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練塘的方言
因為寫《我的娘娘》,突然想起練塘有些特殊的方言。比如我娘娘說的“吃詘”,別的地方就好像很少聽到。其實練塘地區有不少這樣獨特的方言。地方誌書《章練小誌》(清·高如圭原編,萬以增重輯。收“上海鄉鎮舊誌叢書”第八冊),和《蒸裏誌略》(清·葉世熊纂。收“上海鄉鎮舊誌叢書”第八冊)中就錄有不少。今我以這兩誌書中記錄的,結合我自己小時候使用過、聽說過、而又記得的,重新輯錄於下:
我們當地人謂打雷閃電為“雷響霍閃”。又稱雷擊為“天打”,被雷擊中而死為“天打打煞”。稱溺水而死叫“屈(讀音Ue)煞”。河邊的水橋叫“河灘頭”。罵人吝嗇或饒舌喋喋不休者為“麻鬼”(鬼讀音Ju)。稱那些小氣而又十分顧家的人為“覓屑頭”。形容某人坐不定,沒有耐心,就說某人是“猢猻屁股”。罵人到處遊蕩不著家為“氽蕩江”或“氽江浮屍”。稱喜歡遊蕩在外很晚回家的人叫“夜勿收”。形容某人到一處就壞一處事,就說他是“白露裏的雨,到一搭壞一搭”。形容某人強橫不講道理,就說人像“強叫花”(叫花讀音為Gao Hao)。說一個人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就說這個人有點“麵熟陌生”。說自己沒有看清楚、確定不了某人某事,就說那天自己有點“膩眼腔”。稱某人不負責任,說話不算數的為“黃伯伯”。凡物之呈垂下狀叫“塌”(讀Ta),如鼻涕垂下來叫“鼻涕塌(Ta)下來” ,冬天雪融後屋簷結的冰淩,叫“冰塌(Ta)子”。謂吵架收場為“罷休”,反之為“不罷休”。 稱水或食物不冷不熱狀態為“溫吞”,因而形容一個人脾氣慢吞吞人急他不急,為“溫吞水脾氣”。稱吃虧、受了委屈為“吃詘”,占了便宜為“相贏”。藏東西叫“囥東西”。人藏起來則叫“背起來”,因此捉迷藏叫“背野貓”。粘叫“搭”(讀音de),因此粘住叫“搭牢”。睡覺似醒未醒叫“刺毛勿醒”。粗心大意叫“杜木郎戇”。憂心忡忡叫“忑忑憂”。道路濕滑或東西表麵有油汙粘液不易抓住,稱“滑裏滑塌”。稱“絕不”為“滑膩”,如兩人吵架後發誓絕交,會說今後我滑膩也不會再睬他。不要為“囂伊”。有麻煩叫有“搞軋”。搗亂叫“搞亂碰”。等一下叫“等一歇”,時間不確定的等一下叫“尶尬歇”。做事情將完未完而一時又不能停下的狀況叫“離奇頭”。把事情搞砸叫“拆貢”。把水等東西倒掉叫“滑忒”。把火或燈熄滅叫“隱忒”。東西發黴叫“白花”。跑叫“邪”。不好叫“邱”。形容隻會在家裏橫的人叫“扳門檻大阿哥”。此外,練塘人還習慣用“去(讀成qi)”和“來”兩個動詞和形容詞搭配來形容一種極端的狀態。比如說天氣非常熱,就說天“熱去熱來”,說一個人非常好,就說這個人“好去好來”,說一個人壞到透頂,就說某人“壞去壞來”。此外還有不少,一時也記不全。
各地方言都有一些特殊的用語,這並不奇怪。我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年輕時曾粗略翻閱過幾本關於音韻學方麵的書。我已記不得是王力(中國著名語言學家,不是中共中央文革小組那個王力)著的《漢語音韻學》,還是其他人的書裏,提到練塘地區語言發音的特殊性,說它在吳語係統中自成一格。因為這是關乎我家鄉的事情,所以記憶特深。隻是該書並沒有詳細說明練塘語音特殊在什麽地方,於是幾十年來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謎,總想什麽時候解開它。近日在網上讀到上海複旦大學語言學教授遊汝傑先生的文章《青浦、嘉善、吳江方言哪家強?不得不服,吳江方言有十一個聲調》,其中說到青浦縣城及大部分鄉鎮隻有七個聲調,但西部與吳江鄰接的商塌、金澤、練塘一帶卻有九個聲調。