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洗白自己的人,祖上是正黃旗

高峰:洗白自己的人,祖上是正黃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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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04月10日 17:01

 

一個轉身,光陰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歲月便成了風景
作者簡曆

 

 

高峰,1956年生於北京,高中畢業先後做過下鄉知青、食堂廚師、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醫學院,後做兒科醫生6年。1989年辭職經商,擔任過外國公司駐華首席代表、民營上市公司首席執行官。現已退休。

原題

洗白自己的人
 
 
 
作者:高峰

 

納君是我的哥們兒,從我認識他那天起,就認定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你家祖上不是八旗就是包衣,因為你這個姓兒太少有了,太有貴族血脈傳承的味道了。”這是我知道他姓甚名誰後說的第一句話。他笑笑,不置可否。

關係走近了,我知道了不少有關他的家世。

他家祖上的確是皇族,還是級別最顯赫的正黃旗。到了他爺爺那一輩兒,時代進了民國,八旗子弟不再是榮耀,鐵杆兒莊稼也沒有了。於是他爺爺經營個小店鋪,勉強能維持一家老小的溫飽。可就是這買賣,到了解放的時候,還出了磨咕,被政府給沒收了,說是皇家孽產。

他爺爺隻能靠一雙手自食其力,至於那些被沒收走了的孽產,提都不敢再提,就算是以財抵罪了。“老百姓得向當權的低頭,曆朝曆代都是如此,掙蹦隻能是給自己找枷扛。”這是他爺爺離世前留給子孫們的金玉良言,稱得上是非物質思想遺產。

除了思想遺產,他爺爺還給兒孫們留下了一副鐐銬,那就是“資本家的出身”。“我爸爸從打明白資本家這三個字的份量那天起,就沒斷了找政府,他不敢去理論,隻想求個公道:我家充其量也就算是個小業主,若硬說我家是資本家,那就請說出個一二三來,您們沒收走的東西歸攏到一塊堆兒,夠不夠一個資本家的體量?”納君說給我聽。

“沒得結果?”我頗有同感地問。因為我家也曾是窮得叮當響,可我的腦瓜上也有一頂資本家出身的桂冠。

“後來,文革來了,紅衛兵抄了我們家,你知道他們抄出來什麽了?金沙,一包袱皮兒的金沙!我爸爸知道,那些金沙是祖上幾代人的心血,是眼跟前兒這一大家子人未來活命的根基。此刻的他,忘了爺爺的遺訓,來了瘋狂的膽氣,他要和那些入戶搶劫的人拚命。結果可想而知,他們把他帶走了,五花大綁。我那時雖然隻有十多歲,可我知道,我們家要敗了,徹底地敗了。沒了我的爸,我家從此會斷了一切進項,一家老小連窩窩頭都沒得吃了。”納君說著,還揮揮手,像是趕走那些苦的記憶,就勢抹去眼角的淚。

緩了緩,他繼續說下去:“後來我父母都被轟到農村去了,帶著我的弟弟妹妹,我那時候上初中一年級,咬死了就是不走。後來又趕上上山下鄉,我這樣的黑人兒更是責無旁貸,學校裏的領導見天兒和我談心,連動員帶嚇唬,說我這樣的問題子女最需要去廣闊天地接受改造,假若賴在城裏不走,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掃帚,遲早會蕩滌我這樣的垃圾。可我就是硬扛著不去,反正你也不能因為這個把我槍斃了。其實,斃了就斃了,我這麽苟活著還不如嘎嘣一聲被斃了痛快。”他繼續說。

“後來呢?”我問。

“上山下鄉這事還真讓我給扛過去了。直到我媽和弟妹落實政策又回到了北京,我們這個家才算是沒散,可惜我爸爸沒了。我不去下鄉還有一個隻有我和我爸媽才心知肚明的理由,那就是要保住我家的房子。我家有兩間私房,要是家裏的人都被銷了戶口,房子或許會被沒收了去。以後想再要回來就萬難了,那我們這一家子就真的無處棲身了。”

