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丨饑餓記憶:山東鄆城的三年災害時期

昔年丨饑餓記憶:山東鄆城的三年災害時期

潘永修 新三屆
 
 2021年05月03日 11:03

 

 

作者簡曆

 
潘永修,山東鄆城人,1948年生,作家,文學創作一級,曾出版小說集《魯西南的風》,長篇小說《山東漢子》《十年情書淚》《大槐樹移民》,散文集《鄉村情感》,紀實文學《根在洪洞》《三年困難紀事》等。2007年退休後定居北京。

          

原題
留住記憶

 

 

 

作者:潘永修 
 
 
一、清晨的響聲
 
1948年10月,我出生在山東省鄆城縣常莊南潘莊村。
 
1958年,我十歲。
 
在我的記憶裏,我們家算是比較殷實的小農之家。勤儉、節約,是我們家的本份。那時候,我家有8口人:奶奶(義祖母——我爹的幹娘)、我爹、我娘、哥哥、姐姐和我。嫂子是1957年娶過門的,1958年夏天新添了小侄女。那時我爺爺已去世,我的親奶奶在我伯父那邊。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雖然比較殷實,可不年不節從來沒舍得吃過純白麵的幹糧。連我的義祖母(她是我們家的恩人),也隻能吃黑白麵摻在一塊的窩窩頭。
 
可是,到了1958年的夏天,一切全變了樣,家裏天天吃白麵饃饃,晚上擀白麵條。這種有悖於常情的事,起初令我很是不解。後來我偷偷地問過母親,娘說:“就要歸大鍋了,不省了,省了也白搭。”至於什麽叫“歸大鍋”?那時候,我還不甚了了。
 
到了六七月間,一天清晨,我還在睡夢中,突然,“咣當”,一個響亮的聲音把我驚醒。接著是一陣爭吵聲。聲音是從我鄰居家傳來的。出於好奇,我趕緊爬起來,到門外去看熱鬧。原來是鄰居王姑奶奶家與村幹部們爭吵。起因是一口小鍋。就在這天清晨,家家戶戶的鍋都被收繳到生產隊倉庫裏。姑奶奶家大鍋已經收上去了,另外有一口小鍋,姑爺爺想留下來自家用,不料與村幹部們發生爭吵。一個叫三關兵的幹部,奪過小鍋在門枕石上摔了。那聲音就是從這兒發出的。
 
就從這天清晨開始,隊裏正式吃大鍋飯了。
 
我們家的所有細糧粗糧、陳糧新糧,全部繳到了生產隊裏。包括穀糠和麥麩,都交到了生產隊飼養棚裏。聽說,別人家有提前私藏一點的。可我們家全部交上去了,一點也沒留。這是因為,那時候我哥正好在大隊裏當會計,我父親那年身體稍好一點,臨時當了隊裏的倉庫保管員,一大串鑰匙在他腰帶上掛著,全隊裏的糧食都歸他保管,我們家還有什麽必要私藏糧食呢?誰能料到,對我們家來說,這就是一場悲劇的開始。
 
那時候,作為一個剛剛十歲的孩子,我很高興。幾乎每天去大夥房領飯的都是我。領來的飯,最初也全是白麵饃饃。中午有炒菜,晚上有米湯。那時候,所有人都覺得這就是共產主義生活,的的確確很幸福。
 
二、大煉鋼鐵
 
那年我正在鄰村的李垓小學讀三年級。
 
一天下午,全校的師生都聚集在院子裏,幹什麽?大煉鋼鐵。在操場的南端,用磚和泥壘起了一座又高又大的土爐子,下邊架上木柴,把從各家各戶收繳來的大小鐵鍋都砸碎了,填到爐膛裏,大火燒起來。沒有木柴,就把多餘的課桌、木凳當柴燒,也從村裏伐了不少樹木作柴禾。我們的分工是:四年級的負責砸鍋,劈劈柴;三年級以下的拉風箱,喊口號,為他們鼓勁。一直煉到天黑,也沒見有什麽鋼鐵流出來。最終把鍋鐵煉成了一個個鐵疙瘩。老師說:“這就是大煉鋼鐵了。”
 
至於那幾個鐵疙瘩,記得在院子裏放了很久,也沒人要,最後還是當垃圾深埋了。
 
大煉鋼鐵(網圖)
 
那時,全國各地都在大煉鋼鐵。光是鄆城縣,就抽調了兩萬多名民工,在縣裏幹部的帶領下,興師動眾,步行數百裏,開赴到棗莊大煉鋼鐵。為什麽到棗莊去?一是因為棗莊有露天煤礦,可以燒;二是說嶧山有鐵礦石。於是,魯西南各縣都組織大批民工到那裏去煉鐵。一去就是幾個月,從秋到冬,為解決吃和住的問題,前前後後耗費了大量資財。結果怎麽樣?雞飛蛋打,什麽也沒搞成,真真是勞民傷財。
 
三、秋收
 
在我的記憶中,1958年是風調雨順的一年,夏秋作物長勢非常好。小麥豐收就甭說了。大秋和晚秋作物也都豐收在望。可是到了收獲的季節,正是全民大煉鋼鐵和大躍進搞深翻的時候,大批的勞動力都集中到李垓東窪裏搞深翻土地。據說:地能挖多深,小麥的根係就能往下紮多深,產量就可以成倍增長。人們都忙著搞深翻去了,顧不得秋收,隻留一些老弱病殘和婦女在家裏負責收割,十成當中連六成也沒有收到倉裏。
 
我清楚的記得:那年的豆子、穀子、高粱什麽的,成熟以後,根本就沒認真收割。有的即使割下來了,也就原樣一堆一堆碼在地裏,好長時間不往村裏運。當然也沒人去拿,那時候是不會有人去偷的。誰要那破玩藝呢?大夥房裏大白饅頭有的是,誰還稀見那東西?任憑風吹雨淋,黴的黴,爛的爛,就那樣不了了之。
 
最倒黴的是地瓜,我們叫它紅薯。那年的紅薯長得特別旺,特別好。刨紅薯的時候,正好是中秋節。男壯勞力都抽調去挖水庫了,剩下的人沒有力氣往村裏運,隻有那些個頭大的地瓜,被運到食堂裏,大鍋煮了,各家各戶去領。紅薯這玩藝,最初吃著好吃,吃來吃去就膩了。領到家裏的,上頓吃不了,下頓退回去。夥房嫌是剩的,拒收。怎麽辦?有的白天不收,就等到晚上,趁夥房沒人,偷偷地倒進大鍋裏。這還是有點覺悟的人,有的人幹脆一古腦兒倒進臭水坑裏。反正沒人要!吃又吃不了,不倒咋辦?這就是那時候的邏輯。
 
那些個頭不大的紅薯怎麽辦?刨的時候,钁頭隻刨一下,看著行就要,不行,幹脆刨都不刨,把秧子一割,紅薯原樣埋在土裏。有的刨是刨出來了,堆也堆一塊兒了,可往下就沒人管沒人問了。就那樣白白地爛在地裏。
 
也有的把來不及往家運的地瓜切片曬幹。這倒是後來行之有效的儲存方法。可是趕巧那年秋天陰雨特別多,切片大都是在地裏或場裏切,就地攤曬。當天曬不幹,一經雨,很快就發黴,裏外長醭,變得烏黑,又牙磣又苦,形同垃圾。那年的公糧很多都是用這種又黑又髒的地瓜幹充數。看起來是坑了國家,實際了最終還是坑了農民自己。當然這是後話。
 
四、秋種
 
1958年的秋種說起來比秋收還荒唐、還作孽。這也怨不得農民自己,是上頭逼的。
 
那時候,到處都是紅旗錦標,紅旗滿天飄。到處是漫畫,到處是大字報。“文革”時期的大字報,正是繼承了1958年的傳統。那時候的漫畫多是評比台:最上邊畫的是坐衛星坐火箭的,其次是坐飛機的,下邊是坐火車的、坐汽車、坐輪船的,再往下是騎馬的,騎牛的,最後是坐蝸牛的。坐蝸牛的,通常叫“拔白旗”,拔了誰的白旗,誰就算倒大黴了。不僅名字要上大字報,還得整天挨批挨鬥,甚至大冬天拉到雪地裏挨凍。
 
在這種強壓下,人們誰敢不聽話?所以,那時候是千人萬人一個口徑,吹大氣,吹得越大越神乎越好。不信,你到檔案館找幾份當年的報紙看看:整版整條的套紅印刷:某縣某村某隊糧食畝產幾十萬斤。誰信?可是那時候誰又敢說不信?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條後來被千萬人當笑柄引用的口號,在當年確實鋪天蓋地。有了這口號,吹牛的人便有了理論根據。於是,各種各樣的謬論紛紛出籠。那年種小麥的時候,就有人這樣推算:種一粒麥子就能收獲一個麥穗,一個麥穗至少打三四十個麥粒。(這還沒算分蘖)也就是說,小麥的產量是以1:40的比率來收獲的。照此推算,如果一畝地裏種上1000斤種子,那麽就能收獲1000乘以40的產量。按數學法則一點不錯。於是,這種論調大大盛行,各村各隊都種試驗田。其中,我們村裏就有大膽如法炮製的。幸虧還比較保守,每畝才播種一百來斤。結果怎樣?我有幸參加了第二年的收割,那麥子像牛毛似的,有的有穗,有的沒結穗,即使有穗的,也沒長成麥粒兒。一畝地裏幾乎沒有收成。從那以後,才有了這句話,叫“因地製宜,合理密植”。這對莊稼人來說,真是血的教訓。
 
我家有一位三伯父,他曾是搖耬的高手,又是貧農出身,當然最聽上級的話。那年照上級的指示,每畝地至少要播80斤。可他把耬門舌頭拔下來,讓麥種可著耬門往下漏,最終也沒播夠標準。最後剩下的麥種又不敢往家帶,隻好在地頭上挖坑給埋了。回來跟隊長匯報說全耩完了。這不是作孽是什麽?
 
