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春的印跡-----大串聯見證文革
終於有一天,姨父神情有些嚴肅地告訴我:
“小平,你明天可以回家了,可是你爸爸忙,不能來接你,你要自己回去。”
我一聽可以回家就高興得跳了起來,姨父看見我高興的樣子,沒有再多說什麽。
第二天一大早,姨母和姨父一起送我到長途車站,一路上大家什麽話都沒說,姨母摟著我靜靜地往前走,姨父也靜靜地在我身邊一起往車站方向走去。
到了車站,姨父把我送上車坐下後,給了我5元錢並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小平,回家要乖。用這錢在路上吃飯,路上要小心。”
“好!”我不好意思地接下錢,有些心不在焉地對姨父說。
當時的我已完全沉浸在今天就能見到媽媽、爸爸、弟弟的興奮而又幸福的想象中……
車開動後,姨母姨父身影漸漸遠去,我隔著窗戶對他們揮手再見後,開始了快樂的遐想:
我想象著見到爸爸媽媽時,他們一定會說我很能幹,能走這麽遠還能自己回家。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媽媽,我們在貴陽差一點就上不了火車,在長沙差一點就根本找不到爸爸;我要告訴媽媽上海真是很大很大,比貴陽、安順都大得太多太多了;我要告訴媽媽上海的廁所跟我們的有多麽不同,拉屎拉尿都要坐著,有人把坐式馬桶當蹲式茅坑使用的趣事;我要告訴媽媽那些把我當成“小丐幫”的上海飯店服務員看到爸爸後對我們的態度的急劇轉;我要告訴媽媽從上海坐長途火車回安順的見聞,還有這些日子在姨媽家想起小時候摔跤的事和想家的感覺......
我沉浸在往事的回憶和回到家見到媽媽的遐想中,車在中途停下吃飯時,我竟然不想下車,希望吃飯的人快快回到車上,我能快些到達普安!
下午4點左右,車終於到了普安車站。我沒有什麽行李,一下車就快步往家走去。一路上,想著很快就要見到媽媽爸爸和小弟弟了,我興奮得一邊走一邊跳一邊四處張望著。離開普安僅僅三個月,走在普安縣城僅有的一條大街上時,感覺這街是那麽地窄小,兩邊的房子是那麽破舊,普安真是太荒涼太冷清太小了!走到普安中學的操場時,三個月前覺得很大很大的操場,三個月後的感覺竟然是個小土壩子了!
看到木樓我們的家的窗戶時,我情不自禁地跑了起來,一口氣跑上樓後,開始輕腳輕手的走到家門前,門虛掩著,我猛然推開門並大叫了一聲:
“嗨!”
屋裏的小保姆(她名叫小妹,比我隻大兩歲,媽媽疼她是個孤兒叫她跟我們住在一起幫著做點家務和照顧一下小弟弟)和小弟弟被我嚇得跳了起來,看見是我,小弟弟搖搖擺擺地向我跑來,小妹笑著說:
“小平,你回來了?!把我給嚇死了!”
“我媽媽爸爸呢?” 我問小妹。
“還沒有下班。”小妹簡單的回道。
我坐在床上,開始和小弟弟逗樂起來。兩歲半的小弟弟正在呀呀學語,什麽都不知道。我離開他近三個月,他好像很想我了,他可愛地笑著走到我身邊,我把他抱起來跟我一起坐在我的床沿上,他看著我笑著,小模樣可愛極了!
坐了一會兒,我脫了鞋上了床,跪在床上扶著小弟弟站到被子上,我跪在床上拉著他的手讓他從被子上跳下來,他很開心。小妹很快把菜洗淨切好後,上床跟我一起跟小弟弟玩。我們不斷扶著小弟弟站到被子上,教他叫“姐姐”,告訴他叫了就幫著他從被子上往下跳。小弟弟不停地叫“喋喋”,不停地跳著。小妹還拿著小弟弟吃飯的湯匙,教他說“瓢瓢”他就不停地說“條條”。我開心地在床上跟小弟弟玩著等爸爸媽媽,小弟弟口齒不清的不斷重複我們教他說的話,我們不斷抱他站到被子上,拉著他的手讓他跳……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聽到樓道裏響起了自己很熟悉的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很快爸爸來到我的房間兼廚房的門前,我從床上下來衝到爸爸麵前,緊緊抱著他,把頭埋在他胸前開心地叫著“爸爸!爸爸!”這是我對爸爸撒嬌的方式,串聯時當著外人我沒敢撒嬌,回到家我可以隨心所欲,感覺真是好極了!