“後來不是都落實政策了嗎?”我問。

“就是這個落實政策才讓人憋屈死,照理說該把抄沒的東西如數退還,我家那些破桌椅板凳倒是還回來了,可那一包袱皮兒金沙沒了!說是丟了,就是因為有了那些金沙,我家才被坐實了資本家的政治地位。可如今金沙沒了,空空地留給我們兄妹一頂資本家出身的桂冠!你說,還有地兒說理去不?”他憤憤地說。

我點點頭表示同情,被搶了錢又被當作闊佬兒遊街示眾,是有點兒不劃算。

“這往後好多年,隻要一填表,不是有家庭出身那一欄嗎?我就填小業主,你們說我家是資本家,憑據就是那一包袱皮兒的金沙,如今金沙沒了,我們更不能認賬自己是資本家了。這資本家出身的帽子,你政府不給我摘,我自己給自己摘了。我這輩子,不打算沾資本家的光,也不好意思丟資本家的人!”說著說著,他那個油嘴滑舌的勁頭兒又來了。

“好在後來有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不再講階級鬥爭了,咱們這些黑幾類的子女也不再黑了。後來又有了恩人鄧小平,讓咱們上了大學,過去那些被人塗抹的黑曆史,也算是翻篇了。”我寬慰著他和自己。因為我知道,他1977年考上了名牌大學法律係,還在大學裏當過老師。

“大學是上了。可你說咱們身上那些被人塗抹的黑事翻篇了,我告訴你,沒有!這輩子都沒有!”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頗有些不解,“我們念了大學,不再填寫那些具有侮辱性的家庭出身表格,不就算是清白了嗎?不就和那些紅二代有了平等身份嗎?”

“有沒有平等身份我回頭說給你聽。不過大學念了,畢業時國家還包給找工作,這倒真是上麵給的福澤。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們這些人可是香餑餑,各單位搶著要,尤其是公檢法機關,你想想,名牌大學法律係,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畢業生,稀缺人才啊!我特想去檢察院或者是法院,可是沒去成,最後,我被分配到青年進修學院。”

“那不錯啊,按現在的話說,那裏是培養共產主義接班人的地方。你若是待下去,或許今天都混到副司長了呐!”我調侃他。

“狗屁副司長!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在那地方,哪些人能當副司長,哪些人隻能一輩子當碎催,是早就劃好道兒道兒的,除了看你的學曆本事,還有一把內控的尺子,這就是你的‘遺傳基因’。我說的不是生理學的遺傳基因,你懂的。你知道是什麽東西記載著你的這個基因嗎?”他問我。

“什麽?”我問。

“你的檔案。你家祖宗八輩兒的事都存在那裏邊。你是個什麽樣的種兒,嫁接過什麽樣的外秧兒,那裏麵記得明明白白,隻要有一張不幹淨的紙,你這輩子就算是髒了。”他點撥我。

我呆愣了半天搭不上話,我的檔案跟了我三十多年,就是我今天給外國人做事了,那個檔案也存放在一個叫“人才交流中心”的地方。假若我今天回到體製內,那它就會被放到某個機構的檔案室裏,那裏麵記錄著我的全部曆史,可它們是黑是白,我真不知道。

他接著說:“說起來我是在大學裏當過老師,可待了三年沒讓我碰過講義,我明白在這類地方得熬年頭兒,至少得混上講師才有機會。可是教研室從來不讓我進課題組,不做課題我怎麽發表文章,沒有文章拿啥去申請講師?我成了被打入冷宮的娘娘。不讓我‘侍寢’,必定有原因。後來,我慢慢咂摸出味兒來了,那些有機會靠近龍體的人,都是經過組織劃分的,都是紅色的出身,都有當過工農兵的光榮曆史。他們自己有一個圈圈,在圈圈裏的,他們互稱為同誌。而我呢?非黨非派白丁兒一個,腦袋上還頂著一個資本家出身的標牌。我,是那個被劃在圈圈外麵的人。後來在我的死乞白賴爭取下,學校終於同意我進了一個課題組,是關於農村包產到戶的。我帶著學生們去農村搞調研,前前後後折騰了小半年,課題做完了,你知道結果是什麽嗎?發表的文章上沒有我的名字!合著我就是個跟班兒打旗兒的。一場戰役打勝了,名留青史的是軍團長,把我這個馬前卒給忘了!不是真忘了,是有意給抹了!我心裏明鏡兒似的,還是我家祖上的那點事兒在作妖。一人有渣兒,三代不清,你說說這合理嗎?”他忿忿不平。

