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467) 廬山

【我的大綱搞得鄭重其事,先後出了五版,一直到4月下旬才最後確定下來。關於現役軍人的業績,我給趙股長開了張空頭支票:放在下一部再寫。農場這麽多年這麽多事,我像烏蘭巴幹那樣寫個三部曲也未嚐不可。現在要緊的是第一部。隻要頭一炮打響,後麵的都跑不了。

然而一開始動筆,我又進入難產狀態。那些虛構出來的路線鬥爭情節,在現實生活當中找不到依據,讓我這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產生不了熱情和靈感,隻能硬著頭皮爬格子。另外,舊稿中已經成形的東西也不好處理。它們是全書的精華,趙股長看了都擊節讚賞。可它們曆經千錘百煉,已渾然一體,很難再打散。我隻好根據大綱的需要,把它們切割成小塊,混在各章之中。這些文字與新寫的內容頗不協調,看著像是煮了一鍋疙瘩湯。隻能姑且安慰自己:先把初稿寫出來,再用水磨功夫慢慢修改。畢竟這次創作時間比較充裕,不像在中青社那會兒跟催命似的。

一味在招待所裏坐枯禪,是坐不出一部偉大作品的。這期間我成了宣傳股的常客。每逢寫作出現便秘情況,我就到那邊去,翻翻報紙,聊聊天。7月中的一天,我在趙股長桌上看到一本關於廬山會議的“批林”材料,於是拿過來翻閱。忽見一幀影印的會議記錄,內容是邱會作在西北組的發言。我認出那是陳令鐸的筆跡,便對趙股長說,這字像是我戰友寫的。他根本不信,覺得我在吹牛。

那天回家後(我在寫作期間比較自由,每周可以回家兩三次),我隨口跟文燕聊起此事。文燕忽然起念:“你能不能找這個戰友幫幫忙,把我們調出北大荒?”我聽後愕然——我和陳令鐸雖然很早相識,但多年中斷聯係。後經政委牽線恢複往來(389章),至今尚未謀麵。我們之間的通信既不多、也不長,基本上都是關心問候,純屬君子之交。他在信中甚少談及自己的工作,估計也和政委一樣出於職業保密習慣。我是一個知趣的人,他不說,我也不會去問。他到廬山上參加九屆二中全會,我全憑筆跡猜測(他的鋼筆字是練過的,自成一體)。但我的猜測好象也沒什麽不合理:21軍在陝西支左,軍長胡煒現任省革委會副主任,是有資格出席會議的,去了肯定分在西北組。陳令鐸長期在軍部工作,隨首長列席會議也屬正常。

文燕對我的戰友了解不多,但因為那場“剝脫性皮炎”,陳令鐸給她留下了一個能救我於水火的印象。也許她說的對:我在危難時刻想到的人,就是最有可能幫我的人。不過我交友雖廣,都是氣味相投使然,未曾考慮過現實利益。如今她為我出的這道難題,讓我感到無從下手。不禁聯想起王露婷當年替我擺的局,一時間心亂如麻。

文燕見我一副為難模樣,激勵道:“你既然有這麽多朋友,總該試一試。難不成兩個孩子將來隻能當農工?你家都是讀書人,不能認這個命!”她一提孩子,我頓時來了勇氣。我在北大荒掙紮了十幾年,最後放棄了與命運抗爭。但小鬥和小羊的一生才剛剛開始,憑什麽農工的兒子隻能當農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於是我給陳令鐸寫了一封長信,回憶我倆在華東軍大的日子,感歎歲月無情。文燕閱後,批評我過於忸怩,扯那麽多閑篇,正經事卻一字不提。我說這叫投石問路。我和他的交情到底還有多少,連我自己都沒數,隻能試著來。我是要臉麵的人,事情辦不成,也別把僅有的一點君子之交給斷送了。畢竟這個失而複得的軍中發小,在我心裏有著特別的位置。

我按照陳令鐸留給我的信箱號,把信發了出去。之後我就不怎麽想這件事了,回到團部照樣改稿子。多年的磨折給我一個教訓:過早、過大地抱有希望,隻會落得“顧影傷春枉自憐”,倒不如寧靜度日,欣賞眼前景致。畢竟我現在的待遇比在田間勞作要強百倍。盡管這並非長久之計,但總是不壞的。就像瞿秋白在《多餘的話》中所寫:“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這是他被槍斃之前記述的最後一件事,雖然很小,仍有一份真實的幸福在裏麵。

一周以後,我收到了陳令鐸的回信。信不長,但是充滿關切之情。內中有雲:“看得出你的處境不盡人意,卻又有難言之隱,希望你有何要求隻管言明,我一定幫忙。”由此我發出了第二封信,把自己和妻的迫切願望和盤托出。陳君旋即回複,言稱將盡早讓省委組織部發出商調函,囑咐我同時在本場找人活動,以免夜長夢多,節外生枝。

我馬上去找前文提到過的顧學琪(448章)。他也是58年的下放軍官,長期搞組織工作,被現役軍人吸收進團幹部股。他對我的處境很同情,願意助一臂之力。他給我分析了一下:我的有利條件是組織關係已轉至生產隊,屬於編餘人員;不利條件是因為寫稿的事,團部可能舍不得放我走,這個套須由我自己解。

於是我隻好去跟趙股長攤牌,請他高抬貴手,並向師宣傳科保密。經過這麽多天的交往,我和他已不是簡單的公事公辦的關係,所以他也不能和我簡單地打官腔。他表示不會阻攔我的前程,但要求我抓緊把文稿寫完,以便對上級部門有個交代。我回到招待所,馬上開始打夜班趕進度,至於文字質量就置之腦後了。

到了8月底,幹部股果然收到商調函。我的調動隨即進入最關鍵、也是最提心吊膽的階段:幹部股何時把我的檔案材料發出,以使西安方麵能夠開出調令?傷腦筋的是,股長是名現役軍人,我不認識,難以對話,隻有靠顧學琪疏通——萬一股長不點頭,陳令鐸的努力就泡湯了!所以這段日子我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三天兩頭往顧君家中跑,他的回答總是股長說還得開會研究。

最後我實在沉不住氣了,鬥膽敲開股長的家門求見。他正在吃飯,瞧上去年紀很輕,估計也就是個連級幹部,但他現在掌握人事大權,我的成敗全由他來決定。我以妻子身體不好、不適合在寒區生活為由提出調動,其實他是容易反駁的。不過他隻是邊吃邊聽,不置可否,最後還是那句話:等開會研究後才能答複。我感到有些絕望,便起身告辭。這時他忽然問起我寫作的事,我馬上說已經完成任務,稿子給了宣傳股。我還說這部文稿質量不行,否則早在66年就出版了。盡管我盡了最大努力,但自己的寫作水平低,非一朝一夕可以提高。

事情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拖著,我也隻能聽天由命了。時已9月中旬,我無心戀棧,便從招待所搬出,回到生產隊勞動。】

202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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