五、搬家騰房
 
1958年宣布成立人民公社。原來的常莊社並入楊莊集,合稱楊莊集公社。新成立的公社沒有公共設施,如醫院、敬老院等都必須借用民房。
 
活該我們潘莊村倒黴。
 
潘莊村子雖然不大,但所處的地理位置非常好。周圍十幾個村莊,我們村正好處於中心位置,如眾星捧月。不知是哪位領導看準了這一點,一聲令下,叫我們全村人都搬到明樓村去,把所有房子都騰出來,提供給公社的醫院、敬老院、青年突擊隊等作公共場所。
 
如此一來,可苦了我們村。短短的十幾天內,必須把所有房子騰出來。那時候,人們也真聽話,說叫搬,誰也不打折扣,果然十幾天內,乖乖地搬到明樓村去了。
 
那時候,我還年少,根本不知道搬家的辛苦,隻是覺得換個地方住,新鮮,好玩,還一天天窮高興呢。
 
搬家過程中,好多大件的東西,如:準備建房子的木料、盛糧食的大囤、大甕什麽的,隻好留在原地。可是,等過了一段時間,再到老家去看看,呀,我們家裏成了公社醫院了,我爺爺奶奶的瓦屋成了醫院辦公室,磨房成了夥房,我們家的堂屋成了中西藥房。原來留在家裏的所有東西,全都不翼而飛。我想到堂屋藥房裏去看看,卻被拒之門外。我們自家的房子,公家連個招呼都不打,想占就占了。那時候,連個講理的地方都沒有。莫非這就是夢寐以求的共產主義?真是匪夷所思。
 
那時候,我們一家人也被拆散了。我兩個奶奶都住進了敬老院。哥哥是大隊會計,吃住都在大隊裏。嫂子帶著小侄女長期住娘家。姐姐進了青年突擊隊。我父親本來是小隊保管,到搬家時,一是因為隊裏的糧食已所剩無幾,二是潘莊兩個生產隊的倉庫、食堂,什麽都合二為一。所以,父親的保管員職務也自行罷免。在家裏吃飯的平時隻有父母親和我三個人。
 
剛起步的公共食堂(網圖)
 
搬到明樓村之後,食堂裏已經沒有了麵食,連煮熟的地瓜也很少,主要是那些又黑又苦的地瓜幹子,經大鍋一煮,跟牛糞似的,打到家裏也沒人吃。記得我父親送嫂嫂回娘家,回來路上,在地裏撿了一些發黴的豇豆角。有一段時間就是靠吃這些黴豇豆打發日子。母親幸好留了一口小鍋,就用土坯支在堂屋門後邊,以清水煮豇豆粒吃。
 
盡管每天打回來的地瓜幹不能吃,但我還是堅持頓頓飯去領取那應得的一份兒。主要是因為我放學回家沒事幹,每到開飯的時候照樣端著盆子去領飯。那時候,新家的東南角有一個廢棄的豬圈,豬圈裏有個大條筐。我每次打回來的黑瓜幹,都撒開倒進條筐裏,等它自然風幹。就這樣,日積月累,積存了滿滿一大條筐。事後,母親經常誇獎我的英明。多虧了這一條筐的黑瓜幹,才在第二年春天當成了我們全家的主食,不至於被生生餓死。這也是後話。
 
六、清鍋斷頓
 
1959年元旦的前幾天,大夥房裏連又黑又苦的地瓜幹也供給不上了。每頓飯發放的數量越來越少。少就少吧,反正又不能吃,所以也就沒人跟他計較。陽曆年的前一天,忽然刮了一場大北風,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陽曆年那天中午,我放學後,去夥房打飯,竟然連黑地瓜幹也沒了。大鍋裏煮了一鍋胡蘿卜湯,蘿卜是那種切成條條的,用清水煮了,隻放一點醋,連油星也沒有。我端了一盆蘿卜湯回了家。到了家裏,母親給我說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哥哥已驗上兵,下午就要離家去當兵了。其實,好多天前哥哥就報名參軍了,因為怕家人阻攔,他一直封鎖消息,直到要走了,才告訴家裏人。
 
我是個孩子,還不懂什麽,下午照樣去上學。我父母也能想得開,沒加阻攔。最難過的一關,是我的義祖母。哥哥是義祖母來到我們家後出生的,奶奶一直把他當心尖肉。要攔隻有義祖母會攔住他。那時候,我兩個祖母都在敬老院裏住著。至於哥哥是如何說服兩個奶奶的,我就不知道了。第二天一早,哥哥真的當兵走了。我娘常說:哥哥是有福氣的人,大鍋飯掀不開鍋了,他也當兵走了,一天也沒挨餓。這還不算有福氣嗎?
 
自打哥哥走了以後,天寒地凍,地裏即使有胡蘿卜也刨不出來,連最後的一點點胡蘿卜湯也供給不上了。幹脆隊長宣布:大夥房停火,清鍋斷頓。
 
從這一天開始,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饑荒拉開了序幕。這就是所謂的“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一年伊始。
 
等候食堂供飯的村民。(網圖)
 
大夥房清鍋斷頓以後,吃什麽?拿什麽下鍋?母親整天發愁。為了搞點吃的,我也像別的同學那樣,向老師請了假。趁天氣晴朗,拿著鐵鍁,提著籃子,跟隨大人們,到明樓村東大窪裏挖蘿卜。到地裏以後,地凍得當當響,根本挖不動,隻能等到晌午化凍以後,才能貼著地表皮,鏟下一層來,鏟下的蘿卜看上去像一塊塊棋子兒。一下午也就鏟那麽半籃兒,以此作為第二天的三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堅持。
 
那時候,母親聽人說:有錢的人家,可以到常莊供銷社飯店裏挨號買雜菜湯。所謂“雜菜湯”是指:有點兒牛雜碎和爛菜葉及粉條兒,在鍋裏一煮,清湯刮水的。就那五毛錢一碗,還得早起五更去排隊挨號,每天排隊的有幾百號人。有的人吃了上頓,就接著排下頓的,一天排三次號,三頓飯就打發了。可我們家沒錢,再說也沒那個功夫呀!所以,一次也沒去過。至於那雜菜湯到底是什麽味道?我隻能憑想象覺得一定很好喝,卻始終沒機會去品嚐。
 
七、東奔西逃
 
幾乎是在同時,全縣各個村莊的大夥房紛紛清鍋斷頓。那時候,各級政府還沉醉在“五風”的餘波裏,等到他們徹底醒悟過來,發放統銷糧和救濟糧的時候,已經是春節後三四月份的事。我記得從59年的陽曆年到春節後這段時間,農村裏基本上是沒人管,沒人問。有提前私藏點糧食的,就靠這來湊合。真沒轍的,有的投親靠友,有的各奔東西。
 
一天晚上,母親帶著我來到表姐家。表姐家就在明樓村。我的舅母正在那裏。一見麵,舅母就哭了。聽舅母說:她們全家很快就要下關東了。原來,我三表哥趙延勘於三年前去了黑龍江,他有點文化,被安排在鐵路上當一名工人,並把表嫂帶了過去。最近,他從來信中得知家裏情況,便急如星火般地趕回來。
 
他原準備隻把舅父母接過去。可到家一看,家裏可吃的東西啥也沒有。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家人全靠出賣棉衣、棉被換幾個錢,到飯店排隊挨雜菜湯喝,這日子沒法過。於是決定除舅父母外,再把大表哥、二表哥每家選一個男孩,跟著一塊走。目的是為各家保留一個根兒。有了根,將來可以傳宗接代。至於留在家裏的,是死是活就聽天由命去吧。
 