爸爸摟著我站著,讓我撒夠了嬌後,爸爸顯得有些疲憊地坐到躺椅上。我和小弟弟站在爸爸身邊,他一手摟著小弟弟一手摟著我,顯得無力地輕輕地說:
“平兒,你回來了就好了。”
“你怎麽現在才回家啊?”我有些奇怪地問爸爸。
爸爸是化學老師,下午通常沒課,有時候他會去實驗室準備一下第二天的實驗,常常會很早回家。
“爸爸今天有事。”爸爸簡單回答了我之後問:
“你餓嗎?平兒。”
“餓,我中途沒有吃東西。” 我告訴爸爸。
小妹告訴爸爸她已經把飯做好,菜也洗好切好了。爸爸從躺椅上站起來,開始做菜。家裏的飯菜隻要爸爸在家,都是爸爸做,媽媽下班比爸爸晚,通常是爸爸做好飯菜媽媽就回到家了。
爸爸開始做菜時,我開始注意起樓道上的腳步聲來。平時這個時候,樓上該響起媽媽的腳步聲了,媽媽下班回家總是比爸爸晚一點兒,她在樓道上的腳步聲不像爸爸那樣是不緊不慢的大步子,而是急速的小碎步。
每次樓道上響起腳步聲,我都會很注意聽,甚至會打開房門往樓道上看。平常媽媽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爸爸菜快做好時就急匆匆地回到家了,我們總是等媽媽到家後才一起用餐。
爸爸的菜做好了,媽媽特有的腳步聲還是沒響起,我終於忍不住問爸爸:
“爸爸,媽媽怎麽還不回來?”
爸爸沒說話。
小妹悄悄告訴我:
“孃孃好久都沒有回家了!”
小妹的話讓我吃了一驚,可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話!
我幻想著媽媽已經回來在她房間換衣服了,獨自快步走到爸爸媽媽的房間門前,推開門環顧了一下。媽媽沒回來,她的房間裏冷清清的,我很熟悉的她平常穿的衣服掛在門後,我從桌子上媽媽的漂亮的紫檀木穿衣鏡裏看到的隻有我自己。媽媽日常使用的雪花膏,象牙梳子都是她擺放的樣子,好像她剛使用過一樣。為此,我不假思索地認定:小妹是在逗我,她知道我會很想媽媽了才故意對我說媽媽好久都沒回家的。媽媽房間裏一切如常,使我更加相信媽媽一定很快就會回家……
“吃飯了,平兒。” 我聽見爸爸在叫我。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爸爸和小妹已經把飯菜都放到桌子上了,沒有媽媽的碗筷,我問爸爸:
“媽媽呢?不等媽媽了嗎?”
“不等了,你媽媽不在家。”
“她到哪兒去了?”
“你先吃飯,吃完飯爸爸會告訴你。聽話,平兒。” 爸爸疼愛地說。
我坐到爸爸身邊,大家開始吃飯。爸爸慢慢地一邊喝酒一邊吃飯,小妹一邊吃一邊照顧小弟弟吃,我很餓了,吃得很快,我吃完後讓小妹吃,我照顧小弟弟吃(他還不太會自己吃飯)。
天漸漸黑了,小妹收拾好一切後,習慣性地帶小弟弟玩。爸爸心情沉重地告訴我:
“平兒,爸爸到上海就知道你媽媽不在家了......爸爸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但是爸爸相信你媽媽,她是被人陷害了。爸爸相信你媽媽是不會反黨反革命的,你也要相信你媽媽!要相信有一天她會平反昭雪的!......"
天啊!小妹說的是真的!媽媽好久沒有回家了!
我一邊哭著一邊點著頭一邊聽爸爸說著......
我終於知道爸爸為什麽在上海時突然變了!原來我們在長沙時,爸爸在做出帶大家到上海然後到北京的決定,知道我們何時到上海後,就在長沙的郵局給媽媽發了個電報,告訴了媽媽我們到上海的日期,要媽媽準備好,等我們到上海就電匯些錢給他。
我們到上海那天,爸爸帶大家到接待站住下後,爸爸就到附近的郵局去,準備給媽媽再發個電報,告訴她我們已經到上海,要媽媽盡快匯些錢給他。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到郵局填報上自己的姓名後,那裏的工作人員竟然告訴他,他有一份加急電報!郵局工作人員還告訴他,那電報昨天就到上海了,郵局正在尋找收報人,沒想到他今天就到郵局來了!
那是普安中學的孫運仁老師發給爸爸的電報,那封電報隻有六個字:“永家(媽媽的名字)出事,速回” 。
孫運仁是普安中學的物理老師,也是普定人。我們到普安後才知道,他在普定老家的房子與我們老家三合院是隔壁鄰居,他說他見過我,認識我大哥。我好像見過他,但招呼都沒打過。他從貴陽師範學院畢業後,被分到普安縣中學任教。他比我們早幾個月到普安,我們到普安後,發現他不僅是我們的鄰居還是我們的老鄉,於是與他的關係變得親近了很多。他與我們一家住在木樓上,那時他是單身,樓道左邊的第一間宿舍就是他的家。
爸爸不願讓我知道媽媽出事的事,他不想讓我幼小的心靈受創,也不想毀了我跟他一起串連的歡欣快樂的感覺,所以他不告訴我。因為他想著回家後自己就可以很快弄清楚媽媽到底出了什麽事,他相信不管媽媽出什麽事,憑著自己對媽媽的了解,他相信自己回家後就能把事情真相弄清楚,幫助解決媽媽的事。這是為什麽我們回到安順後,他把我留在安順姨媽家等待的原因。為了保護我,不讓我幼小單純的心靈受到傷害,爸爸告訴姨媽他們別讓我知道媽媽出事。
爸爸回到普安後,才知道媽媽是因為我們這幢宿舍的公用廁所出現 “打倒共產黨! 打倒毛主席!”的反動標語,她的辦公室主任(那時媽媽在縣委軍人退伍辦公室工作)說象媽媽寫的字,於是媽媽就不由分說地被抓進監獄去了。抓媽媽的人甚至不給她任何機會通知任何朋友或家人,安排一下她的未滿三歲的小兒子!
