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記憶(九) 周柯江

原創作者:周柯江

最初的記憶(九)

1949年初,GMD兵敗如山倒,潰兵一批一批從袁家匯碼頭上岸,闖進沿街的店鋪和住戶,到處找吃的,開始老百姓都逃到山裏避難,後來發現潰兵隻搶東西並不傷害人,也就陸續回到家裏,人總要睡覺的啊。一位士兵從南貨店裏找到一抽屜的桂圓,他幹脆把抽屜抽出來,一邊走一邊往嘴裏塞桂圓,他剛走出店門口,“叭”的一聲槍響,士兵倒在血泊之中,桂圓滾了一地。“搶劫百姓,就地正法!”他的連長握著手槍對士兵們說道。袁家匯商會的頭頭們嚇壞了,出了人命後麵再來部隊找他們算賬怎麽辦?連長從兜裏取出名片,在上麵寫了幾個字交給商人:“不要怕,人是我槍斃的。”“長得很標致的一位小夥子,可惜了。”外婆傷感地回憶道。後來陸續還有潰兵經過,外公幹脆全天不上門板了,一個士兵闖進來找東西,外公跟在他身後,說:“老總啊,真的沒有東西了!都被前麵經過的部隊拿走了。”士兵還是繼續找,在一個抽屜裏找到一個手按式的不要電池的手電筒,士兵沒見過這東西,高興得一邊按著手電筒的發電機一邊哈哈大笑地走出門去,九歲的二娘舅哭著跟在後麵:“這是我的呀!這是我的呀!”這手電筒是我大姨父送給二舅的禮物。我聽這個故事氣得渾身顫抖,問外婆後來又問媽媽:“這個士兵後來去了哪裏?”媽媽說應該去了台灣。1982-1983年我在廣州看到這種手按發電機的電筒,就買了二個,我陪媽媽回湖州見到二舅,把一個手電筒遞給他:“二娘舅,我到台灣幫你把手電筒搶回來了,你看是不是這個?”


小娘舅有天帶我到樓上,搬出一個方盒子,打開盒子放上張黑膠片,上好發條唱機就響了起來,這是大姨父送給外公的舶來品。我叫大姨父“上海爹爹”,但大姨媽就叫“大姨姆媽”,也不知道為什麽不叫她“上海姆媽”。上海爹爹祖籍也是湖州人,他父親原在袁家匯經商,後來到上海闖蕩,經營照相材料有所成就。俗語說“自己的兒子自己教不了,得別人教。”上海爹爹他爸讓兒子到朋友店裏做學徒,一天朋友責備了上海爹爹幾句,上海爹爹當年隻有16歲,血氣方剛,拿起店裏了招牌就向老板扔了過去,然後逃走了。上海爹爹他爸找朋友要兒子,朋友捂著紅腫的眼睛說:“儂要我賠兒子,儂看看吾個隻眼睛!”上海爹爹逃到蘇州,被日本兵抓住了,日軍見他還是一個孩子,就讓他幫著看倉庫,時不時還給他瓶啤酒咪西咪西,上海爹爹就這樣學會了喝酒。後來上海爹爹找到機會逃了出來,逃到了湖州正逢天降大雪,天寒地凍又饑腸轆轆,看到一家還沒有亮就在開工的早餐店,上海爹爹就到店裏的灶頭燒火取暖,店主看他可憐給他點吃的。上海爹爹到了結婚年齡回袁家匯娶親,大姨媽端莊秀麗,上海爹爹文質彬彬,他倆的一套上色的結婚照至今我家還保存著。在解放前夕,外公經曆困境,上海爹爹動足腦筋,幫嶽父渡過難關。我二歲時在上海上過二個月的幼兒園,但我完全記不得了,據說三位表哥和鄰居都喜歡抱我,喜歡我胖墩墩傻呆呆的樣子,他們拍我頭我會說“弗痛!弗痛!”1978.10初我到上海上學先到大姨媽家,三表哥叫住了路過家門口的一位個子不高的大姐:“喂!儂進來!柯江來了,儂再抱抱伊!”


我的學齡前數學是比我大十歲的小娘舅教的,全部的內容就是從1念到100,在家裏二樓的樓板上,小舅用湖州話念著“腰、尼、散、四、嗯、喏、七、卜、九、十……”。小舅有次帶我去釣魚,先挖蚯蚓,釣魚也不用魚竿魚鉤,就用一根棉線綁住蚯蚓,放到外婆經常洗衣服的湖趺漾邊,一會兒一條小魚就咬住了蚯蚓,小舅一拉就放到桶裏,一會兒就有小半桶,都是好小的那種,那時的魚可真多啊。小舅後來上山下鄉做知青,一個人住在一個破屋裏,比能住知青點的人慘得多,農忙時三四點起床,自己準備早飯。一起下放的知青陸續回城了,他找大隊書記,大隊書記向他索賄“三大件”:鳳凰牌自行車、上海牌手表、蜜蜂牌縫紉機,雜牌的還不要。“三大件”要360元,還要憑票供應,當時我媽媽的工資是36元。小舅和哥哥姐姐們商量,可每個人都是低工資,都有一大家子要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媽媽臉朝牆壁而泣,爸爸想安穩媽媽卻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小舅想和大隊書記還下價,書記說:“你大哥大姐都在上海工作,怎麽可能辦不到?”WG期間“開後門”流行全國,敗壞了社會風氣,大隊書記大隊隊長向知青索要賄賂的不是個別現象,這些人WG之後從來沒有被清算過。小舅是全體知青回城時最後回來的,也沒有好的工作,就在隔壁的“和孚刀具廠”、也就是我小時候躲我爸媽的鐵匠鋪裏找份活幹,32歲了找對象也沒得選擇,兄弟姐妹湊了點錢,外公把抽了幾十年的煙(1角6分的雄獅牌)給戒了,給小舅辦了婚禮。小舅鬱鬱寡歡,52歲就得肝病掛了。我去給他掃墓,看到是塊單人墓碑,我立刻就明白了他在那個世界也將是形影相吊。我用手掌撫摸著墓碑,一根刺刺痛了我的手指,我覺得那是小舅深深的怨恨。外婆一直在照顧我,我搶走了本應該屬於他的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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