文章又引清光緒年間編撰的《青浦縣誌》,說“泖湖以西類吳江”,指出練塘地區語言發音跟江蘇吳江地區相似,似乎解開了練塘語音獨特性的謎。但我以為僅這一點還是說得太籠統,而且在事實上練塘的語言發音與吳江還是有差別的。即遊先生文章中提到的商塌、金澤、練塘三地都有九個聲調,但我們當地人都清楚這三地的語音也是不一樣的。比如遊先生文章舉“我”為例,說青浦、嘉善都是說“吾”,吳江說“吾奴”。其實我們練塘人說“我”也不是都說“吾奴”,很多人是說“吾”或“吾啊”的(“吾”的發音與英文“ing”的發音相同,國際音標注音為“?”“吾啊”發音為“?a”);說“我們”則說“吾那”或“吾喀”。比較起來這個發音倒是更接近嘉善地區的發音。所以把練塘語言歸類於吳江也並不是完全正確的。又將練塘、金澤、商塌三地語音作比較,商塌語音接近昆山,與練塘明顯不同。金澤與練塘直線距離雖然不足二十裏,但金澤口音較軟,帶有更重的蘇州腔,而練塘口音則相對要硬一些,帶一點浙江嘉善的口音。所以這三地的語音也是有差別的。
就我個人的感覺,江蘇南部的蘇州、鬆江地區和浙江北部的嘉興、杭州乃至寧波地區,雖都屬吳語區,但若以曆史上的吳、越兩國作分野,以蘇州話為吳語的典型,以寧波話為越語的典型,在蘇州和寧波之間拉一根直線,則沿著這根線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語音、語調從極軟糯到極剛硬的變化。這兩地語調軟硬差別之大,使人發出“寧可與蘇州人吵架,不願與寧波人說話”的感歎。簡言之,吳語的特點是軟,而越語的特點是硬。練塘的地理位置處在蘇、甬兩地的中間偏近蘇州的地方,因此在練塘話中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它的吳語軟糯成分,但同時也有一點越語的硬朗成分。
由此觀之,地理位置對語言的影響是十分明顯的。然而,若以為地理位置是對語言唯一有影響的因素則也不盡然。有的地方語音、語調差別之大,單以地理位置來解釋根本就解釋不通。以前我有一個同事是浙江溫州人,聽他說溫州地區語言差別非常大,往往隔一座山兩地人說話就相互聽不懂。福建閩南地區的語言差異聽說也很大。何以至此,誰也說不清原因。這是語言差別大的地方。其實差別小的地方也有許多微細的不同,隻是非當地人一般不覺察而已。即以練塘與金澤來說,兩地直線距離很近,可是語音、語調也有明顯差別。當地人是一聽就可分辨出來的。再微細一些,就是我們練塘周圍的村莊,他們的語言發音也有一些差別。我母親以前幫我父親做小生意的時候,各村來的客戶我母親一聽就知道他是那個村的。所以,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我知道世界上別的語係不同地域的口音也有不同,但是否也能微細到如此程度則不知。《聖經·舊約》中說:人類語言本來是相同的,後來人類不聽上帝教誨,妄自尊大,還想造一座高塔上天,上帝為了懲罰人類的這種罪惡,就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讓人類不能團結起來造塔,於是這才有了各地各民族各不相同的語言。這種說法當然隻能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以我之見,語言背後的根子還是文化和曆史。所以所有語言、包括語音上的差異,背後一定有其曆史和文化上的原因。隻是要把這個原因探討出來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2020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