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那些年,那些走江湖的
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我們鎮上常常會來一些走江湖的。各種各樣的都有。社會地位高一些的如唱戲的戲班子,唱評彈或說大書的評彈演員,社會地位低的則有修棕繃的、彈棉花的等等,其中印象比較深的是一些唱“小熱昏”的、賣跌打傷藥的、算命的、以及“強叫花”。
“小熱昏”是上海地區一種相聲和滑稽兼而有之的藝術表演形式。但其社會地位和藝術上的地位沒有滑稽和相聲高,所以一般隻能做街頭表現,不能登“大雅之堂”。唱小熱昏的來我們小鎮,表現地點一般在“火燒場”,且都是在晚上。那裏原來也都是房子、店鋪,後來一場大火燒成了一片白地,沒有再蓋房子,於是成了各種小商小販的集中地和大眾活動場所。唱小熱昏的一般是夫妻檔,自己有一條小船,在各鄉鎮間流動,晚上就睡在船上,表演要用的道具也都放在船上。表演時先搭一個一尺多高的台子,不大,就一張“八仙桌”那樣大。台子上放一張小的半桌,桌後麵放一塊屏風。屏風兩角掛兩盞汽油燈。表演時夫妻分立半桌兩旁,一個敲小鑼,一個敲大鑼,邊敲邊唱、或邊敲邊說。看“小熱昏”是不買票的,隻是到表演中間他們會向觀眾收一點錢,沒錢給的也不強要。所以逢到有“小熱昏”來,我們小孩子是不會錯過這免費觀看表演的機會的。“小熱昏”表演的內容,大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比較能引人發笑的瑣事。比如有一次聽“小熱昏”,這一對表現者說他們夫妻間吵架常常要摔東西。摔什麽東西呢?那個男的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他是專撿橡膠雨鞋,空的煤油桶這些東西來摔的,至於碗啊、碟啊,他是從來不摔的,因為摔壞了還得他拿錢出來買新的,引得觀眾哈哈大笑。
這裏順便說一下那個煤油桶,因為現在的中年以下的人恐怕都不知道這種東西了。在那個時代,大眾照明大多使用煤油燈。煤油都是用美國石油公司出產的“美孚”牌的,一大桶五加侖有三十來斤。不少人家買煤油都是整桶買的。因為整桶買價錢便宜,而且煤油用完了空桶還可以改做衣箱,或改製成兩隻畚箕。我記得我小時候家中就有兩隻用煤油桶改做的衣箱。而這種煤油桶做的畚箕也有一個專有名詞,叫“洋鉛皮畚箕”。後來美孚油不進口了,國產油不多,居民點燈用油要憑證供應,記得好象是每戶每月一斤。我們小鎮在民國時期就有私營的電燈廠,但因為電費比較貴,一盞十五支光的電燈一個月要一元多,所以鎮上居民還是用煤油燈的居多。六十年代初新安江水電站建成供電以後,高壓電線鐵塔就在我們鎮邊經過,電費比較便宜,居民大多換上電燈,煤油燈才慢慢成為“文物”。
賣跌打傷藥的,一般有三四個大漢一起來。開場以後先表演武術或氣功,然後停下來推銷傷藥,接著再表演一陣武術後再推銷一次傷藥才最後收場。這樣的表現一般下午一場,晚上一場。表演武術,無非是耍弄一些刀槍棍棒,功夫好不好,我們小孩也看不出門道。表演氣功則往往令我們驚奇不已。我見過一次表演氣功的,三條大漢論流上場表演。先是一個大漢被人用粗鐵絲將雙臂和胸部捆住。那個大漢蹲下身子運功,身上的肌肉就一塊塊凸起來,血管像蚯蚓一樣爆出來,鐵絲就緊緊地嵌入肉中。此時隻見那大漢突然猛地“嗨”了一聲,那些鐵絲竟就被他崩斷了。接著一個大漢,用一支長矛的矛尖按在咽喉部,矛柄抵在地麵上,然後張開雙手用頸部的力量將那支長矛壓得彎如一張弓,接著慢慢卸力,長矛又恢複原狀,而咽喉部一點損傷也沒有。第三個漢子表演的是氣功碎石。他先躺在一條很堅固的寬木凳上,另兩個大漢就合力抬一塊大石頭放在那個躺著的大漢身上。然後其中一個大漢掄起一個大鐵榔頭猛擊石頭,直至把石頭擊碎成兩段,那個躺著的大漢絲毫無損。接著又是第一個表演的大漢上場。他巡視了觀眾一周,指著一個觀眾叫他出來,問他有沒有他說的一些病症。