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下的一些文章與影視作品中,常將民國時期的北京統稱北平,順帶認為既然城市換了名字,北京大學也理應改名為北平大學。事實上,北京城並非在整個民國時期都叫北平,北京大學和北平大學也不是一回事,相反,二者還有著一段並不廣為人知的分合往事。
北京大學的亡校
1920年代的北京有“國立八校”之說,指的是北大、師大、女師大、工科、農科、醫科、法政、女子大學等八校,後來又加上藝專,統稱“國立九校”。各校師生在五四運動等重要事件中同謀劃、共進退。1923年,北大校長蔡元培因教育總長彭允彝幹涉司法憤然辭職,出國考察曆三年之久,此後逐漸淡出北大,蔣夢麟第三次出任代理校長。此時的北京,政治上狂風暴雨迭起,軍閥混戰頻仍,教育經費常被侵占,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國立九校組織教職員聯席會發起“索薪罷教”運動。1926年“三一八慘案”爆發,教授學生更是人人自危,大批北大學人南下廈門、廣州、武漢、上海等地。代理校長蔣夢麟也被軍閥列入黑名單,逃到東交民巷,和一同出逃的地質學係教授朱家驊等躲在六國飯店長達三個月,之後悄然離京南下。北大一時風雨飄搖,元氣大傷。
北大校長蔡元培
第二次直奉戰爭以後,直係主力全軍覆沒退出北京,奉係張作霖實際上控製了由段祺瑞任“臨時執政”的北京政權。1927年6月18日,張作霖在中南海懷仁堂被各路軍閥推為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行使大總統職權。20日,任命劉哲為教育總長。8月6日,北京軍政府大元帥令:將國立九校合並組建國立京師大學校,校長由劉哲兼任,宣布辦學宗旨為“保存舊道德,取法新文明”,並提出強迫讀經、禁用白話文、禁止集會請願等“開曆史倒車”的規定,企圖摧毀北大這一新思想和革命的大本營,北大陷入亡校危機。1928年北伐勝利,奉軍全線崩潰,6月2日張作霖退回關外,兩天後被日本關東軍陷害於皇姑屯。6月6日,北伐軍進入北京,劉哲等隨即逃散,合並不到一年的京師大學校解體,各校紛起要求複校。
大學區製的試行
1928年6月20日,南京國民政府宣布改“北京”為“北平”,設立北平特別市,由行政院直轄。當時,蔡元培、李石曾提議效仿法國教育製度,以大學院為全國最高學術和教育行政機構,以大學區為地方教育行政單位,經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政治會議批準,任命蔡元培為大學院院長,頒布《大學區組織條例》,於1927年夏季先在江蘇、浙江試行。李石曾是晚清重臣李鴻藻第三子,早年留法,深受無政府主義的影響,對法國學製情有獨鍾。1920年,李石曾、蔡元培、吳稚暉創辦北京中法大學,大學本部包含大中小學三級教育,有數校之多,校區分散各處,綜由大學校長負責,已在試行“一個小型的大學區製”。(李書華《碣廬集》)蔡、李二人是多年好友,又有共同旅法的經曆,此時有感於國內教育行政官僚化的弊端,為實現教育獨立的理想,遂倡斯議。
國立北平大學校長李石曾
1928年,蔡元培在國民政府第七十次會議上提議:“北京大學曆史悠久,上年北京教育部並入師範等大學,改名為京師大學。現在國府定都南京,北方京師之名不能沿用,擬請改名北京大學,並選任一校長,以責專成。”可見蔡元培此時是想以北京大學的名義合並北京國立各校,但大學院大學委員會易培基、吳稚暉、張靜江等事先商定將京師大學改名為“中華大學”,得到與會多數人讚同。蔡元培本有意兼任校長,但經亨頤、易培基、張乃燕、吳稚暉等皆支持李石曾擔任中華大學校長。大學院遂任命李石曾為校長,以李書華副之。1928年9月再設立北平大學區,將甫命名兩個月的中華大學又改為“國立北平大學”,仍以二李主其事。
北京大學的複校運動