但三表哥還特別囑咐一句:要真的餓死,寧肯先餓死孩子,再餓死大人。為什麽?孩子太小,大人死了,剩下孩子也活不長,沒爹沒娘的孩子更可憐。當然,也可以把孩子送人,但一定要送給熟識的人。將來不死,還可以作親戚。
 
舅母今天到這裏來的目的就是與女兒和我們一家告別。舅母一哭,表姐和母親都哭了。這一別,將來還會不會見麵,誰也不敢說。
 
事實證明,三表哥的決定是正確的。
 
事後,舅父母一家第二天晚上就動了身。大表哥的獨生子慶聚、二表哥的長子慶池跟隨舅父母上路。慶聚15歲,慶池剛滿10歲。離家時,一家人哭哭涕涕,走走送送,拉拉扯扯,離村好遠了,還在黑暗中大聲囑咐著什麽。那情景真叫人肝腸寸斷。
 
從趙家垓到鄆城,30多裏地。舅母腳小,走不動,差不多走了一整夜,東方發亮時才到鄆城汽車站。坐頭班車到了濟寧。濟寧火車站人山人海,都是拖老帶小去東北逃荒的。在車站外廣場排了一天一夜的號,才買到去三棵樹的車票。上車時,光在車門口又擠了兩個多小時。最後還是從窗口爬進去。車裏更擠,人挨人鑲得死死的,想轉身都不能。一行五個人,分在三個車廂裏。慶池年齡小,光是哇哇哭。一直站到北京,有下車的,表哥好歹為舅父母尋了個座。一路上,不斷地有乘警查盲流的。幸虧三表哥穿一身鐵路製服,要不,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麽岔子呢。
 
到東北後,表哥四處奔波,好容易為舅父母落下戶口,領了購糧本。剛領一個月口糧,領第二月的時候,慶池不懂事,貪玩,把購糧本弄丟了。那年月,丟了糧本,這不是塌了天、要了命嗎?三表哥趕緊去糧站掛失,被人家熊了一頓,還罰三個月不給口糧。
 
這三個月幾乎全是以菜充饑。爛白菜幫子、蘿卜纓子、甜菜葉子,都是人家丟了不要的東西,撿回家來白水煮了吃。舅父母牙口不好,連半飽都吃不到。為了糊口,慶聚、慶池跟隨當地的孩子爬火車到60裏外的莊稼地裏揀發黴的豆子、玉米,一天揀上四五斤,回來軋碎摻上爛菜吃。那時候高價糧3塊錢一斤,而三表哥的工資才50多塊錢。隻能買一提包凍魚。要買玉米,隻夠買20多斤。
 
為了掙錢,15歲的慶聚去鐵路上當盲流,幹重活,推石子,扛大木,一天掙個三塊五塊的。我舅父那年已六十多歲,偷偷把胡子刮了,也要去扛大木。被我表哥再三勸阻,甚至跪下來哀求,才答應不去。但後來還是偷偷去了,幹了三天,累病了。而做了錯事的慶池,整天嚇得跟小老鼠似的,躲躲藏藏不敢見人,吃飯也不敢吃飽,瘦得皮包骨頭。
 
就在我舅父母去關外之後不久,我的大表哥趙延歧、二表哥趙延作和明樓村的表姐夫明傳清,先後與人搭伴去了新疆。有的當了伐木工人,有的修路,我二表哥則在一個建築工地上當夥夫為人做飯。那時候,各處都是定量供給。因為吃不飽飯,鬧水腫病的就很多。二表哥曾認識一個河南開封人,是個大個子,長得五大三粗。有一回,吃過晚飯後,那人仍在旁邊坐著不走。就在我表哥刷完鍋準備把泔水倒掉的時候,那人站起來說:“好兄弟,你那刷鍋的泔水留給我吧!”表哥說:“你要那做什麽?”那人說:“我澄澄渣,喝了它!”表哥說:“你不是吃過飯了嗎?”那人說:“我飯量大,吃不飽哇!”從那以後,每次打飯的時候,表哥都是有意多給他打一點。因此,兩人成了莫逆之交。
 
那兩年,像我舅父一家那樣闖關東、下新疆、去內蒙古的,多得不計其數。哪村上都有十家八家的向外走。那時候的人好比候鳥,一聽說哪裏有口飯吃,哪裏能找到工作,就一忽拉往那裏奔。後來,直到改革開放後,菏澤地區率先實行責任製,農村經濟狀況好轉了,才陸陸續續返回來。
 
八、回家過年
 
自打陽曆年清鍋斷頓之後,公社駐村的幹部和大小隊的頭頭們,明知自己做了虧心事,自知理虧,都像霜打了一樣,逢人就躲,見人就藏,最怕人們跟他們要吃的,往日那種氣衝牛鬥、趾高氣揚的樣子全都不見了。
 
幹部一蔫,群眾的不滿情緒就直往上升。再加上餓極,家家戶戶沒有吃的。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何況是餓急了的人呢!眼看就要過春節了,同樣是挨餓,何必非得餓死在異鄉。於是,回家的念頭一天比一天強烈。起初,是一家兩家偷偷摸摸往回搬,看看幹部們也不怎麽幹預,後來就大膽公開地搬。在臨到春節的前兩天,好像約定好了一樣,全村人一齊行動起來,大車小輛地往回搬。大小隊幹部連一個過問的也沒有,而且,他們也在悄悄地做著搬家的準備。
 
就在除夕那天晚上,一夜之間我們把全部家當搬了回來。別人搬回來能住進自己的房子,可我們家的房子被公社醫院占了。我們隻好把家安頓到鄰居的空房子裏。不管怎樣,總比在明樓好。搬完最後一車,已經是三更天了,一家人什麽也沒吃就睡下了。第二天就是春節,拿什麽過年呢?一家人吃什麽呢?這是母親最發愁的。那時候,姐姐所在的青年突擊隊解散了,嫂子帶著剛剛半歲的小侄女也從娘家趕回來過年,隻有奶奶還暫時住在敬老院裏。
 
按照傳統,大年初一總得吃頓餃子吧?可是,拿什麽包餃子呢?既沒有麵也沒有餡呀?天明了,母親和姐姐、嫂子商量,最終決定先把喂小侄女的一點麵粉拿出來,加上一些糠麩揉在一塊兒,再用胡蘿卜纓子加點蔥鹽當作餡兒,好歹包了一碗雜麵餃子。一家人就以這一碗餃子,打了打牙祭,也算是過了一個最難過的年。
 
九、年好過,春難熬
 
從春節過後到新麥下來,這一段時間叫春脖子。1959年的春脖子顯得特別漫長,特別難熬。春節過後,敬老院就解散了。義祖母回到我們家;親祖母則由我們和伯父兩家輪流侍候。春節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救濟糧。看看生活沒有指望,能走出去的,相繼走了出去,走不出去的便隻好在家裏一天天地熬。
 
記得最先發揮作用的,是我在明樓期間從大夥房領來的黑地瓜幹子,這時節終於派上了用場。雖然它又黑又苦又難看,滿滿的一大條筐,看上去跟一堆爛牛糞差不多,但在饑腸轆轆,全家人毫無辦法的時候,隻有它成了救命的稻草。最初是挑揀黑得比較輕一點的,直接下鍋清水煮了吃。雖然有點苦,但還多少有點地瓜幹的味道。到後來,那些經過挑揀數遍剩下的,又黑又爛實在不能吃的,便隻好用清水浸泡了,再反複淘洗,直到把苦味衝淡了再煮了吃。或者拿到碾盤上軋碎了,摻上麵菜,蒸成團子吃。那種味道自然是無法下咽。
 
有一天,竟然有幾戶人家用竹竿綁上笊籬,從夥房後麵臭水塘裏往上撈東西。我走近了一看,圓圓的,黑黑的,仔細一看,是煮熟的大地瓜。沒準兒是他們當初扔進去的,過了幾個月了,現在想起來了,再撈出來吃,那種滋味兒可想而知。這真叫“自作自受”呀。
 
也有的爬到大夥房屋頂上,把當初當作垃圾扔到房頂上的紅薯巴、紅薯皮掃下來,用水淘淘吃。
 
有的把目光轉到了地裏,那些秋天丟在地裏發黴了的地瓜秧、地瓜蒂、地瓜葉,如今都成了寶貝,一星一點的撿回來吃。
 
那時候,10元錢隻能買3斤地瓜秧子。記得有一次,常莊理發店有個麻子老板叫慕真的,姓什麽記不起來了,他對我父親說,家裏有地瓜秧子,願意以3元一斤賣給我們,但白天怕人看見,要到晚上沒人的時候才能交易。父親記在心裏,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帶領我和姐姐,悄悄地來到理發店,在昏暗的燈光下,過了秤,交了錢,匆匆拉回家來。可到天明了一看,全都是發了黴的。想退回去,沒門兒,隻有自認倒黴。後來也不管黴不黴,全部吃光了。
 
