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我所見過的一個紳士
在中華民國及之前的社會,政府最基層政權隻到鄉一級。政府往往不直接與民眾打交道,由一個紳士階層的人在中間起傳達作用;而民眾的訴求和利益,也由這些紳士代為轉達或去爭取。因此這個紳士階層既是政權統治的基礎,也是民眾的代表,在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起一種上傳下達和潤滑劑的作用。紳士一般多由地方比較富於財力、知書達理、而又頗具人望的人充任。一九四九年後,因為這些人大多與舊政權有過密切關係,於是統統被中共歸於“反動勢力”,在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二年之間的“土改”和“鎮反”運動中,大部分被中共以“土豪劣紳” 或“惡霸地主” 的罪名槍斃。
但這些士紳究竟是一些怎樣的人呢?是否都是稱霸地方的惡人呢?因為現在的人已經見不到他們了,所以也很難明其究竟。可是我曾見過一個,內心深覺他非但不是什麽惡人,還是個大善人。後來我讀地方誌書,見到一些士紳的名字,那個人也在內,這就一下子覺得這些士紳不再是雲裏霧裏摸不著邊際的人了。這裏,我先從《章練續誌》上摘錄幾個紳士的事跡與大家分享。
唐汝紳,“民國初,任青浦縣議會參事員,及章蒸西坪市市議員、章練鄉鄉董等職。其任鄉董,每屆冬令,必籌冬防,擘畫籌款,不辭勞怨。故他鄉時有盜驚,而練塘鎮得以倖免焉。甲子齊盧之役,章蒸一隅,地介蘇浙要衝,被兵獨甚。時練鎮駐有浙江方麵北洋第六混成旅第三營全營兵隊,汝紳常與營長馬玉振、營副王春堂聯絡感情,以冀地方安靖。且會同警察局長張伯平、商會長龔仰之,協力同心,組織維持治安會,不時購備柴米酒肉,犒賞全軍。故浙軍敗退時,秋毫無犯。及蘇軍得勝,練塘開到江蘇第二師二團兵一團,該兵往來街道,購物不付價;入公泰典,強索當價;闖入居戶,不論財物,任意掠取。汝紳見狀,以鄉董名義,前往犒師,並向團長趙光戴報告情形。趙氏親自巡查,該兵始稍斂跡。故齊盧之戰,論者鹹謂汝紳能相機行事,維持得力,是以閭閻無恙,居戶不驚雲。”
——《章練續誌》卷四,“人物”類
陸征麟,“經營鄉村學校,不遺餘力。前蒸溪鄉立第三、第八、第十等校,皆由征麟手創而新築校舍者也。地方自治製度興,而章蒸西坪市成立,征麟被選為市議會議長。嗣以措施不便,力主分區。遂經法定手續,劃分章練塘鄉,大小蒸鄉、西坪鄉為三區。征麟又被選為大小蒸鄉鄉董,克盡厥職,服務地方,一秉至公,施應鹹宜。人皆稱為外和平而內果毅,一鄉賴以保障。泖西數百鄉村,初無征收局,鄉民自封投櫃,遠至青城。清季路途不靖,人鹹危之。征麟為力請於縣署,曆三年之久,卒設分局於章練塘鎮。遠近稱便。民國六年,螟蟲為災,白穗遍野。鄉農洶洶,各持枯稻,麕集城中,叫囂不散。征麟趕至,片言勸散,並力請張知事到鄉察勘,剔除荒歉減賦。民心遂定,而人皆以萬家生佛目之。……丙寅三月壽終,年七十三歲。曹漱石有聯輓之雲:鄉闕負眾望,解紛排難,勞怨不辭,記頻年經野襄猷,竊聽公評推遺老;國土併豪強,據理直諍,操持有力,問後此農田保障,代表輿論付何人。
——《章練續誌》卷四,“人物”類
英德小學校 “抗戰時學校停閉。由紳士張君欽、郭南周發起,即將已停辦之民教館為校址,複於左旁,募資添築教室。校中經常費,亦有二氏向地方籌給。民【國】三十四年,舊民教館歸並顏安中學校宿舍,該校即喬遷北莊弄,假金氏家祠開學。三十五年秋,該校併為章練塘中心小學之分校雲。”
——《章練續誌》卷四,“學校”類
誌書上記載的紳士,當然不止這幾個。而我之所以隻錄了這幾個,一是因為他們頗有代表性;二是其中有的人我以前聽到過他們的名,如張君欽、郭南周和龔仰之,而且我小時候就讀的小學練塘第二中心小學,它的前身是英德小學,抗戰時期原已停辦了,就是由郭南周和張君欽複辦的。
