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465) 綱舉目張

【趙股長大概具有精神分析師的某種潛質。那天和他談完話回家後,我忽然憶起66年4月離京時,因為隨身行李太多,就將最早的一份舊稿扔在大姐家的床下了。現在苦惱變成焦慮:不知大姐是否把它當廢紙賣了——我當時心灰意懶,就那麽隨手一塞,未向她作任何交待。

趕緊去信詢問。不久得到大姐回複:稿子還在。真是皇天憐我!過了幾日,我收到一捆稿紙,於是正式住進免費舒適的客房。

這件事又成為新聞,在總場部傳開了。不時有些來自生產隊的喜愛文學的知青登門造訪,還把自己寫的稿子帶給我看。談得投機的(當然指男的),有時就在對麵那張空床上住一宿再回隊。在他們眼裏,我享受的是天堂般待遇,因此我的形象也被放大了。寫幾十萬字的長篇對他們來說難乎其難,加上我的舊稿中確有一些源於火熱生活的東西,是他們未曾經曆過的,故而博得他們的欽佩和讚賞。

但我那時的心情並不舒適,因為創作思路不明確。我在中青社受到“三劍客”的一通教訓,應該說相當全麵,否則我也不會感覺體無完膚。然而時過境遷,經曆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禮,我必須“站在現在的思想高度,去審視過去的曆史事件”——這是出版社的組稿要求。其實66年4月闕道隆已經對我作過評判(390章):“思想表現不高,停留在58年的水平。當時的理想,應該用現在的要求來衡量和調整,如城鄉結合、消滅三大差別。”但是他那時也站不到現在的思想高度,“城鄉結合、消滅三大差別”與文革中天天喊的“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掛不上什麽鉤。

為了避免重蹈覆轍,這回我不急於動筆,而是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搞大綱——綱舉目張嘛,省得我寫了幾十萬字,又因為“主題思想不明確”而被槍斃。爬格子的辛苦並不比扛麻包少到哪裏去,上回在中青社遭的罪,讓我幾年裏對寫作都產生不了什麽興致。此次若不是趙股長禮賢下士、熱情相邀,我才不會放棄進山拉柴火的樂趣,重新操起碼字的營生。

為了提高路線鬥爭的等級,我在大綱中製造了一個手眼通天的大反派“吳逸群”——從名字就可以看出,脫離群眾嘛!他身為第一副場長,卻通過在墾局的後台,把堅持正確路線的場長排擠走,從而得以和黨委書記對抗,在淩河農場大肆推行右傾路線。他在蘇聯受過培訓,回來又在蘇聯援建的農場擔任過農業總技師,言必稱“蘇聯”,因此是一個地道的蘇修。他自視為專家,不相信群眾的創造力,想方設法抵製“五邊方針”,主張按蘇聯的辦場經驗搞“小腳女人走路”,因此從骨子裏反對“大躍進”、反對“多快好省”的總路線,是右傾保守主義在農場的典型代表。

有了這樣一個掌握實權的反麵人物,我就可以讓他在農場每一次遭受挫折時向黨委書記發難,這樣便引出兩條路線的尖銳鬥爭。在搭架子的過程中,我得到了趙股長的鼎力相助。為了讓作品能夠趕上潮流,他先後找了兩個在墾區發表過短篇小說的知青,來幫我設計情節。又應我的要求,把下放到四分場的吳立人叫來,向我提供相關素材。作為原副場長,“吳大吹”了解農墾總局的許多內幕,以前出差就愛跟我瞎聊。我在運動中把他解放出來,他自然對我有求必應,在招待所裏住了一個多禮拜才走。吳逸群的原型之一就是王正林,因為吳立人跟王特熟,提供了太多的料,我不往裏加都覺得對不住“正林局長”。

趙股長之所以對我“重點扶持”,其實不光是為了完成兵團下達的任務,還想借此機會為現役軍人接手農場歌功頌德。所以他希望我把這部小說擴展至當前,如此才能真正“反映時代精神”。這份厚望我卻不敢輕易接下。文革以來派性鬥爭頻仍,你方唱罷我登場,很難說現役軍人就是最後的勝利者。等我剛剛歌頌完,他們就倒下了,該如何是好?我現在重打鑼鼓另開張,遠不如在中青社那會兒有幹勁了,倒有一半是圖招待所裏的安逸享受。倘若因此又陷入派性鬥爭,那可大大的不上算。

現役軍人進場以後,雖然結束了武鬥的混亂局麵,可也沒幹多少正經事,因此在職工中普遍形象不佳。有一次,李團長在一群“瞎參謀爛幹事”的前呼後擁下,來到一隊的地號,當時我們正在給玉米施把肥。團長穿著白襯衫,戴著白手套,走過來裝模作樣地抓了一把。因肥料裏麵拌有馬糞,氣味不佳,他馬上丟在地上。然後拍拍手,心不在焉地問幾句,就離開了——估計要趕緊找個地方把手套扔掉。農工們指著他的脊梁骨議論紛紛,說這是什麽領導作風!

再說那位姓王的政委,長得挺富態,白白淨淨,平日總愛去招待所。裏麵的服務員多半是來自京滬的女知青,有些姿色。他跟她們混得很熟,聊天、開玩笑,一呆就是幾個小時。我在寫作期間經常見到他,一副色迷迷的模樣。據說頂層有一間客房供他專用,從不對外,但我沒有上去見識過。】

202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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