為了抵擋饑餓,什麽東西都往肚子裏拾掇:準備喂雞鴨的米糠、穀秕子、高粱殼子、玉米芯子、蘿卜纓子、白菜疙瘩,凡是能下咽的,不管好吃不好吃的,都往肚子裏填。我最討厭吃穀秕子,難以下咽不說,每次吃完,牙床上紮的滿是小毛刺,還得照著鏡子一根根往下拔。
 
聽人說,舊皮革也能吃。父親就把不用的皮綆、皮井繩剁成一段段,在水裏泡了,再擱鍋裏反複煮。吃的時候,那種難聞的硝味和堿味,讓人惡心。
 
直到渡過嚴寒,開春化凍,人們成群結隊來到地裏,有的挖胡蘿卜根根,胡蘿卜不怕凍,吃起來還是原汁原味,這是最好的食品。然後就是爛在地裏的地瓜。地瓜最怕凍,而秋天收獲的時候馬馬虎虎,差不多有四五成地瓜爛在地裏。化凍之後,再從地裏挖出來,竟完全變了模樣:外皮長了白醭,裏麵像爛棉絮一樣,軟溜巴幾的,拿不成個兒。聞著有一種刺鼻的酸腐味。就這玩藝兒,挖到家裏也當成寶貝。先用清水把發黴的醭子洗掉,剝去皮,然後攤到碾盤上軋成糊狀,加上菜,和成團,蒸熟了吃。1959年春天,光是挖這種爛地瓜,前後持續了兩三個月時間。直到青草發芽,樹上長葉。
 
提到樹,最先倒黴的是榆樹。樹榆皮去掉外層,裏麵發白的一層像雞胸肉一樣的,去掉纖維,可以當飯吃,而且沒有異味。這是一般性的常識。不僅可吃鮮的,如果把它剪成段,曬幹,在碾上軋碎,過篩,麵粉可以做麵條,還可以做粘合劑,摻著野菜吃,是一種不錯的食品。正是因為它的知名度太高,還不等解凍,不出正月,就把全村大大小小的榆樹皮扒光了。等到長榆錢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榆樹是成活的了。
 
開春後,最先長出來的是楊花,又叫楊叭狗兒。我們村上的楊樹多。清晨起來,楊叭狗兒落了一地。奶奶吩咐我把落地的楊花掃起來,浸泡到大盆裏,泡上一天一夜,把花絮淘洗幹淨,再把硬殼兒揪掉。剩下淡黃色的花芯兒,用刀剁碎,用麵粉或者榆皮麵粘成一團,蒸熟了吃,雖有一種苦味,但勉強可以下咽。如果用蒜末調了吃,倒是一種美味。
 
然後就是楊葉、柳葉、槐花、槐葉,都一一吃過。一般樹葉,都帶點兒苦味。唯獨槐葉不苦,但又不可多吃,吃多了臉腫。有一句諺語:“老嬤嬤吃槐葉—腫臉難看”就是從這裏來的。杏葉也可吃,但必須是甜杏仁的,苦杏仁的不能吃。
 
說到了楊樹葉,還有一段故事。
 
離我們村西南四五裏路,宋金堤上有一段綠化帶。其中有一片雜交楊,是從加拿大引進的,因而叫加拿大楊,也叫它插楊。這種插楊的葉子比大楊樹葉好吃,而且都是人把高的小樹苗兒,葉片嫩,又易采摘。但白天有人看守,必須晚上去。不知是誰提供了這一信息,我姐我嫂子夜間與人搭伴去采了兩次。後來我一位鄰居大娘知道了,非要跟著去。可她腳小,沒力氣,遠遠地落在後麵。當時也沒在意。等回來的時候,大娘也跟著一塊回來了,看上去也摘了好大一包。回家來連夜就煮了。
 
天快亮的時候,忽然傳來鄰居大娘的哭聲。姐姐趕緊過去,問怎麽啦?大娘說她采來的葉子不能吃,又澀又臭。姐姐一看,這哪是楊葉,是八寶株的葉子。原來,在堤上跟楊樹林挨著,有一片八寶株,看上去跟插楊樹差不多。但八寶株的葉片厚,有一層絨毛,有臭味,不能吃。是大娘錯把八寶株當成插楊了。姐姐啥也沒說,回家把我們家的楊葉分一半給了大娘,大娘才不哭了。
 
至於野菜類,那更是五花八門了。開春之前,先是刨茅根。茅根剪成段,曬幹了,軋成麵,蒸了吃。驚蟄一過,率先長出來的是水薺菜、米米蒿。清明節後,就有萋萋芽、灰灰菜、牛舌棵、富民秧、鐮頭棵、蓖麻葉、蓖麻花、洋薑葉、葵花葉、馬蜂菜等,可吃的野菜就多了。一般的野菜,經熱水一焯,就可吃。唯獨萋萋菜,有止血的功能,不可多吃,吃多了能致貧血症。記得有好幾天,我們全靠萋萋菜果腹,倒也沒見患上貧血症。那年夏天,屋頂上生了好多的馬蜂菜。有人說,房頂上的馬蜂菜不能吃,吃了頭疼頭暈。其實並不,那年我父親從屋頂上鏟下好多的馬蜂菜,都蒸著吃了,也沒見哪個頭暈,倒是肚子越來越餓。
 
沒有吃的,連燒的也奇缺。我們搬家去明樓的時候,院子裏有父親的小花園,周圍全是用準備蓋屋子的梁檁圈起來的。等再搬回來時,院子裏一無所有。那時候,農家做飯還不興燒煤炭。沒有柴禾,為了燒飯,後來把新整整的糧食囤、織布機、門檻子、床、桌子、板凳都劈開當柴燒了。
 
十、終於來了救濟糧
 
大約到了1959年3月中旬,政府才發下來救濟糧。但數量少得可憐。每人每天二兩到三兩(16兩製)。最少時,發過半兩(五錢)。但不允許直接發放到戶,都必須由大夥房做了吃。經過隊長、會計、司務長、炊事員的多吃多占,最後,真正到群眾肚裏的,就所剩寥寥無幾了。那時候,有這樣的順口溜:“一天給一兩,餓不著司務長。”“一天給一錢,餓不著炊事員。”
 
  “食堂辦得好,生產勁頭高”宣傳畫
 
三兩二兩的定量怎麽能行?各級政府為此的確動了不少腦筋,也采取了不少措施。如:除定量外,額外的又增加了好多的代食品。印象最深的是麥秸餅幹:將麥秸發酵了,粉碎成糊狀,做成柿餅大小的圓塊,再烘烤幹。看上去,米黃色,與真正的餅幹相差無幾。乍一聞,好像有點兒甜味;吃起來,就味同嚼蠟了。畢竟是麥秸做的,又粗又澀,難以下咽。推行了一段時間,放棄了。其次是糖渣。
 
我們縣有個叫郭春林的,當時在沈陽軍區任副司令員。一次探家中,得知家鄉鬧饑荒,回去後立即調撥了一車皮糖渣和高粱殼子,支援鄆城人民。到現在,好多老年人還時常念叨郭春林的好處。莊稼人就這樣,誰要是給他們點好處,他們一輩子也忘不了。
 
另外,縣裏領導也調動一切積極因素,不知從哪裏運來了一些榨油的下腳料豆餅、棉餅、花生餅,這些餅類都是上好食品,可惜數量不多。還有一段時間把花生殼粉碎了做成團,蒸了吃,卻因無法下咽,又不好消化,吃了一段就不吃了。再後來又從河裏撈了不少苲草,因為苲草有股難聞的腥味,好多人吃不下去。不管怎樣,這些代食品都相繼在那場可怕的大饑荒中發揮過或大或小的作用,功不可沒。
 
那時候,因為長時間的饑餓,人的腸子餓細了。偶爾吃多了食物反被撐著,這樣的事例屢屢發生。我們村子東街有個叫小瓜的,比我年長五六歲。小夥子長得魁梧,又懂事,見人總是笑嘻嘻的。有一次,隊長安排他跟著會計去紅門廠糧站拉救濟糧。看著黃黃的大豆,小瓜喜不自勝,禁不住往嘴裏填。生豆子雖然不好吃,但對於饑腸轆轆的人來說,是擋不住誘惑的。回來的路上,他一直不停地吃。到家之後,又喝了不少水,接著就肚子疼。明知是吃豆子撐的,可又不敢對人說。就那樣忍著,直到脹肚子脹死。
 
那年月,死人的事經常發生。死一個人就如同死一隻雞,一隻貓,來不得半點驚訝,就過去了。我們胡同最北端的潘玉山,論行輩,他是我們村裏輩份最高的。人又老實,生得五大三粗,1959年春天,早早地就餓死了。村子東頭有個名字叫河的人,那天中午正在常莊趕集,餓了走不動,就癱坐在集頭上死了。
 
那時候,餓死人的事幾乎天天發生。最先餓死的,大多是身高馬大的,又是正當年,上有老,下有小。人高飯量大,消耗多,吃進去的東西不夠消耗的,要不了多少天,身體就耗垮了,餓死的大多是這樣的人。那時候就開始出現水腫病、幹瘦病、營養不良症,但真正死人的高潮是1960年的春天,而不是1959年。
 
人要餓死了,牲畜怎麽樣?
 