那個觀眾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聽問後一一回答說有的。於是這個大漢對這個觀眾說,他可以運氣功為他免費治病。他叫那個觀眾雙腳叉開站穩了向前彎腰九十度,然後用一隻手掌在那個觀眾背上距離半尺高的地方運功。這時奇跡發生了。當那個氣功師手掌推向前時,下麵那個彎著腰根本看不到氣功師動作的觀眾,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跌出去,但他沒有跌倒,仿佛背後有根繩子把他吊住了一樣跌不下去;當氣功師的手掌往後拉的時候,那個觀眾的身體也往後靠,仿佛有根繩子把他往回拉一樣。這樣來回施了幾遍功以後,氣功師對這個觀眾說,你現在應該有小便的感覺,你去找個地方小便,順便觀察一下小便的顏色是否跟平時不一樣,應該會帶一些紅色或綠色。如果真是這樣,麻煩你回來對我說一下,讓其他觀眾也知道一下,你的病根除掉了。那個觀眾果然就去小便了。回來說小便顏色果然跟平時不一樣。於是那個氣功師就對大家說,我們憑的是真功夫,不騙大家。我們的傷藥也是根據祖傳秘方用真材實料配製的,凡有跌打損傷,無論內服外塗都有功效。大家信得過我,就請買一瓶。有跌打損傷的買了回家趕快用,傷越早治好得越快;沒有損傷的,買一瓶放在家中以後需用時也方便。我們今天到貴地來,下次再來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所以請大家不要錯過機會。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希望各位都幫幫忙。而買藥的觀眾果然也有一些。這麽多年來,有時偶然想起這一幕,也懷疑那個觀眾是不是他們找來的“托兒”?但如果不是,那中國的氣功果然是很了不起的!
“強叫花”我們那邊叫“jiang gao hao ”。他們與一般叫花子不同之處在於一般的叫花子是裝可憐軟要錢財;而“強叫花”是強索硬要,不滿足其要求不離開,做出種種嚇人的動作讓你自己告饒。他們要錢的對象一般都是商家。如有的站在商店門口玩赤煉蛇。那條蛇在他兩手間遊動,昂首吐舌,嚇得顧客不敢靠近來買東西,店家隻好給錢打發他們速速離開。有的到商店門前看到什麽東西就抓起來頂到鼻子上,算盤能頂,茶壺能頂,毛筆能頂,連十幾斤重店鋪的門板也能頂。有的拿了一塊磚頭問店家要錢,不給,他就用磚拍一下自己的額頭;再問你要錢,不給,再拍,直拍到血流滿麵讓人害怕。有的將一麵大銅鑼用鐵鉤鉤在手臂的皮肉裏,敲著鑼到店門前要錢,一直敲到拿到錢為止。有時店家給的錢少,他們也不說少,但就是不走。於是店家隻好加錢,加到他們不聲言拿了錢走為止。所以那時開店的見了“強叫花”都頭痛。上述這幾種“強叫花”我都見過。
以上這三種人都自己有船,方便他們跑江湖。還有一種跑江湖的是算命的。這種人幾乎無例外地都是瞎子,且往往是單個人,最多有一個引路的孩子,自然不會有船。這種人的生活很淒慘。記得一次是春天還是秋天的黃昏,天氣已很寒涼,還下著雨,我們正準備睡覺,這時聽見樓下街上有人拉著二胡經過,咿咿呀呀的琴聲淒苦得很,仿佛如哭聲。而仔細傾聽,也真有人在哭。當時我還隻有七、八歲,但聽了這聲音也感到心情十分沉重。這個算命瞎子白天我見過,是一個黑瘦的五十多歲的老頭,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小孩牽著行走。這麽晚了還下著雨,而他還在街上蹀躞,母親說他肯定是連住旅館的錢也沒有,所以隻能流落街頭。聽著漸漸遠去的二胡聲,母親又不無傷感地補了一句:“這個算命的既然能給別人算命,為什麽來這裏之前不先算一下有沒有生意?唉——!”
上述這些跑江湖的人,除了彈棉花的、修棕繃的到六十年代初還見到,其他幾種在五十年代中期以後就都不見了。
2020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