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 郭力:李普的黯然歲月,北大師生的慘痛記憶
作者簡曆
郭力,1957年出生於北京。197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係。1982年畢業後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任教兩年。1984年考回母校,在中文係漢語專業攻讀研究生。1987年畢業進入北京大學出版社工作,曆任編輯部主任,總編助理,學科副主編。2005年調任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總編輯。2017年退休。退休後,從事北京大學校史研究。曾主編《未名不改舊時波——北京大學77/78級畢業四十周年校友回憶錄》,並發表北大五十年代校史研究文章多篇。
北大化學係的反右
李普的黯然歲月
1957年整風反右中,北大有幾個係:物理係、數學係、化學係進入了工作組,因工作組一般隻與係負責人,主要學生幹部打交道,因此要了解他們的角色和作用有較大難度。
筆者有幸采訪到了化學係不同年級的幾位黨員和學生幹部,對化學係工作組的情況有了一定了解。與數學、物理係不同,化學係極少在全校活躍的右派。
在鳴放中積極建言、辭鋒尖銳的傅鷹教授,因毛澤東的一句“北京大學傅鷹教授……他們的批評是善意的”(見毛澤東《事情正在起變化》,《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得以涉險過關,成為“中右”標兵。時任化學係黨總支書記的文重教授,沒有以階級鬥爭的態度去積極反右,後來被打成右傾。因如上幾個原因,化學係的反右在前一階段,一直進行得不溫不火。上級領導為了加強化學係的火力,給化學係派進了工作組,工作組組長就是因受家屬曆史問題牽連,從中宣部調入北大的李普。
1957年下半年,反右後期,李普作為上級派入的工作組負責人,介入了化學係的反右。筆者采訪了化學係54級校友周寧懷、陳鳳翔,55級校友厲秋嶽、顧鎮南、葉蘊華、閻澤群、齊大荃,53級校友李宣文,他們都回憶了李普在化學係反右中的一些情況。
幾位校友共同的印象是,李普來化學係,是帶著上方意誌來的,他的一些做法導致化學係的反右迅速升溫。“李普極力推動反右,把本來可以不劃右派的同學都劃成右派了,他在化學係的做法是極左的。”(顧鎮南)“當時我們的思想跟不上,認為一些同學就是思想落後,不是右派,李普讓我們跟上形勢”(齊大荃)。關於李普介入的一些案例,筆者了解的情況如下。
1.鄭光第極右定性
鄭光第,化學係55級1班團支部書記。浙江人,他是轉業軍人,曾參加抗美援朝。鄭光第是那個年代典型的理想主義青年,他是家中獨子,本可以不參軍,但他堅決要求參軍上前線,立誓“要用鮮血和生命保衛社會主義祖國”。
在北大,他是政治熱情高,積極要求進步的學生幹部,一直努力爭取入黨。他聰明外向,口才好,非常活躍。
在整風鳴放期間,他認為黨號召大家幫助整風,應該積極響應。他參加了一些座談會、討論會,寫了一篇《應該改進考試製度》的文章在校刊發表,提出理科可以不考政治課和外語的建議。他在一張大字報中探討三害(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根源,認為黨內混入了一些動機不良的投機分子,很多老幹部文化水平和政策水平不高,不能結合實際執行黨的政策,隻會盲從和跟風。黨內存在的投機和盲從導致了三害,要根除三害必須清除投機分子和努力提高盲從者的知識水平和政策水平。這在反右中,被認為是嚴重的右派言論。
