起中外科學家﹐讓他們都簽了名。也許我還是太天真﹐因為他們可能知道真
相﹐但服從政治鬥爭需要。如是這樣倒罷了﹐如不是這樣﹐他們是受我們騙了。
朝鮮戰爭停戰距今(1997年)已44年(本文寫於1997年──編者注)﹐至於1952年轟動全
世界﹐美帝國主義有口難辯的細菌戰的真相如何?
答案是一場虛驚。
當年黨中央是確實(至少開始的時候)認為美軍是進行了細菌戰﹐我們動員了全軍和全國
﹐花了大量人力和物力進行反細菌戰運動﹐美帝國主義也是一時臭名掃地﹐原駐朝美軍
司令李奇微﹐1952年末調任歐洲盟軍司令﹐到達機場時﹐群眾罵他是瘟神﹐一時下不了
台。他說憑上帝之名發誓﹐美軍沒有進行細菌戰﹐才讓他走。
事件的緣起是冬季的雪地上出現大量蒼蠅和跳蚤。後來知道是雪蚤﹐不是人蚤﹐朝鮮語
稱oguli﹐是冬季雪地自然現象。雪蚤是彈尾目(Collembola)黑跳蟲屬(
Isotomapalustris)。我東北也有雪蚤的報告及那時我們以為雪地上不可能有蒼蠅和跳
蚤﹐加上外國報紙報道日本細菌戰犯石井來朝鮮前線調查美軍不明死亡﹐於是中央判定
美軍進行了細菌戰。
事件的主要經過如下﹕1952年1月29日﹐誌願軍衛生部和誌願軍司令部收到42軍電報稱
﹕美機於1952年1月28日飛過平康郡該軍駐地﹐戰壕雪地上發現多種昆蟲﹐有內蚤、蠅
和類似蜘蛛的昆蟲。42軍送來23個跳蚤(雪蚤)﹐33個蒼蠅和類似植株的昆蟲標本。我們
化驗室進行培養﹐沒有發現致病菌。42軍衛生部部長是高良﹐是我在三師時衛校的教育
長﹐一個很細心和有水平的衛生幹部。他一定對細菌戰有所警惕﹐才發這個電報。42軍
的電報同時報誌司﹐引起彭德懷司令員的高度重視﹐轉報黨中央﹐又電告各部隊警惕和
要及時報告類似情況。一時幾乎所有部隊都有類似發現的電報(兩個月中有近乎千次報
告)﹐報告敵投的東西是五花八門﹐有死鼠、有蒼蠅﹐還有大蚊子﹐有昆蟲容器(是美軍
撒宣傳品用的鐵四格彈殼和帶降落傘的紙筒)﹐有樹葉和蛇﹐還有一兩個單位報告有朝
鮮居民突然死亡﹐報告河中漂來大量死魚﹐並送來10餘條小死魚(鯽魚)標本﹐經細菌學
培養出是純沙門氏桿菌。《人民日報》又報導美機多次侵東北投撒細菌﹐死鼠和其他東
西﹐恰巧此時﹐美軍前線發現不明死亡﹐美軍派日本細菌戰犯﹐原731部隊的頭頭石井
來朝鮮調查此事﹐並公布此消息。黨中央根據以上情況判斷美軍進行了細菌戰。不幾天
﹐1952年2月22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醒目消息﹐發表以中國人民誌願軍和朝鮮政
府的名義﹐譴責美帝在朝鮮和我東北進行大規模細菌戰並附有投撒物和細菌塗片的照片
﹐在全世界引起震動和紛紛譴責。事先我們並不知《人民日報》這麼快公布。公布後﹐
我對衛生部朱直光副部長(現已故世)說﹐這下我們要被動了。朱說今後隻有做文章。
中央衛生部是賀誠副部長當家﹐他在東北工作過﹐知道日本的731部隊是搞細菌戰的部
隊﹐知道石井其人其事﹐是他的錯誤判斷﹐黨中央同意了。他派昆蟲學家何琦教授和細
菌學家魏曦教授(二人現均故世)來朝鮮調查。他們來前﹐我們已多次派員(包括我本人)
到報告單位﹐去核實情況﹐結果是雪地上有昆蟲和其他投撒物﹐但未發現突然死人和可
疑病人﹐前報死人的單位說是道聽途說的事。至於蒼蠅﹐幾乎家家灶前灶後都有﹐它們
可隨時飛到門口雪地上。我個人分析﹕(1)帝國主義是什麼壞事都能幹得出來的﹐細菌
戰也不例外。(2)但嚴冬不是進行細菌戰的好季節﹐天冷昆蟲活動能力弱﹐也不利於細
菌繁殖。(3)在前線戰壕一帶投﹐人煙少﹐有病也難傳染﹐而且離美軍戰壕不過數十米