說起來,也很慘。記得剛入社的時候,我們家投入進去一頭大老犍和一頭歪角牝牛。別人都說我家冤,投進去一頭就足夠了,為啥投兩頭?也有人誇我爹思想進步,大公無私。反正那時總覺日子過得很有勁。可是到了1959年春天,從明樓往回遷的時候,那牛就瘦得不成樣子了。
 
在這種情況下,隊裏就首先想到了賣牛。那時,牛是生產力,不能隨便宰殺,即便賣,也要一級級開具證明信,否則,食品站也不敢接受。由於牛多,又暫時沒有活幹,於是就把那些老弱者率先賣到公社食品站裏去。我家那頭歪角牝牛就是第一批賣掉的。於是也就有了前邊說過的供銷社飯店的牛肉雜菜湯。後來,大鍋飯一停,牲口也斷了給養,連草加料都緊缺。人還沒飯吃,它牲口能吃好了嗎?
 
到了青黃不接的三四月間,那剩下為數不多的牛一頭頭瘦得更加厲害。飼養員不是不負責任,而是實在拿不出東西喂它們。光吃草,不吃料,牲畜一天天消瘦。再後來,牛趴下就站不起來了,需要用繩和杠子給它加一把力,才能站起來。每天清晨和傍晚,隊長都要喊男勞力到飼養棚裏抬牲口。牛牢牢地趴在地上,七八個人圍著它,用繩索從肚皮底下拴好了,喊聲號子,一、二、三,一齊用力,牛才趔趔趄趄地站起來。這在當時也成為頗為壯觀的一道風景。
 
那時候,直接餓死在飼養棚裏的牛也有過。就是那樣,也必須將死牛送到食品站裏,生產隊裏無權動刀。盡管人們對牛身上那不多的肉早就垂涎三尺,可是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總之,那三年因為餓死的牛太多,無法耕種,嚴重地影響了生產,到了1962年國民經濟恢複時期,上級部門又分別從內蒙、浙江購進了幾批蒙古牛和水牛,以相對低廉的價格賣給生產隊,用以補充缺失的生產力。
 
十一、繼續吃大鍋
 
雖然1958年種麥時經過了深翻土地,但是光深翻不施肥,照樣是長不好。再加過分密植,春天又忽視了管理。那時候,既沒有化肥,又無法灌溉,小麥當然長不好。大田地裏產量不過八九十斤。試驗田前邊說了,比大田地裏更差。再加不等成熟,就有成片成片的小麥被偷。所以,1959年麥季的收成非常差。打下來,交完公糧,留完種子,一般平均每人達到四五十斤,就不錯了。少的隻合二三十斤。鄆城西關一生產隊收完麥子,打完場,磨成麵粉,每人隻分到兩張餅。這就是整個麥季的全部收成。
 
我們村還好,合到七十多斤。但是,上級有規定,不許分到各家各戶,仍舊吃大鍋飯。每人每天的定量是4小兩,折合現在的二兩半,充其量隻夠蒸一個小饅頭。沒辦法,隻好每天中午到大夥房領那一個饅頭。早晚兩頓不開夥。大多數家庭為了能裹上菜吃,領了饅頭以後,再把它搓碎,跟野菜摻在一塊,重新下鍋蒸了,再吃。就這樣,還不到大秋作物下來,小麥早早地就吃光了。剩下的時間怎麽辦?主要靠野菜充饑。
 
那時候,全村的雞鴨鵝狗都沒了,所以村前村後的荒地全部長滿了野菜,如掃帚菜、灰灰菜,有的是人種的,有的是自生的。(1959年雨水大,大田裏也發生了草荒。)我們家院子裏的灰灰菜長到一人多高,一茬茬的菜葉全部吃了,到秋後又結了不少種子。種子軋成麵,又可吃。那年的野菜確實救了不少人命。那時候,村頭荒地也大都種上了莊稼,如茭草、黍子、蓖麻等抗堿的作物。盡管上頭大批“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但幹部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沒看見。
 
1959年秋天,我們村西有個叫堤河子的地塊,由於地勢低窪,存了不少水,莊稼都淹死了,長了大片大片的水稗子草。到了秋天,大水下去,水稗子草結了籽。一天清晨,我和奶奶挎著籃子,跟隨鄰居們到堤河子裏捋草種子。捋了一整天,收獲了一笸籃草種子。把草種子磨碎,在鍋裏貼餅子,在當時來說,倒是一種很不錯的美餐。光靠吃草種子,就維持了好多天。
 
到了八月中秋節,春地瓜下來了。下來之前,就被人偷了不少。那時候,人是餓極,不管老少,得手就偷。雖然每個地塊都安排了護秋的,但護也白搭。有的幹脆監守自盜。那時候就有這樣一句順口溜:“十個社員九個賊,誰不偷,餓死誰。”那時候的偷已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偷,隻不過是一種迫不得已的生存方式。隻要偷的是集體的,(一般不偷自留地的)那就不叫偷,叫拿,不拿白不拿。但也有臉皮兒薄的。我們胡同裏的潘耀春,一天下地割草時,扒了幾個地瓜,藏在糞箕裏,被護秋的翻出來,說晚上要開會鬥他。他回家後就上吊了。幸虧被家人發現,割斷繩子,又捂了過來。
 
接受上年冬天挨餓的教訓,春地瓜下來之後,駐隊幹部要求一開始就“瓜菜代”,把鮮地瓜剁碎,摻上地瓜葉,一塊蒸熟了吃。高粱、穀子都不能淨吃,必須加入代食品。但說歸說,夥房裏的炊事員嫌麻煩,不聽那一套。再說,人們對大鍋飯實在是深惡痛絕,之所以維持下去,全是上頭壓的,迫不得已。做也是為了做給駐隊幹部看看。等交完公糧後,糧食就偷偷地分了,駐隊幹部一走,夥房就永遠關門了。
 
但是,由於1959年整個收成不好,收獲一季吃一季,直到吃光為止,一點積蓄也沒留,未來的冬春兩季怎麽辦?靠什麽填肚子?國家的糧站經過1959年的統銷,倉儲的剩餘已十分有限,不會再有太多的統銷糧。這些因素一條條擺在麵前,稍有點眼光的人都曉得:一場更大規模的饑荒就要來臨了。
 
十二、肥城逃荒
 
1959年秋收之後,有眼光的人紛紛向外走。說白了,就是逃荒要飯。討飯,在我們那裏是一種很不光彩的事,除非萬不得已,稍有點生路的人,是決不會走上這條道的。許多人在萬惡的舊社會,都沒有討過飯,可是到了新社會,卻迫不得已掂起了討飯棍,走上了乞討生涯。這都是“刮五風”造成的。
 
在我們那一帶,那時候把肥城作為逃荒目的地的首選。肥城縣屬泰安專區管轄,離我們那裏有二百多裏路。我至今不明白肥城縣農村為什麽比我們那裏好?難道那裏沒“刮五風”?難道那裏的幹部有遠見卓識?還是那裏的土地多,管理好?反正,凡是去過肥城的人,都說那裏比我們鄆城好多了。
 
去肥城的時候,往往都盡量多帶一些土布、被單、絮棉、線子以及舊衣服之類。據說肥城因為曆史上不種棉花,所以布類奇缺。帶去的布匹和絮棉是用來交換食物的。有的十幾天就來回一趟,換來不少的地瓜幹、玉米之類。也有的拿布票直接去換,很實惠。另外,肥城還盛產一種叫“毛地粒”的東西。它屬於野草類的根莖。圓的,有山核桃那麽大,黑色,外部有毛,皮內雪白,打皮後切片曬幹,軋成麵,即可食用。那一年,從肥城回來的人,談論最多的就是有關毛地粒的話題。
 
我們村裏去肥城逃荒的人家不計其數。我遠門有位二叔,曾給我講過去肥城的全過程:
 