根據《北平大學區組織大綱》,大學區以北平政治分會所管轄之區域,即河北、熱河兩省,北平、天津兩特別市為大學區。將北平、天津、保定三城內各國立學校整合院係後,統一合並成國立北平大學,規模遠超前京師大學校。這樣冒然以行政手段強行合並與近乎烏托邦式的製度設計一經提出,立即遭到三地各校以及河北省教育廳的群起反對,其中以北大學生反抗最為激烈,學生們建立了“複校團”、“救校敢死隊”等組織誓死護校。11月29日,500多名北大學生舉行遊行示威,他們高舉北大校旗,手持“反對大學區製”、“北大獨立”的旗幟,來到懷仁堂西門北平大學校長辦公處請願,遭到拒絕接見後群情激憤,砸了“北平大學辦事處”和“北平大學委員會”兩塊牌子,又到李石曾住宅示威。12月1日清晨,數百名軍警護送接收人員分赴北大文理法三院準備武裝接收時,又遭學生群起反抗,李石曾當即威脅北大學生,有“本大學奉國府令組織,如違抗即反國民黨;保存北大舊名,有封建腐化之嫌”等語。最後經吳稚暉、蔡元培等出麵調停,教育部做出讓步,同意北大原有三院組織並不拆散,名稱改為“國立北平大學北大學院”,經費以北大時期最高預算為標準。這樣,在被迫停課九個多月後,1929年3月11日北大重新開學。
但是,北大的複校運動並未就此終止。大學院和大學區製的試行在各地遭到普遍抵製和反對,有鑒於此,1928年11月1日,國民政府下令取消大學院,改為教育部,蔡元培推薦蔣夢麟為教育部長。1929年6月,國民黨二中全會遂決議正式廢止大學區製。北大學生會聞訊立即在各院改懸北京大學校牌並懸校旗一日誌慶。7月10日,北大學院院長陳大齊應蔣介石之召,麵陳北大校名因曆史關係和國際信用,請求恢複原名,蔣介石當麵表示讚許。隨後學校評議會立即電請教育部照準。1929年8月6日,國民政府正式決定將北大學院脫離北平大學獨立設置,恢複為國立北京大學,這樣在曆經兩年的動蕩之後,北大的複校獨立運動取得完全成功,並成為此後二十年間北平城內唯一冠名“北京”的學術機關。
蔣介石發表演講的北京大學第三院
其實,當國民革命軍北伐勝利不久,蔣介石等於1928年7月6日在北平西山碧雲寺孫中山靈柩暫厝之地舉行祭靈大典,10日即在北京大學第三院大禮堂舉行慶祝大會,軍政要員李宗仁、吳稚暉、方振武、蔣作賓、白崇禧等均蒞會講演。7月17日上午九時,蔣介石偕夫人宋美齡以及邵力子、陳布雷等親臨北大講演,當中說到,“今天兄弟至北大演講,感到與到他處不同。因北大是中國新文化發源地,自五四運動以後,各地革命工作、民眾運動,幾皆以北大為中心。”“現北伐軍事,雖告一段落,但革命則隻能謂剛剛開端,今天到北大演講,才是開始的第一天。尤希望學界同負此責任”並盛讚“北大是文化中心最高學府”。這些講話無不顯示出蔣介石和國民政府在大局粗定之際,急需借助北大的象征意義來樹立新政權的合法性,並謀求進一步以文化和精神統一中國的思想,北大獨特的地位由此可見。
吊詭的是,李石曾提倡創辦大學區製的初衷是為了克服政治對教育的幹預,然而這位北大舊人趁大批北大學人南下之際,假此時兼任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北平分會主席之職,企圖接管整個北平教育界,被批為“野心家包辦北平教育之陰謀”。在此次衝突中,李石曾過分的權力欲讓蔡元培感到厭惡,不但蔡、李二人關係惡化,進而引起有“商山四皓”之稱的吳稚暉、蔡元培、張靜江、李石曾四位黨國元老之間的關係也出現裂痕。
國立北平大學的正式設立
繼北大獨立以後,北平大學第一師範學院獨立,改稱“國立北平師範大學”;北平大學第二工學院獨立,改稱“國立北洋工學院”。其他各校雖繼續謀求獨立,但均遭否決,繼續留在北平大學內。1931年2月7日,李石曾辭去北平大學校長,由沈尹默接任。2月9日,教育部令女子師範學院與國立北平師範大學合並,校名仍為“國立北平師範大學”;女子學院改稱“女子文理學院”。1932年8月,病理學家徐誦明接任國立北平大學校長。1934年,藝術學院改為“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單獨設置。1934年北平大學設女子文理、法商、醫、農、工5個學院18個係和2個專修科,建製才告穩定。這五個學院的校址分散在城裏各處,名義上雖然統一,實則仍然各行其是,各院均有相當獨立性,儼然一個鬆散的聯盟。經過此番調整,北平的高等教育格局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以上為北京大學和北平大學分合的第一回合。北大一度被迫並入北平大學,後又成功複校,北平大學這一名稱在此過程中得以正式確立。其實,平大和北大可謂淵源深厚,平大師範學院、農學院的前身分別於1908年、1914年自京師大學堂脫離獨立辦學。工學院、法商學院、藝術學院的負責人俞同奎(北大1902級學生、化學係主任)、白鵬飛(北大法科教授)、徐悲鴻(北大畫法研究會導師)都是北大學人。醫學院、法商學院利用了原京師大學堂醫學實業館、進士館的校址創辦。北平大學設立之初的主要負責人李石曾、沈尹默、李書華也都是原北大教授。北大作為第一所國立大學的意義和影響由此也可見一斑。