班上的一些左派同學抓住鄭的言論,主張將他劃成右派。但黨支部書記尚振海認為,根據鄭光第的一貫表現,他絕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他是響應黨的號召,幫黨整風,有些話可能說得過頭,可以批評幫助。班上的大多數同學也都支持尚振海的看法。對於鄭光第的劃右,就因此而懸置。直至李普來到化學係,力排眾議,認定鄭光第為右派。李普還帶來了鄭光第的一個過硬罪證。
在反右開始不久,胡耀邦召開了一次北京各大學學生代表座談會,意在了解高校反右動態和學生對運動的看法。尚振海推薦了鄭光第參加。結果鄭光第在座談會上又重申了投機、盲從是三害根源,黨要清除投機分子出黨和努力提高黨員水平的建議,胡耀邦在聽了他的發言後私下表示,這是右派言論。於是,李普帶著胡耀邦的旨意親自給鄭光第定了性。55級黨員葉蘊華回憶:我們都沒有想通要把鄭光第劃成右派,黨員裏沒人認為他是右派,定他右派的那次會議李普來參加了,氣氛凝重,我印象深刻。
李普說,鄭光第的這些言論不是右派誰是右派?他在座談會上的發言就是向黨進攻。尚振海仍想為鄭求情,說,要不我再找他談一次,讓他態度好一點,不要劃他極右。然而李普的堅持和鄭光第堅決不承認自己反黨的態度終使他在劫難逃,他被劃為極右分子,被逐出校門,送往工廠勞動改造。鄭光第自此開啟了悲慘的命運。
與鄭光第同在北京光華染織廠勞動的北大右派難友紀增善、燕遯符回憶說:鄭光第一直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麽會被打成右派,他感到非常痛苦,隻能以“時代需要這樣的犧牲品”來安慰自己。60年代初,一直沒有摘帽的鄭光第感到回校無望,意圖外逃,結果還沒上火車就被抓了回來,送去勞動教養。在勞改農場的鄭光第,仍對未來抱有期望,1963年解除勞教後,鄭光第曾去找劃右派後與他分手的同窗戀人,希望再續前緣,結果被拒之門外。他在63年國慶節之前,向農場提出想去天安門觀看焰火,結果遭到訓斥。鄭光第無法接受解除勞教後仍然是賤民的現實,跑到什刹海投水自盡。(一說鄭逃離北京去了北戴河,投海自殺)。
2.兩個年輕黨員劃右
王海雲、周寧懷,化學係54級4班學生,1956年同時入黨,王海雲是係團總支組織委員,周寧懷是班級團支部書記。
鳴放時,他們沒有寫過一張大字報。但是看到當時的鳴放很熱烈,他們認為鳴放的主流是響應黨的號召,助黨整風,群眾發動起來了,是擴大社會主義民主的表現,而校黨委一直沒有主動積極的引導,使基層幹部難以工作,他們之間交流了這些看法,決定給校黨委寫信建議,於是在57年5月31日由王海雲執筆寫了給校黨委的建議信,信的大意是應該肯定鳴放是一種思想啟蒙和思想解放,黨委對此不應該否定和害怕,應該保護這種民主的萌芽。
王海雲
周寧懷
反右開始後,兩人因這封信被指為背叛黨的利益,圍繞二人的處理在化學係也引起一番爭論,文重認為兩個年輕黨員出於幫助黨整風的意願,通過組織係統向黨委提出意見,即使有錯誤,也不應劃為右派;而李普認為二人已經喪失立場,應當劃右。
王海雲和周寧懷受到了高壓式的嚴厲批判,二人都不認為自己是反黨的,但批判者卻搬出“以效果看動機”的邏輯來推論,即建議信的效果是反黨的,動機也不可能不是反黨的。在巨大壓力下,周寧懷懷疑自己是否“思想跟不上形勢了”,“在開除我黨籍的會上,我自己都舉手了”。
在李普主持下,王、周都被劃為右派。周寧懷被從輕處理,免於處分。而貧農出身的王海雲,堅持不認罪,並與批判者辯論,因而被從重處罰,發配到山西陽泉煤礦下井挖煤多年。周寧懷分配到四川的一個工廠,以戴罪的心情努力工作,1959年第一批摘帽。他給文重寫信報告了自己摘帽的消息,後來他得知,他的信又成了文重的新罪證,有人說,右派摘帽都給文重寫信,可見他和右派關係密切。
59年反右傾時,文重被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撤銷了黨內和行政職務。在山西煤礦勞動的王海雲,對自己遭受的不白之冤始終不服,他一直保留著二人給北大黨委建議信的底稿。