張君欽,他在民國時期做過練塘商會的會長和地方議會等職務。龔仰之也做過商會會長。他們都在“解放”初期的“鎮反”和“土改”運動中被槍斃了。他們因什麽罪名而被槍斃,或他們有些什麽具體的罪行,我並不清楚。我僅知道他們都很有錢。“解放前”龔仰之家的買賣做得很大。在練塘下塘街混堂橋和流芳橋之間有一排八、九個店麵,還有店麵後麵的一大片房子都是他家的。張君欽的家在混堂橋堍,也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後來被中共沒收後做了人民銀行的營業所。至於郭南周,他在我們鎮的西市開有一家十分氣派的、叫“大源”的綢緞莊。這家綢緞莊我小時候還見過,四開間門麵的一座洋式樓房,二樓外麵還裝飾了雕花的鐵欄杆。其中三間門麵是店鋪。店堂的高,是一般店麵的一倍半。門麵一排櫃台,裏麵靠東牆是一排陳列綢緞的櫃子,疊了三層高。店內的地麵是水磨石子澆的,連店外一大片街麵也是水磨石子的。這樣氣派的建築在這個小鎮上除了“大源”,隻有“大源”東邊一點的南貨店“西恒豐祥”有。隻是我不清楚“西恒豐祥”是誰家的產業。“土改”時,郭南周沒有被槍斃。中共沒有槍斃他,我不清楚他是否因為不是地主,或在國民政府時期沒有擔任過商會會長之類的地方公職,也查不到他有任何劣跡的緣故?否則,以郭南周這樣大的家產,又在鄉下小鎮,是很難逃過“土改”這一關的。
“大源”在五十年代中期就關掉了。不過它究竟是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以後關掉的,還是在此之前就關了的我記不得了。其實,“公私合營”與否對郭家來說已無關緊要了。因為郭家雖然以前在我們鎮上絕對算得上是有數的富戶,但我知道他家早在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前就已窮下來了。為什麽我敢這樣說呢?說來話長。那時候我還在讀小學二年級或三年級,也就是一九五三年或五四年那個時候,我有一個同學住在“大源”隔壁。因為我常去找這個同學玩,結果也認識了郭南周的一個孫子。他比我小大概一、二歲。一天正是端午節。我們那裏習慣端午節要吃鹹蛋、粽子,幾乎家家都備有此物。那時候玩具少,有的小孩把粽子或鹹蛋(煮熟了的)先當玩具玩,玩過之後再吃掉它,家長並不禁止。那天我就拿了一個鹹蛋去找同學,在路上剛好遇到了郭南周的孫子。他見我手裏拿了個鹹蛋,就盯著看了又看,一臉的羨慕之色。我就問他有沒有鹹蛋,他沮喪地搖了搖頭。我覺得他可憐,就把自己的鹹蛋給了他,他也高興地拿了。這件事當時我沒有想那麽多,滿腦子想的都是為自己的慷慨而驕傲。但過了好多年偶然想起,覺得這件事背後還有文章。因為一個鹹蛋,在當時不過值四分、五分錢,除了窮家小戶或不舍得給小孩玩,按郭家那樣的大戶人家,如果家境還好,即使大人沒給他鹹蛋玩,家裏也必然有,斷不至會去羨慕一個鹹蛋。再聯想到一九五二年“五反”那場浩劫,運動過後,鎮上不知有多少商戶被弄得傾家蕩產,如我舅舅家就此從小康窮得連吃飯也成問題,還不得不先後送掉兩個孩子,所以我估計,這郭南周土改時候是否已被清算過一次我不清楚,反正“五反”這一關是絕對不好過的。以他這樣有名的財主,不扒掉他幾層皮,共產黨怎會放你輕鬆過關?所以很可能從“五反”以後,郭家就如我舅舅家一樣,已是一貧如洗了。
除了以上說的這些,其實我與郭南周本人也有過一點小交往。事情是這樣的:一九六二年我失學無業在家。父親從香港寄來字帖,要我練習毛筆字。父親在信中說,世俗習慣“先敬羅衣後敬人”;一個人字寫得好,就如穿了一身羅衣,人家一看就會敬重你。這對一個將來要踏上社會工作的年輕人來說很重要。於是我就尊父囑在家每天臨帖。當時我家隻有一隻比巴掌還小的磚硯,還是我讀小學時使用的。我很想有一隻大一些的,但外麵商店售賣的磚硯質量不好我並不喜歡。我大妹妹有個要好的同學是郭南周的孫女。她常去郭南周家玩。她知道我想要一隻大一點的硯台就對我說,她看見郭家有好幾隻硯台,都放在一個木架子上不用,她去替我借一隻來。果然,第二天放學後她去了郭家,回來時就帶了一隻硯台回來。那隻硯台有我自己的那隻兩隻多大,是石頭的,又重又細潤,隻是硯池的一條邊可能掉過地下豁掉了,但絲毫不影響使用。後來我用這隻硯台在家練了二年多毛筆字。當時我因失學在家自學,沒有老師教,所有書藉、字典在我眼裏都是我的老師,我就自己刻了一個石章:“珍寶之,為子良師益友”,蓋在這些書藉上。這隻硯台對我來說如此寶貴,亦如我的師友一般。但硯台上不能蓋章,我就把這幾個字刻在硯台的背麵。後來我出去工作了,一度也將它帶在身邊,有空時就拿出來寫幾個毛筆字。