兩個聯大,不同結局
1937年全麵抗戰爆發,平津失守。教育部決定將平津高校遷往內地並調整重組。將北大、清華、南開先遷長沙再遷昆明,合組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三校校長和教員多有通家之好,因此有“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八音合奏,終和且平”的讚譽,有關西南聯大的曆史功績和傳奇故事早已廣為人知。
國立西北聯合大學合影
而與此同時,教育部設立的另一所聯大則長期默默無聞,1937年9月10日,教育部發布第16696號令,命“以北平大學、北平師範大學、北洋工學院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為基幹,設立西安臨時大學。”同樣指定三校校長徐誦明、李蒸、李書田為常務委員。為什麽是這幾所院校聯合起來呢?北平研究院由李石曾、李書華等創設於1929年,脫胎於北平大學,以留法學人為主,與中央研究院南北呼應。戰前北平研究院植物所和史學所已經先行遷陝並與當地開展合作,李石曾、李書華兩人同時做過北平大學和北平研究院的負責人,北洋校長李書田是李書華胞弟,而師大則“寧為雞頭不做鳳尾”,不就西南聯大。不過後來北平研究院並未參與該校,而是另擇昆明落腳。
1937年底,太原失守,潼關告急。1938年3月,西安行營主任蔣鼎文令臨大再行南遷,全校師生過渭河、越秦嶺、渡柴關、涉鳳嶺,曆經半個月時間行程500多裏,抵達陝南漢中,最終安置在城固、南鄭、勉縣三個縣的六個地方。1938年4月3日,西安臨時大學更名為“國立西北聯合大學”。但西北聯大存在的時間隻有一年多,7月27日,教育部部長陳立夫命北洋工學院、北平大學工學院、東北大學工學院和私立焦作工學院合組為“國立西北工學院”;北平大學農學院與西北農林專科學校合組為“國立西北農學院”;1939年8月8日,再令剩餘的西北聯大部分改為“國立西北大學”,並將其中的師範學院和醫學院也獨立設置,分別改為“國立西北師範學院”和“國立西北醫學院”,師範學院於1939年4月奉命再遷至2000裏外的甘肅蘭州。至此,西北聯大一分為五,原來北平大學的五個學院被分到四個新建的獨立設置的學校。
時任教育部長陳立夫
教育部為什麽要把西北聯大五校分立?主要考慮在於戰前全國高等學校分布極不均衡,西北各省竟無一所國立大學,同時國內開發西北的呼聲日漸高漲,陝西省主席邵力子有感於此,早在1935年就有將北平大學“遷移西北”的提議。因此在設立西北聯大之初,國民政府行政院就確定了“為發展西北高等教育,提高邊省文化起見,擬令該校院逐漸向西北陝甘一帶移布”的方針,而將各校分立就能“使它們各化成為西北自身所有、永久存在的高等教育機關”。為防日後複校起見,教育部在撤銷北平大學建製的同時一並收繳了學校的關防印信。教育部長陳立夫說:“西北聯大係經最高會議通過,尤負西北文化重責,鈞以為非在萬不得已時,總以不離開西北為佳。”1940年6月他到西北大學視察時的題詞“學成致用,各盡所長,經營西北,固我邊疆”,更是將這種理念表露無遺。這樣,除北洋工學院、北平師範大學等實現複員以外,北平大學則永遠留在了西北。
實際上,抗戰勝利以後,上述各校原本都有複員計劃,但結果卻大相徑庭。這背後的影響因素既有學校聲譽的區別,更有各校校長、教授和校友所能動員資源的差異,是一個隱性而又動態的機製。