二叔推著獨輪車,帶著十四歲的女兒秀秀,與鄰村七八個人搭伴去的肥城。到的地方叫林馬莊,在肥城的西南角,與東平縣搭界。莊前有座破窯,旁邊有三間閑屋,屋頂露著天,七八個人就擠在這座破屋裏。白天帶著土布、線子到附近村裏換食物。在這之前來的人太多,並不像傳說的那麽好換。換不來吃的,就順便向人家討碗飯吃。有時候連半飽也吃不了,一到夜裏,就餓得睡不著。離窯不遠有一塊胡蘿卜地,實在餓極了,就到蘿卜地扒根蘿卜吃。
 
到了大年初一那天,原說好的,這天都不出去,讓人家過個清靜年。天明了,二叔醒來,聽得附近村上有稀落的鞭炮聲。心裏想:自己不在家過年,跑到這裏來,睡在露天地裏,忍饑挨餓,想著想著就哭了。女兒秀秀也醒了,問他:“爹,你咋啦?”二叔把臉轉過去,不讓女兒看見。
 
同來的有個瘸子大叔,說:“好歹也是個年哩,咱哪怕每人吃上一個餃子,也不枉白長這一歲。我去討討試試。”秀秀聽說瘸子要去討飯,也要跟著一塊去。瘸子大叔自然明白帶著個可愛的小女孩去討飯更有利,所以也同意帶她一塊去。可二叔說什麽也不讓女兒去,最後還打了女兒一巴掌,秀秀哭得跟淚人似的。
 
傍晌午的時候,瘸子大叔拄著棍子回來了,解開懷,掏出一個粗布手帕包兒,打開,十個水靈靈的白麵餃子展露出來,一絲香味兒直往人鼻眼裏鑽。十個人十個餃子,一人一個,瘸子大叔不吃,讓給秀秀吃。秀秀流著淚吃了下去。二叔把餃子含在嘴裏,嚼來嚼去咽不下,心裏想:他這邊父女兩個還算吃了個餃子,可家裏的妻子兒女怎麽樣了?心裏惴惴不安。
 
過了正月十五,從林馬莊來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說:“你們有會什麽手藝的嗎?”二叔記得討飯時見村裏有個木工組,就說:“我會點木工。”瘸子大叔趕緊說:“我會刷漆。”第二天,人家就把二叔和瘸子安排到木工組。二叔拉大鋸,瘸子鑿木榫兒。其他人也大都派上了不同的活路。從那就不用討飯了,都跟著吃大鍋飯。雖然吃不飽,但要比討飯好多了。
 
過了一段時間,二叔惦著家裏的老婆孩子,老想回家看看。他不想帶秀秀,想把她托付給瘸子大叔。可秀秀聽說後,哇哇大哭。二叔安慰女兒:“我回家把你娘叫來不就行了嗎?”話雖這麽說,可他心裏也沒個簧兒:誰曉得妻子還活沒活著?要是沒妻子了,他回來怎麽向女兒交代?再說,到那時候,他還有力氣回來嗎?這許多問題令二叔為難。最後沒好法,還是帶女兒一道回家。
 
幸好二嬸還活著,隻是像好多人那樣,得了水腫病。兩眼腫得合了縫。小兒子瘦得沒了人形,脖子跟麻杆似的,光顯著頭大。二叔心酸得直流淚,狠狠心把全部家當都變賣了,隻留著一個桐木風箱,領著全家四口人又回到了林馬莊。木工組的人都很友好,專門為他騰出半間屋子,叫二叔全家搬過來住。二嬸臨來帶了點土布,連被裏子都拆了下來,跟村裏人家換了玉米和地瓜幹,磨成麵摻了紅薯葉子吃。
 
就這樣,一住住到挨麥口。二叔帶來的東西都換著吃完了,就剩了那口風箱。二叔起初不舍得賣,最後還是扛到集上賣了。剛賣了,對麵走過來一個幹部,問二叔:“賣的啥東西?”二叔說:“一個破風箱。”“賣了多少錢?”二叔說:“八塊錢。”那人說:“掏出來我看看?”二叔不知是啥意思,就掏出來讓他看。那人接了錢,點了點,隨即裝自己衣兜裏了。二叔說:“咦,你這人好不講理,俺剛賣的風箱錢,你咋裝兜裏?”那人說:“你是哪裏人?”二叔說:“鄆城。”那人說:“知道你是鄆城,我問你是哪個村的?姓啥叫啥?”二叔這才注意到對方也是鄆城口音,於是照實說了。那人掏出小本子記上,說:“回去到楊莊集公社領去吧。家裏的麥子都黃了,中割了,快走吧!”
 
沒法子,叫回就回唄。在那之前,女兒秀秀已嫁給當地,是托木工組的組長作的大媒。找了個富庶人家,小夥子老實敦厚,又識幾個字,當著小隊會計。那時秀秀才14歲,還像個孩子。當秀秀聽說父母要回老家的時候,光是瞪著眼看二嬸,啥話也不說,像個木頭疙瘩。直到二叔嬸子要上路的時候,秀秀才一下子撲到娘懷裏,撒潑打滾地哭。二叔費了好大勁才算把她娘倆分開。二叔回憶說:那時候,他心裏並不難過,因為秀秀起碼能吃個飽飯,不會再挨餓了。
 
二叔回來的時候,跟趕羊似的,前邊有帶路的,後邊有壓陣的,中間一大幫,拖老帶小,像押戰俘。走一程歇一程,路上還設了幾個接待站。走了五天才到家。二叔到公社裏找到那人,果真要回了八塊風箱錢。第二天,就開鐮割麥子了。
 
那兩年,因為出外逃荒要飯,我們村發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如:為了糊口,有的忍心把女兒賣了,有的把自家老婆嫁給了別人,多少年後老婆又逃回來,來個二夫爭妻。劉家有個一歲多的女兒,死去多少天了,還捂在被窩裏,目的就是為了到食堂裏多領一份口糧。全村近百戶人家,1959到1960年兩年間隻出生了一個孩子,還是教師家屬。那時候,婦女斷經,男人水腫,哪裏還有生育能力?
 
十三、水腫病院
 
  公社醫院就在我們家安著,至今我還記得白頭發的中藥師叫申明榮(鄄城人),西藥師叫魏翠雲(女,戴眼鏡,菏澤人),藥房會計叫李瑞杭(劉官屯人,年輕有才,卻在後來的“一打三反”中吊死),院長姓倪,轉業軍人,帶家屬,就住在我們南屋裏。他有個兒子倪景琦,與我同歲,又在同位上學。醫院的司務長叫王連富(黃安人,後下放回家)。不論年齡大小,我全都叫他們叔叔,他們則管叫我“二孩子”,醫院的所有人都與我家相處很好。
 
在我的印象中,大規模的水腫病是在1960年的春天。在這之前,來醫院看病最多的不是水腫病,而是大便秘結,拉不下來。那時候,有一種蓖麻油,是專門用來潤腸的,特效。但是又不可多喝,喝多了則腹瀉不止。所以,醫院顯得特別吝嗇,每次隻買給你一點點的蓖麻油。
 
到了1960年的春天,大量的水腫病人湧現出來,醫院裏應接不暇,全公社二十多個村莊的水腫病人源源不斷地湧來,全村家家戶戶的閑屋都住滿了水腫病號。那時候的衛生院幾乎成了專科水腫病院。
 
人的肌體由於長時間得不到澱粉和脂肪的滋養,便容易患上這種水腫病。水腫病是遍身浮腫,尤其是麵部和腿部。有句民諺:“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說:男的先腿腫,女的先腫臉。女的臉腫得好大,兩眼腫合縫。男的先是腿腫得老粗,用手指一按一個凹坑,半天起不來。嚴重的水腫如果得不到及時治療,會持續惡化,尤其是腿部,皮膚會裂開,流黃水,再到潰爛化濃,直至死亡。其實,這種營養性水腫的治療非常簡單,不需要任何藥物,隻要稍稍加強營養,多吃豆類、各種麵粉,適當地加點油脂,或者說,隻要吃上幾頓飽飯,這種病不治自好。
 
那時候,來我們村住院的先後達數千人。多是中老年人,其中又屬男性居多。有的拄著棍子,有的被兒女攙扶著,有的扶著牆走路。有好多病人來醫院時,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腿腫得好粗,像大象的腿,腳麵腫得像發麵饃饃,穿不下鞋,隻能趿拉著。有的腿腫得流黃水,已經糜爛,氣味熏人。一旦到了這種程度,護士就不得不一次次地給病人抹紫藥水。紫藥水有拔幹、祛濕的功效。但不抹還好,一旦抹了紫藥水,皮是幹了,可裏邊的毒水滲不出來,憋得發脹發疼。有的病人疼得大聲呻吟,疼得睡不成覺,成夜的叫喚,攪得四鄰不安。
 