自借了硯台,有一天我大妹妹從郭家回來,帶來了兩支竹簽,說這是郭老先生要她帶給我的。竹簽上有幾個毛筆寫的字,十分漂亮。那時我正在學臨趙孟頫的《道德經》,覺得這幾個字就很有趙體的風格。但我猜不透郭老先生給我這兩支竹簽的用意。我知道這兩支竹簽是以前的酒令,顯然郭老先生不會是要我去學喝酒行酒令那一套的,但竹簽上有限的幾個字也當不成字帖啊,那郭老先生的用意是什麽呢?當時我猜可能他是要我親眼見一下過去人的毛筆字可以寫得那麽好——也許這竹簽上的字就他寫的也不一定——從而提高對自己的要求,不要習字稍有進步就驕傲自滿起來。我不能肯定郭老先生的用意就是如此,但他的關懷之情是顯而易見的,因此我很感激他。那時我還在讀父親從香港寄來的《唐詩三百首》。一次,郭老先生又托我大妹妹帶來一本《隨園詩話》和一本元人雜劇的話本。與上次給我兩支竹簽一樣,我也不明白郭老先生給我這兩本書的用意,難道他知道我在學唐詩?但這是兩本性質迥異的書。因此我又猜這是不是郭老先生在測試我的文化水平和興趣所在呢?我以前就知道《隨園詩話》這本書,它是清代學者袁枚寫的一本關於中國詩的美學和創作理論非常有名的著作,但沒有看過。因此見到此書後我很興奮。可惜的是我的文化基礎實在太差了,文中多用典故,看了幾天,似懂非懂,看得十分吃力,最後隻得放棄。元人雜劇能看懂,但對此沒有興趣,不久就把兩本書交大妹還給了郭老先生。近日在網上偶然看到青浦最後一個秀才沈瘦東的事跡,從中得知原來郭南周也能詩,與沈瘦東是朋友,兩人常有詩文唱和,難怪他要給我看《隨園詩話》。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縣文化館奉命“搶救曆史文物”,組織人寫了一本《青浦小掌故》,采訪的主要對象就是沈瘦東。文革初期《青浦小掌故》被當作“毒草”批判,我因而知沈瘦東之名。據該文介紹沈瘦東善詩文,工書法,因想到郭南周不知他是否亦擅書法?若當初他給我的兩支酒令,上麵的字的確是他寫的,則他的字也是非常好的。
雖然,郭老先生借書、借硯台給我,其實我們兩人從末正式見過麵。可是有一次我已記不起為了什麽事去一個地方,那是一進一進有好多進的大房子,裏邊住了好多人家,練塘有很多這樣的大房子。在經過其中一進時,我看到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先生坐在院子裏一張小竹椅上,戴著一副老花眼鏡在看書。那時正是夏天,他穿了一件老式的對襟鈕襻的白布長袖衫。他不認識我,因而抬頭望了我一眼後就又低頭看他的書了。而我也不認識他。但就在我準備穿過這個院子往後麵去時,我一眼瞥見我大妹妹的同學正在這老先生身後一間門開著的屋子內在做什麽。因為她來過我家,我是認識的。由此我斷定這位老先生就是郭南周了。但因為沒有人介紹,我也羞於自我介紹,就沒有與他打招呼擦肩而過了。這是我唯一一次親見郭南周。
一九六四年四月,我參加工作離開練塘,此後就再也沒有與郭老先生有來往。郭老先生以後的事我也一無所知。二年後文革來臨,我家被抄家,母親也被街道批鬥。有時想起郭老先生,但聽不到他的消息,因想如果他還在世,估計免不了還要遭一次罪。多年後,那時我已去了海外,一次我回鄉探親特地向我大妹打聽郭老先生的後事。聽我大妹說,郭南周是老死的。可什麽時候去世的她也不清楚。我在心中默禱但願他是在文革前去世的吧!在那種特殊年代,對於郭老先生那樣的老人,早走幾年反而是福氣。大妹又說:郭南周在“土改”時被定了個“工商地主”的成分。他的一個兒子,也就是她那個同學的爸爸在這時候離家出走,從此不再回來,所以我大妹的同學和她的弟弟——即我以前認識的那個男孩,都是由郭老先生撫養長大的。對此,我並不感到奇怪。因為一般中國傳統的老人都會這樣做,何況郭老先生還是傳統的紳士呢!
郭南周老先生應是我們鎮上最後一個、也是中國最後一代紳士吧?在那一代人都走完後,從此中國再無紳士。
2020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