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滿月之際,文燕又萌生了強烈的思子之情,央求我把小鬥接回來。小鬥留川還不到一年,現在我又要跑一趟,路費上有些不劃算。但此時不動身,那就要等到明年開春了,我自己都有點受不了。況且文燕已和哥哥文江在信中談好,讓他的二小子跟過來照顧小鬥,這樣小鬥就用不著去上一隊的破托兒所了。
既如此,我馬上就請假出發。到了邛崍,我在大姐家見到小鬥。他長高了一頭,臉沒那麽胖乎乎了,顯出幾分清秀來。身上穿的已不是原來的衣服,而是大姐專門給他做的。大姐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舊衣服倒過兩次手,已經補丁累補丁,不能再轉給小鬥了。
小鬥正在院裏和小表哥追逐嬉戲,嘴裏喊的滿是四川話。見我進來,他馬上止住了腳步,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撲閃撲閃,上下打量我。我彎下腰,衝著他伸出兩隻胳膊,叫了聲:“小鬥!”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拽住小表哥的衣袖,滿腹狐疑地望著我。大姐聞聲出來,見狀馬上說:“小鬥,爸爸來了!趕快叫爸爸!”小鬥卻躲到大姐身後去了。大姐笑道:“這孩子,昨天聽到爸爸要來了,高興得在床上直蹦。現在見到爸爸,反而害羞起來了!”說著把他拽到我麵前。
我抱起他來,輕聲說:“小鬥,爸爸想你,爸爸接你回家。”他一聲不吭地摟住我的脖子,小臉貼在我的腮幫子上。我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次日我帶著小鬥,由大姐陪同,坐車去往文江家。文江住在邛崍旁邊的一個小鎮羊安,離著有二十多公裏。這是我第一次與文家唯一的男性同輩相見。文江長得瘦小枯幹,煙癮極大——至少有我兩倍那麽大。文燕說他解放前抽大煙,不知後來是不是拿香煙當替代品了。不過他人很隨和,遠不像他的長相那麽嶙峋。並且交談之後,我發現他挺有文化品味,遠超過一個供銷員的職業要求。
文江和大姐一樣,也是兩男一女。老二叫“小健”,今年14歲,已經沒學可上,插隊又太小,到我那裏不光能派上點用場,還能給家裏節省點口糧。小健三歲時到過北大荒,在863農場呆了半年,有饑餓記憶(295章)。不過現在北大荒光景好了,在吃方麵比四川這樣的人口大省要強得多,所以對文江仍有很大吸引力。他聽說我扛了四五年的大豆小麥,臉上明顯流露出豔羨之情——還有什麽比天天跟糧食打交道更加愜意的呢?
小健是一個挺懂事的孩子,雖然有些靦腆,但言談舉止並不木訥,對我這個姑父也很有禮貌。他知道自己將要承擔的任務,馬上就帶著小鬥一起玩。兩人已經見過多次,所以一點也不陌生。我感到很滿意,跟文江說我們會好好待小健,請他放心。文江彈掉老長一截煙灰,笑咳咳地說:“一家人嘛,我有什麽不放心的?對小健你們該管教就管教,就當自己孩子一樣!”
小健身上的衣服破舊,盡管洗得挺幹淨,實在不宜出遠門。到了成都,我馬上帶他到百貨商店置換了一身行頭。他說長這麽大,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新衣新鞋。可憐天下老二!
文芳在鐵路工作,很容易搞來車票,第二天我們就上路了。這次有寶貝兒子在身邊,旅途不勝愉快之至,火車盡可以坐到天盡頭。於是到了迎春站,我差點忘記下車。這裏不是終點,隻停留五分鍾。我悠然地看著別的旅客都下了車,才猛然意識到,再不下去就要坐到東方紅林場了。當即對小健說:“快走,要來不及了!你負責抱小鬥,我負責拿行李!”
趕到車廂門口,我才發現這列過路車沒有停在月台邊,底下就是路基,離著還挺高。列車員在旁不停催促,我來不及多想,就跳了下去,打算站穩後再接小鬥下來。路基是用碎石鋪成的,下麵還連著一個小坡,我一時立不住腳,往前猛跑幾步才停下來,行李都甩到坡下去了。等我轉過身,隻見小健正背著小鬥往下蹦。一瞬間,我被巨大的恐怖籠罩全身,張開嘴竟什麽也喊不出來。沒想到小健雖不健壯,卻像貓一樣靈活,彈跳幾下,就穩穩立在地麵。小鬥則像猴子似的扒在他後背,毫發未損。
我有如看了一部驚悚片,嚇出一身白毛汗。千裏迢迢而來,險些大意失荊州!小鬥要是在最後關頭出事,此行就和我接小剛回來沒什麽兩樣了。兩次旅行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因為小羊的生日隻比小鬥早三天,而我都是滿月動身的——上帝確有機會開我一個致命玩笑。】
2024-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