﹐還有反彈的可能。(4)朝鮮本有蝨媒傳染病流行﹐城鎮房舍多被炸毀﹐百姓都住防空
洞中﹐生活很困難﹐朝鮮民族極頑強﹐再來個細菌戰也不會有更大災難迫使他們投降。
(5)我們的初步調查尚不能証實美軍進行細菌戰。我向洪副司令匯報我的看法﹐他同意
我將意見發報報告彭總和中央﹐我並建議暫勿大事宣傳﹐以免將來被動和浪費人力和物
力。(這是何、魏二教授尚未來到前的事。)中央即來電批評我警惕性不高﹐說就是敵未
進行細菌戰﹐也可能乘此加強衛生工作。後來何、魏二教授下去作了調查﹐並看了昆蟲
標本和細菌塗片。何發現所謂跳蚤和雪蚤﹐魏發現雪蚤染色塗片是有形如鼠疫桿菌的細
菌﹐但呈格蘭氏陽性(鼠疫桿菌是陰性)﹐也培養不出鼠疫菌。我問他們的看法﹐何琦說
(原話)﹐“我看是false alarm(震驚)。”彭總看到我的電報後﹐要我當麵匯報。洪副
司令要我如實地向彭總說說我的看法。恰巧朝鮮人民軍防疫局的金局長奉命來找我摸摸
底和商量如何辦﹐因為他們也拿不出証據。我帶他一同去見彭總﹐希望金能作個找不到
細菌戰証據的旁証。當晚到了檜倉郡誌司所在地。(我們住成川郡﹐離誌司大約兩小時
的汽車路程。)彭總、鄧華、宋時輪副司令等十餘人在座。我匯報了我們調查的結果和
上述看法。彭總嚴厲地說(大意)﹕我們的衛生部長是美帝國主義的特務﹐替敵人說話﹐
誌願軍的健康能有保障嗎?他接著說﹐還有人反映你們對傷病員不關心﹐戰場上死一千
死一萬都可以﹐下來後死一個﹐我都找你算賬。我說﹐我可以不當衛生部長﹐我別無所
求﹐但請讓我留在朝鮮打仗。彭總宣布臨時休會﹐常委討論。復會後﹐彭總說﹐常委還
要你當衛生部長﹐好好幹﹐成立總防疫辦公室﹐你當副主任(鄧華當主任)。和金局長回
誌後的路上﹐他說他當時嚇得發抖﹐以為真要殺頭了。又說你們彭總真好﹐他愛兵﹐對
你又教育又器重﹐你們有好黨﹐好司令。回到誌後﹐向洪副司令匯報﹐包括彭總和我個
人的談話內容。洪不吭氣﹐說你好好幹吧﹐不幾天後﹐東北軍區衛生部戴正華部長(現
已故世)受軍委衛生部之托﹐來檢查反細菌戰工作﹐我向他匯報彭總的指示﹐戴說﹐你
不要怕﹐就按彭總說的去做。當日半夜﹐我接到駐誌司的蘇軍參謀團長的翻譯的電話﹐
說斯大林問細菌戰是否真有其事。我答﹐你去問彭總﹐掛了電話。我心想﹐真難辦!搞
不好真會殺頭﹐要有個殺頭的精神準備。
過不幾天﹐賀誠和宮乃泉組織一個連何琦和魏曦在內有30餘人陣容強大的防疫檢查隊來
朝協助反細菌戰﹐他們之中有﹕
昆蟲學家何琦
跳蚤專家柳支英
寄生蟲專家吳光、包鼎丞
細菌學家魏曦、陳文貴(鼠疫菌專家﹐抗戰時証明過日軍投撒鼠疫)、方亮(朝鮮族)、謝
知母、郭時欽、程知義
病毒學家郭成周
流行病學專家何觀清、俞煥文
立克茲小體專家劉維通(也是流行病學專家)
青年科學家10人左右(任民峰、吳滋霖、胡介堂、李義民、李振瓊、高韻調、劉育京等)
攝影師和技術員10餘人
我令他們組成4個組﹐最大的組放在衛生部附近﹐另3個組放到東、中、西三條線的兵團
衛生處。這3個分組擔任從基層送來的標本的初檢﹐並負責到現場指導防疫工作。初檢
有問題的標本﹐送到成川大隊本部作二檢。標本是收到不少﹐有好幾百份﹐也培養出病
菌﹐但都是沙門氏菌之類﹐未出現鼠疫桿菌和霍亂弧菌。有1-2次在樹葉標本中﹐查到
炭疽桿菌。所謂大投撒物﹐形形色色都有﹐但很難和細菌戰掛上鉤。
我很快擬定了反細菌戰的措施(加強個人衛生措施﹐注射多種疫苗﹐每人要紮褲腿和袖
口﹐毛巾圍頸﹐設對空監視哨﹐采標本送檢方法﹐就地撲打空投昆蟲﹐撒消毒藥﹐發現
可疑患者先隔離後報告等)﹐頒發全軍﹐並取得彭總的同意﹐可以對死者屍解(由誌軍和
誌政聯合通知全軍)﹐對後來研究傷死原因﹐開了綠燈。