文革結束後,王海雲攜材料到北大要求平反,結果無功而返。直至中央55號文件發布,右派得到改正,王和周才得到徹底平反。經曆了二十年蹉跎,二人才在各自的崗位上獲得了用武之地,王海雲曾擔任山西陽泉市化工局局長,質量標準管理局局長,周寧懷成為國際上公認的微型實驗國內帶頭人。被國際理論與應用化學聯合會列為在全球開展微型化學實驗有貢獻的專家之一。
3.尚振海的處理
尚振海,化學係55級黨支部書記,入學前是國務院機關幹部,是同學中的老大哥。尚振海為人正派,處事公道,寬厚善良,在同學中威信很高。
尚振海
反右中,他始終實事求是,不願意給無辜的同學造成傷害。他極力保護鄭光第,想幫助他渡過一劫,但由於李普的一錘定音,未能如願。不僅如此,他本人在反右後期也遭到了嚴厲批判和處理。
當時55級的學生黨員葉蘊華、閻澤群回憶,當時李普召集我們開會,要開除尚振海的黨籍,我們都接受不了。尚振海是我們幾乎所有年輕黨員的入黨介紹人,他這麽好的人怎麽能這樣處理他?在會上,我們都哭了,都為尚振海求情。李普說我們立場有問題。閻澤群的父親是開國上將閻紅彥,李普曾在解放戰爭期間作為戰地記者采訪過閆紅彥。他回憶道,處理尚振海的會之後,李普找我談了很長時間話,李普說,我認識你父親,你怎麽這麽立場不堅定?你們怎麽這麽溫情?開個會還哭鼻子!閻澤群表示尚振海的事情想不通,不同意這樣處理尚振海。由於幾乎所有黨員的反對,對尚振海的處理才改為撤銷黨內職務,嚴重警告。而替鄭光第辯護的鄭的好友厲秋嶽,也因此被劃為中右,在59年反右傾中再受處理,被開除團籍。
4.傅國強被補劃右派
傅國強,浙江寧波人,化學係53級學生,57年畢業後留校任教。傅國強的同學李宣文回憶,傅在鳴放時沒有任何言論和表現。因為當時北大鳴放轟轟烈烈,他寫信把北大鳴放的情況告訴了在哈工大讀書的弟弟傅豐祥。後哈工大反右時傅豐祥被劃為右派,哈工大把傅國強寫的信轉到北大。李普拿了傅國強的信到教研室說,這樣的人煽風點火,不劃成右派誰是右派!結果傅國強馬上被送到門頭溝農村勞動,之後又被發配到京西煤礦勞動改造二十年之久。直至1979年才獲得平反改正。二十年的右派生涯不僅斷送了傅國強的學術生涯,也造成了他婚姻家庭的不幸。
李普早年參加革命,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兩頭真”的老同誌,文革後,他寫了大量文章反思曆史,呼喚民主自由,他的很多觀點振聾發聵,直擊體製之要害。但對於在北京大學的經曆,他隻講到他曾經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文章批判過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對此他說“批馬老之事,是我的一個心病……我是當了打手的,對不起馬老”(見《光榮歸於民主——李普自選集》第一冊,頁35,美國柯捷出版社,2010).而對於他在北大化學係領導反右的經曆,始終隻字未提。2003年11月23日,李普在給蘭州醫學院右派鄒世敏的信中說:我今年滿了八十五歲,是過來人,不過我比你幸運多了。反右派的時候我正“靠邊站”。1955年開始審查我的曆史,批鬥比較斯文,1957年等待結論。結果雖然撤了職,檔案袋裏藏了一項“特嫌”帽子,但是逃過了“右派”這一劫。“(見上書第二冊,頁245)這“靠邊站”的說法如何能與他在化學係的角色相對應?李普老是遺忘了還是在回避這段經曆?據周寧懷回憶,文革後文重教授在某個場合遇到了李普,曾問到他“你是否還記得那兩位年輕黨員打成右派的事情”,李普支吾其詞,顧左右而言他。
在紀念夫人沈容的《有容乃大》一書中,李普寫到:我反思過去的歲月,對有些時段也不禁黯然。不知這黯然的歲月,是否也有在北大化學係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