北大、清華、南開在戰前就已聲名遠播,北大校友在政學兩屆早有“北大派”之說,除了蔡元培、胡適、傅斯年等具有全國影響的學界領袖以外,1944年出任教育部長的朱家驊也是原北大教授;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與蔣介石私交甚篤,先後擔任過第一屆國民參政會副議長和考試院院長,1975年4月5日深夜蔣介石病逝於台北,當天早上蔣經國來請安時,蔣介石還向他問起張伯苓先生百年冥誕之事,南開係列學校培養出的吳國楨、周恩來更是國共兩黨的重要政治人物;北洋校長李書田具有強烈的北洋情結,由他親自動員校友王寵惠、王正廷、茅以升等組成複校籌備委員會,1938—1944年間任教育部長的陳立夫與李氏同為北洋1917級校友,在這樣強大的背景下,北洋工學院不但成功實現了複員天津,而且一舉複名為全體校友殷切期望的國立北洋大學。反觀北平大學,合並時間既晚,組成各校又各自為政不能形成合力,二李以後的校長都是純粹學者,校友也鮮有政界要員,這樣該校的複員就隻能靠學生請願,其影響力可想而知,注定無法左右政府既定議程。
淪陷區的“偽北大”
北平淪陷以後,日寇糾集平津等地“維持會”在北平成立偽臨時政府,以北平為“首都”。1940年汪偽“中央政府”成立,決定取消北平臨時政府,改為華北政務委員會。1938年2月4日,湯爾和任北平臨時政府教育總長,利用原北京大學和北平大學等校的部分校舍和設備,成立所謂“國立北京大學”(一般稱“偽北大”)。從1938年到1941年先後設立農、醫、工、理、文、法六個學院。教員以中國人居多,但日本也派了大量日籍人員到校。中國籍教員中有甘心附逆者,但大多數人因年老體病不便南遷或為生計所迫出於無奈。
抗戰勝利後,教育部在北平設立臨時大學補習班,以陳雪屏為主任,將該校六個學院的學生編入六個分班。南遷昆明的北大複員工作由代理校長傅斯年主持,對於偽校教員,傅斯年堅持“漢賊不兩立”,一概不予聘用,毫不妥協,以保持北大的愛國傳統。對於學生,傅斯年則表示同情,稱“青年何辜,現在二十歲的大學生,抗戰爆發時還不過是十二歲的孩子,我是主張善為待之,予以就學便利”。這樣,學生們經過甄別,同時補習成績合格者得以進入北大。
戰前北大原有文理法三院,戰後在傅斯年主持下一舉擴充為包含文理法醫農工在內的六個學院。北平大學未能複校,其在北平的房產由北大接收。北大新設的農、醫兩院利用了原北平大學的校舍和設備,但院長和教員則一律由北大重新聘用,一切從頭辦起。1946年五六月內,原北平大學校長李書華到好友傅斯年家中拜訪,談話之間傅斯年不無得意又半開玩笑地向李書華說:“當年你們想把北大吞並到北平大學去,沒有成功;今天,你們所設的工、農、醫三學院卻都歸並到北大來了。”(鄧廣銘《懷念我的恩師傅斯年先生》)
北平大學的尾聲
國立北平大學法商學院畢業合影
戰後原北平大學工學院校友眼見複員無望,決定聯合淪陷區偽北大工學院校友會,致電教育部請求恢複為“國立北京工學院”,遭到拒絕。校友們再做變通,上書北平行營主任李宗仁,請求將淪陷區偽北大工學院改設為“北平大學工學院”,企圖“借校還魂”,再遭拒絕。這裏要特別說明的是,由淪陷區偽北大改設的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六個分班中,唯獨由偽北大工學院改設的第五分班沒有被北大接收,當時代理校長傅斯年以校舍設備簡陋為由婉拒。最終,由傅校長提議,由同是工科性質的天津北洋大學接辦,定名為“北洋大學北平部”。第二年又發生平部遷津與歸屬風波,一時鬧得沸沸揚揚。1947年7月16日,教育部長朱家驊快刀斬亂麻,直接下令將其“撥交北大接收辦理”,北平大學從此徹底成為曆史。多數校友已經接受這一既定事實,原平大工學院、農學院等校友相繼與北大校長胡適聯係表示願意加入北大校友會,原紡織學係在上海的幾位校友還親自拜訪胡適請求北大從速恢複紡織學係,均獲許可。北大方麵對於平大校友充分尊重,胡適更是以一句“咱們的學堂”的大智慧化解了原北平大學校友的心結。
北京大學和北平大學淵源深厚,兩度分合。其實,戰後北平大學除了將部分校舍和設備並入北大以外,其主體部分已經紮根西北,北平大學的血脈已經融入了今天的西北大學、西北工業大學、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等校。七十年前,北平大學雖然未能複校,卻為國家戰略和教育布局做出重大貢獻,實現了當初西北聯大校歌中所希望的“文理導愚蒙,政法倡忠勇,師資樹人表,實業拯民窮,健體名醫弱者雄”。新的時期,北平大學的眾多繼承學校將繼續發揮重要作用,以“發揚我四千年國族之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