如果爸爸在上海不發電報回家要媽媽匯錢,爸爸連媽媽出事不在家的信息都不會收到!住在中學宿舍的老師們有的在媽媽被抓走的那天看見媽媽被手銬帶走了,可是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爸爸回到家弄清楚媽媽被抓走後,就到公安局要求探監,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媽媽被抓後,次日就被押送到興義地區監獄去了!於是他開始找各級領導反映情況,向他們尋求幫助,告訴他們自己是多麽地了解和信賴媽媽,希望他們重新調查媽媽的案件,因為他相信,媽媽絕對不可能是反革命。可領導們總是告訴他,要他相信政府,相信組織,相信黨不會錯怪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反革命。媽媽被關押在興義的監獄,爸爸要求去興義監獄探視媽媽,卻被有關領導告知要他耐心在普安等著!爸爸連探視媽媽一下都不行,更不可能幫助媽媽回家了!
在知道自己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之後,爸爸心灰意冷。知道自己不能改變現狀,不能再一直瞞著我了,才寫信通知姨媽他們送我回家。
爸爸在上海時已經把家裏發生的事告訴了他的學生們,因為他得對他們解釋為什麽不去北京,隻能告訴他的學生們實情,所以他們沒有任何抱怨,他們很體諒爸爸的心境,跟爸爸一起急著回家,並努力不讓我有異樣的感覺......
我親愛的善良的爸爸啊!在上海那些日子,他忍受的是什麽樣的心靈折磨啊!我的年僅兩歲的小弟弟,爸爸唯一的親生兒子,沒有媽媽、沒有爸爸,跟一個還是孩子的小女孩一起生活,每一天是怎麽過的啊?!
很多年過去後,每當我回想起這一切,心裏仍然會為爸爸當時所經受的精神壓力和焦慮感到難以想象的痛。
……
四周是那麽地黑,那麽地靜,我沒有大聲哭,因為我怕鄰居們聽見。
爸爸把我摟在懷裏平靜地說: “平兒,你要堅強!要相信自己的媽媽!不管別人怎麽說,你一定要堅強!聽爸爸的話,好嗎?”
我含著淚看著爸爸抽泣著說:“好!”然後輕輕地離開爸爸,走進媽媽房間裏,靠在房間門上,摸著門上掛著的媽媽平常穿的衣服,淚流滿麵地抽泣起來……
我想去找媽媽,可是我到哪裏去找她呀?我想大聲呼喚媽媽,可是她能聽見我叫她嗎?我想放聲大哭,可是我怕被鄰居們聽見,怕與自己同齡的住在木樓裏的孩子們會圍到我的家門口。我隻能抓著媽媽的衣服站在門後麵,抽泣著壓低聲音呼叫:
“媽媽!媽媽!媽媽呀!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啊......?”
爸爸牽著小弟弟來到我身邊,牽著我的手走到他和媽媽的床沿邊,一隻手把小弟弟抱在懷裏,另一隻手把我摟進懷裏,無力地坐到床沿上,什麽都沒說。
小弟弟看見我哭,也跟著哭了。小妹聽見小弟弟哭,走過來抱小弟弟,站在爸爸麵前也跟著哭了。
“平兒,小妹,你們別哭了,你們哭弟弟也跟著哭,你們再哭,爸爸就隻有跟著你們哭了” 爸爸抱著小弟弟站起來,嚐試讓我和小妹停止抽泣。
爸爸抱著小弟弟,把靠著床沿抽泣的我和小妹摟到懷裏。爸爸的話讓我們很快把注意力轉移到小弟弟和他身上,我們開始努力控製自己。當爸爸的淚水掉到我頭上時,我才注意到,堅強地忍受了這麽久的精神折磨,從來沒在我麵前掉過淚的爸爸也無助地流淚了!小妹雖然隻比我大一兩歲,可比我懂事得多。她拉著我的手告訴爸爸:
“叔叔,已經不早了,你帶小波休息吧!我和小平去睡了。”
回到普安的當天,我不知自己是何時也不知是怎樣睡著的......
回到普安的最初幾天,每天醒來,起床後就到爸爸的房間找媽媽,每天都會撫摸著媽媽的衣服壓低聲音哭叫呼喚:
“媽媽!媽媽呀!你在哪兒?你在哪兒?你快回來吧!你快回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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