“是啊,一份你自己永遠看不到的你自己的人事檔案,被別人寫的,被別人把握著,人哪裏還有自由可言。”我自忖。

“這人事檔案起先隻針對國家幹部,和咱們小老百姓丁點兒關係都沒有。可後來慢慢擴大,到如今已經延展到每個人,從你進小學填過第一張表格起,得,你就有了檔案了。這個檔案最大的毛病是背對背,別人往裏裝什麽,你本人可是全然不知。這就成了個黑洞,給那些想害人的雜碎們留下了耍手段的空間。還有那個家庭出身,看出身打根兒起就是個歪理,因為它把新社會祖國的花朵們給分成了紅二代和狗崽子,並且世世代代延續下去。如此,這社會就有了機會不均等,待遇不一樣,就有了不公平。”他的語音特沉重。

國家和百姓,本該是爸爸與孩子的親密關係。可在納君這兒,我覺出來有些生份。

許多年後的我也做了父親,更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一個家長把兒女分為嫡親和旁係,那這個家庭就一定不會和睦,日後想讓那被冷落、被薄待的旁係兒女孝敬爹媽,萬難!

“假若有一天,我要是當了中組部長,頭一件事就是改革這個檔案製度。我要讓它公開透明!就算是領導把我鑒定得一無是處,甚至是把法院的判決書擱進去也得讓我看到。我人微言輕幹不過權勢,隻能受著。但得讓我知道您寫了什麽,得允許我說不認同!是這麽個理兒不是?”他仰起頭來,似乎是在問天。

“你說得可能有道理,但是就憑這一點,你就當不上中組部長。”我毫不留情地給他關了釘。

“我曾經看到過自己的檔案袋,敦敦實實足足有一寸厚。人事幹部掂在手裏都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這曆史夠沉重的啊!’我猜得出,那裏麵指定是裝著我家祖上是資本家的身份證書,從我家查抄出金沙的資產證明,我爸爸企圖殺害紅衛兵小將的犯罪事實,我抗拒上山下鄉的反動行徑……就是因為有這些不幹淨的東西,所以我才不能去法院工作,因為他們不能讓一個圈外麵的人去掌管國家司法。”

“有這麽一份寶貝東西追隨著,你這輩子怕是難見晴天了。可你又能怎麽樣呢?”我表示同情又無可奈何。

“我要把那些給我抹黑的東西變成廢紙!”他堅定地說。

“做夢吧!就算是國家給被冤假錯案的人平反昭雪,那也得夠級別,哪兒就輪到你了?一個小業主的兒子。”我譏笑他。

“所以我要自己解放自己。”他豪情滿懷地說。

“自己解放自己,怎麽個解放法兒?”我急於想知道他有什麽招兒。

“我要把自己洗白了!”他像是在起誓。

“哈哈,說夢話呢吧?別人眼中的煤球是一輩子都洗不白的。”我冷酷地給他潑著冷水。

“等著瞧把。”他堅定地說。

後來,納君運用超凡的智謀和膽識,完成了玄而又玄的壯舉,讓那包檔案中的不實之詞真的變成了一堆廢紙。

我忘不了他告訴我這一消息時的表情,呆呆地、癡癡地盯著前方,仿佛在凝視一個純潔的新生命。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哥兒們,我做到了,真的把自己解放了,我終於和別人一樣了。”

再後來,他考外語,遞申請……最終拿著一紙旅遊簽證,去了南斯拉夫,投身於那裏的建設。

我沒辦法評判納君做得對或不對,但是,我理解他。作為一個普通人,他想要得到的,不過就是能和別人一樣的平等。

2024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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