記得病人用的最多的藥,是飲茵陳湯。生活上適當調節一些,如綠豆湯、紅棗豆沙包子、花卷,也有黃麵窩窩。每到開飯時,醫院附近各家各戶院子裏,長長的胡同道裏,樹底下,各處都是水腫病人。有的圍成圓圈,有的排成長隊,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席地而坐,也有的半躺半臥,或倚在牆上、樹上,呻吟的,呼爹叫娘的,各種怪腔怪調都有。那些人吃完了飯,並不立刻就走,有的是走不動,有的是等著揀拾別人丟下的殘渣剩飯。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把棗包子吃完,把棗核兒吐在手心裏,飯後再一顆顆含到嘴裏,反複咂磨那點兒甜味。還有的幹脆把棗核兒嚼碎咽下。
 
經過治療,大部分病人都能康複出院。也有的回家後,過一段時間再來住院,甚至反複多次。院方雖有怨言,也毫無辦法。那時候,因水腫病治療不及時,死在醫院裏的事經常發生。我曾親眼見到一個,那是一天中午,快到吃飯的時間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突然因中暑而昏迷(其實是因饑餓虛脫而休克)。
 
那時,醫院有個王醫生,叫王曉光,剛從縣裏調來不久,很受院方器重。在王醫生的指揮下,很快地將病人抬到我家大門洞裏,由王醫生為他做人工呼吸。足足做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能把病人挽救過來。以後,我每次從大門洞裏經過,都嚇得咚咚心跳。
 
十四、在死亡線上
 
1960年的春天,對於我們那一帶的人來說,那真可以說是在死亡線上掙紮。
 
我們村上每隔幾天,就會有一個人死去。那時候,死個人已變得像死個雞鴨一樣平常,因此,活著的人也不怎麽悲傷。因為死的人太多,喪事也就因陋就簡。人死了,就穿隨身的衣裳,往靈床上一架,蓋上蒙臉紙,點上長明燈,通知幾家重要的親戚,來幾個人吊唁一下,哭上幾聲。那時候,既沒有孝服,也不請什麽響器(嗩呐)。既不興“停三天”,也不興“放排五”,當天死的當天埋。既不用棺材,也不用木板匣子,從床上揭領秫秸簿,囫圇身一卷,找幾個人抬到南北坑裏一埋,完事大吉。那時人們常說的話是:死了是福,死了,就不挨餓,不受苦了,聽著很有點佛家學說的味道。也有的說:早死了好,早死的還有人抬,晚死的恐怕連抬的人都找不到了。
 
這話絕非故意聳人聽聞。與我們村鄰近的紅門廠村,是一個兩千多人的大村子,1960年春天,因為死人太多,連有力氣抬喪的人都找不到,孝子隻好滿街上磕頭,求人幫著抬喪。這樣的事例在別的村上也很普遍。
 
我的親祖母1959年冬天就得了水腫病。我的三個姑母來看她,都帶著當天從夥房領的幹糧—野菜團子。那時候,母女親情也顯得異常淺薄,自己的飯給了母親,自己這頓飯就得挨餓。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不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在饑餓和死亡麵前,連母女間的親情都顯得是那麽單薄和蒼白。類似的事例太多太多。
 
我的親祖母、父親都因水腫病住過病院。父親更是三進三出,是他們的老病號。親祖母好容易熬到1960年4月,終於撒手西去。她老人家本是窮苦出身,體格本來不錯,如果稍有點吃的,也不會死去那麽早。我的大姑母也在那年秋天因饑餓而死。
 
我父親到了1960年的年末,人瘦得皮包骨頭,臨死的時候,想吃個雞蛋,我們都無法辦到。不是不舍得花錢,而是有錢也沒處買。父親嘴饞,想吃甜東西,可是無法買到糖,隻好喝胡蘿卜水,由此造成便稀虛脫。人絕氣之後,下身還不斷地排出稀便。父親死時才49歲,屬於正當年。
 
那時,我哥哥在徐州6057部隊當兵,當他得知父親的死訊時,已經是1961年的春節之後了。哥哥請假回來,在爹和奶奶的墳頭上哭得很痛。他怎麽也想不到,我們家會餓死那麽多人。那時候,我母親也一度患上水腫病,我也成天四肢無力,中午放學後,餓得回不了家,趴在地裏吃麥苗子。就因為那幾年挨餓,我落下了餓傷症,用醫學名詞叫低血糖。每到饑餓時,便頭暈眼花,虛汗淋漓,渾身發抖,手腳冰涼。因此,無論到哪裏去,我衣兜裏都忘不了帶著餅幹糖果這類,以備不時之需。
 
在那以後,我們全家多虧了我的姐姐。姐姐那年才17歲,平時幹活出力掙工分都是她,姐姐成了我們全家的頂梁支柱。記得1960年最困難的時候,水腫病院裏病號越來越多,光靠糧站供應的麵粉遠遠不夠。於是,改為從糧站購進原糧,再加工成麵粉。那時候農村還沒有粉碎機,所謂加工,就是找人推磨。
 
正好我們隊裏有一盤石磨,姐姐和另外三家鄰居搭夥,每天晚上為病院推磨。糧食有小麥和雜糧,起初由醫院的司務長王連富監工,磨完後再支付工錢。後來,王連富嫌麻煩,直接把原糧秤好,由姐姐她們去磨,磨完了再過秤,並把最後剩下的磨底子(糝子),折合成錢,抵消一部分工錢。其實,工錢並不重要,我們最稀罕的就是那點少得可憐的糝子。雖然從營養學的角度來說,糝子本是渣質,已沒有什麽營養,但它畢竟是糧食變來的呀。用它作輔料,加上糠菜做成菜團子,至少可以充饑呀。
 
姐姐每天從天一擦黑,一直磨到午夜兩點後,才能磨完。那磨棋足有一尺來厚,四個成年人剛剛能推得動,推一夜磨,第二天還要按時參加隊裏的生產勞動。我真佩服姐姐的忍耐力和奉獻精神,就那樣的日子,一直堅持了一年多。無論再累,姐姐也毫無怨言。姐姐是最具有犧牲精神的人,為度過那場大饑荒,姐姐為我們家立下了汗馬功勞。很難想象,如果不是姐姐她們推磨換取的報酬,我真不知道我們幾家如何才能熬過那場可怕的大饑荒。
 
十五、縣長成囚犯
 
1958年夏天,全國各地都處於“五風”(浮誇風、共產風、命令風、特殊風、瞎指揮風)盛行的時候,山東更是不能例外。麥收過後,菏澤專署領導赴河南參觀,受河南的影響,“五風”愈刮愈烈,小麥產量從120斤不到,一下子猛增到300斤。地裏的大豆還沒成熟,就估報產量2000斤。當時的宋江(城關)公社竟然報到畝產5000斤。因此,上級發給宋江公社衛星大旗一麵。國務院向鄆城頒發了“全國畝產雙千斤縣”元帥大旗一麵。由此,鄆城縣名聲大震,全國政協參觀團要來鄆城參觀。
 
就在這時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1940年參加工作、1943年入黨、出生入死為革命事業立下不少功勳、時任鄆城縣縣長的魯成同誌,深為時下的“五風”盛行而焦慮,夜不能寐。他覺得一個共產黨員應該實事求是、對黨和人民負責,不能人雲亦雲,聽任事態的發展。經過幾天幾夜的深思熟慮,他決定親自向黨中央寫信,反映一下鄆城的實際情況。1958年8、9月間,他用化名分別向毛主席、劉少奇、周恩來連續寫了6封信,反映鄆城刮“五風”和“六多”(領導幹部瞎指揮多、搞浮誇說大話的多、講話的幹部挨批評多、地裏草荒多、牲畜瘦弱多、農民逃荒多)現象。可沒料到書信沒到中央領導者手中,卻被轉到菏澤公安處。
 
很快,一場清查“現反”的運動一夜之間興起,經過核對筆跡、開會檢舉揭發等多種途徑,最終一場災難落到魯成同誌頭上。先是大會小會,接二連三的批鬥,當年10月11日,由於全國政協參觀團要來鄆城,參觀團裏有個梁漱溟,因為擔心魯成會向梁漱溟反映真實情況,縣裏拍板立即將魯成逮捕入獄,罪名是“反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從此,魯成同誌麵臨一次又一次滅頂之災。縣城召開萬人大會,拿魯成當靶子,掀起打右派的高潮。城鄉大街小巷張貼魯成的漫畫及他的六封信。
 
但在民間,“魯青天”的美譽卻不脛而走,魯成為民請命的感人事跡在鄆城大地上廣為傳頌。鄆城多義士,許多人仗義執言,自發的為魯成鳴冤叫屈,有的上書省委,有的反映到中央。後來這些無辜的幹部、群眾、青年學生也相繼被株連開除、撤職或批鬥。直到1959年4月,山東省公安廳在審查鄆城縣公安局的工作總結時,才發現魯成縣長未經省裏批準而逮捕入獄是錯誤的,因此強令放人。但最終還是被打成“右派”分子,長期勞動改造,每月隻發18元生活費。他的妻子、孩子、所有親屬都因他而蒙受了不白之冤。直到1986年才被徹底平反昭雪,恢複原職級待遇。
 
誰也不會料到,一個從抗日戰爭年代成長起來的幹部,一個近百萬人口大縣的縣長,隻因為抵製“五風”,為民請命,向上級反映了一點實情,說了幾句真話,竟遭遇26年的厄運。是非曲直,誰人予以評說?
 