整個一年中﹐沒有發現一名和細菌戰有關的患者和死者。由於講究衛生﹐病號減少不少
。當時一些部隊領導幹部﹐1987年遇見我的時候說﹐美帝搞這麼大的細菌戰﹐我方竟沒
有一名死者﹐那時就覺得不可思議。
這一年我們忙於接待調查團﹐李德全和廖承誌領的國內名人的調查團﹐國際民主法律調
查團和國際科學家調查團。後者團長是英國科學院院士李約瑟(Joseph Needham﹐著《
中國科學技術史》)。副團長是蘇聯科學院院士茹科夫?維勒斯尼科夫院士﹐他很有這
方麵經驗﹐曾任伯力審判日本細菌戰犯的醫學專家。他帶一名青年英文翻譯可華斯基先
生。團員有巴西生物學蝙蝠專家貝索亞教授﹐法國獸醫專家馬戴爾教授﹐瑞典臨床化驗
家安德琳博士(女)﹐意大利生物學家奧利佛教授。我國錢三強博士擔任聯絡員﹐陳述醫
師擔任俄文翻譯﹐熱帶病學專家鐘惠蘭博士和(婦科)嚴仁英教授(女)擔任英文翻譯。前
兩個調查團﹐一個全是中國人﹐當然全力合作。國際民主法律調查團員﹐不是自然科學
家﹐我們講什麼他們都認真記下﹐都罵美帝國主義。國際科學家調查團就不一樣﹐雖然
他們是相信美帝進行了細菌戰﹐但我們不能在証據上出一點問題。蘇聯茹科夫院士是受
托於斯大林。他真行。他們來朝鮮的時候﹐正是美軍對平壤進行大轟炸之後﹐平壤一片
瓦礫。調查團先在東北調查美機在那裡投撒細菌的証據(7月12日至7月25日)。入朝之前
﹐茹科夫院士對他們說﹐朝鮮是戰場﹐很危險﹐我們不妨對東北調查結果作個結論﹐簽
個字﹐免得萬一有意外﹐我們勞而無功。其餘的團員認為有道理﹐於是寫了美軍在中國
東北進行細菌戰的初步結論。在朝鮮(7月28日至8月1日)﹐他們被安置在深深的地下旅
館﹐夜晚還受到美機的騷擾。開聽証會那天﹐朝方先作兩個案件報告﹐一個是霍亂病死
亡例﹐說是美機在平壤大同投下草包﹐內有帶霍亂菌的蚌(文蛤)﹐患者吃了蚌﹐得霍亂
死亡。朝鮮多年沒有霍亂了。另一個案例是鼠疫死亡﹐說是這家人某天在水缸表麵發現
了跳蚤﹐很奇怪﹐過了幾天﹐家中有人病故。屍解是鼠疫。朝鮮從來沒有鼠疫。(這是
朝方請教陳文貴教授準備的案情﹐和他40年代日本在常德投撒帶菌的跳蚤﹐在水缸中發
現的情況相似。)誌願軍拿出的是20兵團駐地兩名中尉在砍柴時發現秘密的跳蚤群﹐他
們收集了不少﹐送來培養出鼠疫桿菌的案例。由於我們在反細菌戰時﹐要求每人都要束
緊褲腿和袖口﹐及時對投撒現場消毒﹐故該軍無患者和死亡。此事件很順利地被科學家
接受﹐通過了証詞。這個案件的真實情況是﹐跳蚤是在森林裡的小茅屋裡發現的﹐小屋
裡有柴草和雜物﹐適合跳蚤的繁殖。這就很難說是美帝投的。他們上報的時候﹐沒有提
到小茅屋。這次要他們出場作証時﹐他們中一人說﹐毛主席教導他不要說謊。僵住了﹐
怎麼辦?隻有說服他服從當前的對敵鬥爭﹐把發現跳蚤的地點說成是露天。蚤標本都是
人蚤(Pulexirritans)。至於鼠疫桿菌﹐那好辦﹐我們使它出現了。
大約在5月間﹐陳文貴在我們檢驗隊的細菌室打電話告訴我說﹐方亮把“敵投的鼠疫桿
菌菌種”丟了(原來是方亮負責細菌室﹐實際是從來沒有過鼠疫桿菌菌種)。陳文貴在印
度索克教授那裡專門學過鼠疫﹐一下子就發現了。我意識到是大問題﹐馬上發報給北京
的賀誠部長和東北的王斌部長﹐說即派門新同誌來取鼠疫菌種﹐一定要給﹐不然一切都
不好辦。門新(後來在遼陽203軍醫院當院長﹐已離休)去沈陽﹐再回﹐5天﹐取回兩管鼠
疫菌種(裝在密封的鐵管裡)。我把一管交陳文貴﹐一管當我們防疫隊副隊長李哲範的麵
交朝鮮保健副相魯振漢。他向我要過菌種﹐這時他心中有數為何我給他菌種。事後我對
李哲範說﹐萬一到時難証明細菌戰﹐你給我注射鼠疫菌讓我死﹐就說衛生部長染上美軍