十六、食人事件
 
寫下這個題目,我又猶豫了。我知道下麵一節的內容,是一件不僅現在,就連當時來說也是一件慘絕人寰、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首先,我要聲明,它是完完全全的真事。我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曆屆的政治運動我都親眼目睹過,我知道這件事的事關重大。所以,我才如此地猶豫再三,到底是寫還是不寫?如何寫?是按這個事件本身的發生順序,還是按我本人是如何耳聞目睹的?最後,我還是決定用後者。
 
本來,在我們縣,類似這樣的事情,總共發生了三起。其它兩起,由於我沒有去親自訪問、調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所以,暫且擱置不提。隻說我多次接觸到的大樊莊一起。
 
大樊莊位於城東七八裏路,屬戴老人公社管轄。戴老人公社1958年“五風”刮得最厲害,因此後來餓死人也最多。這是全縣人所共知的。本來,在1960年春天,就聽到大人們議論大樊莊吃小孩的事。那時候,我還年少無知,隻是感到駭怕,並沒意識到什麽。
 
後來,1971年我參加工作以後,我所在的單位鄆城縣土產公司有個叫樊祥生的,他是公司的業務經理,他的家鄉就是城東大樊莊。平時茶餘飯後,他曾多次提到發生在他們村上的那件事:一個中年婦女把自己的孩子煮了吃了。但也就是說說而已,並沒有認真對待。
 
1981年,我調到文化館從事文學創作。1984年,新調來一位副館長叫王彩銀,他的愛人叫李作帥,剛從縣人武部退休,我們是近鄰。他對這事講得較為詳細:1960年,他在縣委宣傳科。那年冬天,戴老人公社黨委書記王雲亭(梁山縣虎台廟人)和社長宋廷詩(現住鄆城館前十一巷)報上來一個案子:他們所轄的大樊莊有人煮小孩吃。那時候,縣委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拿不出意見來,隻好報告給駐縣的山東省工作隊。省工作隊立即派了幾個人下去,經過調查了解,確有其事。
 
這女人有三個兒子,其中最小的三兒子餓死了,她不是扔掉,而是煮熟了以充饑。這女人不瘋不癲不魔,看上去精神正常,就是因為肚裏餓極了,才做出這樣的事。這件事雖然令人震驚,但由於煮的是已死去的孩子,況且是她自己的,因此就不好定判什麽罪。省工作隊也拿不出處理意見。後來,就不了了之。因為我是搞文學創作的,所以就把這事記下來,並且專門訪問了宋廷詩,得到證實。又騎車到大樊莊實地采訪了一次,村上人說,這事是真的,但因為名聲不好,說起來都是含糊其辭,甚至不敢說出真實姓名,更說不出具體細節。
 
直到兩年前,我的嶽父大人去世,安葬在城東逸安園公墓(墓地所占土地都是大樊莊的)。立碑那天,天氣很冷,看守逸安園的老人樊作運把我領進接待室,一邊圍著火爐取暖,一邊聊天,無意中才得到詳細情況:樊作運正是大樊莊人。1960年,他任大隊團支書,那個煮孩子的事情恰好是他首先發現的。
 
他說:那天大隊委員們都在大隊部裏開會,一直開到深夜才散會。他從屋裏出來,就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那時候,家家都揭不開鍋,哪裏還會有肉香?他感到奇怪,就順著香味飄來的方向尋找,找來找去,就找到了第六生產隊的樊兆祥家。那時候,樊兆祥已經逃難去了新疆,隻有兆祥家老婆在家裏。喊了半天門,兆祥家才來開門。樊作運問她:鍋裏煮的啥這麽香?兆祥家低頭不語。
 
樊作運就直接到廚房裏察看,屋裏點著煤油燈,鍋裏還冒著熱氣。樊作運把鍋蓋掀開,就看見一個蜷曲著的小孩,鍋台上還放著扒下來的小衣裳。那時,他完全驚呆了,覺得心驚膽戰,還一陣陣惡心。他怒不可遏,問她為啥煮孩子?那女人說:那是她的小三兒,下午餓死的,她已有兩三天沒飯吃了,家裏已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肚裏餓極,就想把小三煮了吃。
 
大隊班子立即將這事報給公社,公社又報到縣裏。整個過程就是這樣。後來,這事傳開了,樊兆祥家遭到人人唾罵,在家裏待不下去,就全家遷到新疆去了,至今未回。
 
這就是大樊莊食人事件的始末。說起來慘絕人寰、聳人聽聞,但細細揣摩,在當時饑餓到極點的情況下,當事人似乎又是出於一種無奈。
 
《鄆城縣鄉村誌(2004年編)概述》摘錄:
 

……1958年公社化之後,開始了“大躍進”運動,刮起了嚴重脫離實際的高指標、大計劃的“浮誇風”及生產上的瞎指揮風,使經濟發展遭受了慘重挫折,糧食總產量下降到1949年的水平。盲目上馬的大煉鋼鐵、吃食堂,砸爛了所有農民的鍋碗瓢勺,大批青壯年農民因饑餓外逃到東北、新疆等地謀生,許多年邁體弱的農民及孩子患了水腫病,不少農民因饑餓死亡。村莊街道長草,牆倒屋坍,田地荒蕪,牲畜全無,景象淒慘。……

所有跟帖: 

該不會有人說是地攤貨吧 -華府采菊人- 給 華府采菊人 發送悄悄話 華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09:08:07

點讚支持一下。 -蔣聞銘- 給 蔣聞銘 發送悄悄話 蔣聞銘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0:42:06

家裏當時有長輩是醫生,在四川盆地“救災”救水腫病人。那是都江堰下麵的“天府之國”。。。 -kl3527- 給 kl3527 發送悄悄話 kl3527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2:24:46

中共作孽!為什麽蘇聯和中共都有餓斃數百萬的大饑荒?有沒有人想過到底是什麽原因? -精木- 給 精木 發送悄悄話 精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4:08:59

還真是,隻有共產主義的中國和蘇聯有過大饑荒。蘇聯甚至有過兩次。 -洋知青- 給 洋知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5:34:43

毛澤東時代人口膨脹?你腦袋被驢踢了嗎?中國那時增長率還不到世界平均數 -洋知青- 給 洋知青 發送悄悄話 (622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5:42:48

太慘了,老百姓真地是靠吃草求生。 -youtub- 給 youtub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5:30:17

我那時很小,唯一有點記憶的就是吃過一種食物叫代食,是玉米桔等磨成的,是偷吃的。吃了不消化,遭了好多罪,所以記憶深刻 -洋知青- 給 洋知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5:51:17

感謝毛主席吧,要沒毛兒席,恐怕連代食都吃不上。 -走資派還在走- 給 走資派還在走 發送悄悄話 走資派還在走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9:47:28

饑荒發生的各種原因都說到了,包括浮誇,煉鐵,深翻和食堂。有的人不願意承認這些。 -蕭嵐- 給 蕭嵐 發送悄悄話 (154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6:23:33

不願意承認的和顛倒黑白混淆視聽的人非傻即壞。。。 -加蘭- 給 加蘭 發送悄悄話 加蘭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7:19:43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禍因素:直至60年國家依然淨出口幾百萬噸的糧食 -蕭嵐- 給 蕭嵐 發送悄悄話 (130 bytes) () 08/26/2024 postreply 07:11:09

人禍 都知道是假的 就是改變不了 幾十年了 曆史又在重複 -Lazyman8064- 給 Lazyman8064 發送悄悄話 Lazyman8064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16:50:00

沒有經曆過饑餓的人,是很難理解的 -競選- 給 競選 發送悄悄話 競選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23:05:40

中國的落後,與中國的文化相關。中國政府到現在還時常有極端的政策出來 -硬碼工- 給 硬碼工 發送悄悄話 (75 bytes) () 08/25/2024 postreply 23:38:01

美國沒有極端的政策嗎?麥卡錫之類的是什麽 -manyworlds- 給 manyworlds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6/2024 postreply 19:57:41

幫人辟下謠, 那三年是“沒見過的大災,沒見過的大幹, 沒見過的大豐收”! 畝產都十萬八萬斤了,會沒糧食? -華府采菊人- 給 華府采菊人 發送悄悄話 華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頁 (88 bytes) () 08/26/2024 postreply 07:34:48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