投撒的鼠疫﹐不怕不是鐵証。他說﹐那不行﹐總有辦法可想。可見當時壓力之大。李是
朝鮮族﹐解放前和蘇聯專家在東北一起搞過防鼠疫工作﹐已是出色的專家了。早幾年我
問他記不記得此事﹐他說記不太清了。
這一年裡﹐我跑了三次北京﹐匯報有關反細菌戰問題。每次都見到周總理。周總理雖日
理萬機﹐對此事過問非常之細。一次﹐朝方保健副相和我同去北京﹐向總理匯報對國際
科學家調查團的準備工作﹐總理問朝方有何困難﹐我插了嘴﹐總理馬上問魯副相對我的
意見是何看法﹐使我非常感動總理尊重別人的高貴品格﹐同時使我感到我不該隨便插嘴
。一次﹐晚上8點多鐘﹐總理一麵吃飯一麵和我們談問題。他就吃一小碗飯﹐兩小碟菜
﹐一葷一素﹐一小碗湯。多簡樸的生活。
調查團回東北前﹐去朝鮮北邊碧潼戰俘營會見美空軍幾名飛行員﹐他們早在《人民日報
》上發表了他們投細菌戰的經過。這次他們又自由地向調查團談他們聽過投細菌武器的
課和投“不爆炸的炸彈”經過。停戰後﹐他們被交換回國﹐美軍審問他們為何亂說莫須
有的細菌戰之事。他們回答說﹐中方答應很快放他們回國。聽說他們都為此受了處分。
我真佩服戰俘營我方人員的說服工作。
調查團回到北京﹐簽了字﹐發表了500頁厚的黑皮書《調查在朝鮮和中國的細菌戰事實
國際科學委員會報告書及附件》。毛主席接見了他們。
國際科學家向毛主席匯報後﹐毛主席說﹐我看美帝國主義是實驗性的搞細菌戰。他們異
口同聲讚同這樣的說法。
茹科夫院士回蘇聯向斯大林匯報後﹐蘇共中央來電說﹐細菌戰是一場虛驚。周總理馬上
找黃克誠總參謀長和洪學智副司令問﹐你們做了手腳沒有。洪答﹐做了﹐不然那時沒法
交差。當時﹐我國正派人在歐洲作反細菌戰宣傳﹐總理即下令撤回。之後我國再不提此
事﹐但下麵並不知道。一些編書的人老要把美帝國主義搞細菌戰寫進去。我總是建議用
我們受到細菌戰的“威脅”的口氣﹐把文章做在“防”的方麵。黃克誠病中要我向軍事
科學院編百科全書的同誌轉達他的意見﹐說美帝沒有在朝鮮搞細菌戰﹐現在兩國關係也
不壞﹐不宜再說這個問題。他們聽到之後﹐派人來問我究竟有沒有細菌戰。我隻說我們
沒有足夠的証據。
這事是我幾十年的心病﹐沒有別的﹐隻覺得對不起中外科學家﹐讓他們都簽了名。也許
我還是太天真﹐因為他們可能知道真相﹐但服從政治鬥爭需要。如是這樣倒罷了﹐如不
是這樣﹐他們是受我們騙了。我曾不止一次向黃克誠說對不起他們。黃說你不用這麼想
﹐搞政治鬥爭嘛﹐而且一開始你就表示了你對細菌戰的看法﹐是很不容易的事﹐你已盡
到責任了。
我想這件事在歷史上總有一天要說清﹐現在由我這不在職的知情的83歲的老人說出來比
較合適﹕1952年的細菌戰是一場虛驚。
吳之理﹕1952年的細菌戰是一場虛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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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親眼見過"細菌彈的炸彈樣品",那是在小學時,父親帶我去離家不遠的中山公園玩。中山公園有一個假山,上麵有樹木修剪 -一帖- ♂ (666 bytes) () 09/26/2024 postreply 23:14:14
• 按此文說美軍確曾空投各種物品,目的是什麽? -紅米2015- ♂ (0 bytes) () 09/27/2024 postreply 11:5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