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這次因為我在林若蘭家過夜而鬧別扭,把我逼到了絕境。時間隻有兩天,我要是搞不定她,舉家出行就泡湯了。她從小性格就非常倔強,有一回因為不聽話,氣得她媽把菜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依舊不從。盡管她媽是拿刀背嚇唬她,但她當時並不知道,所以稱得上寧死不屈,跟劉胡蘭能有一拚。我從她口中聽到這故事時,心裏就涼了一截,知道對手強大到不可戰勝。眼下時間緊任務重,根本沒有置氣的餘地,於是向她徹底投降,保證再也不上林家大炕。她並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打動的,我不光費盡唇舌,而且使盡了渾身解數,終於在出發前一晚令她回心轉意,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我們上路了。到北京要坐40個小時的火車,在硬席座位上熬兩天一宿,但有小鬥在身邊,漫長的旅行照樣充滿快樂。小鬥第一次出遠門,看什麽都新鮮,一路上不住地問這問那,小嘴一刻不停。他已經兩歲三個月了,能夠相當自如地表達對這個世界的諸多想法。不過其中有一大半屬於胡思亂想,他仍然很認真地告訴我們,讓我們忍俊不禁。我知道人的最早記憶要從三四歲才能開始,所以這次旅行不會在他腦中留下什麽印象,快樂最終隻歸我們所有。
到北京後,兩位姐姐家熱情接待了我們。三姐夫在新僑飯店設宴,總共13人出席,包括大姐一家6口,三姐一家4口,我們一家3口,圍了滿滿一大桌,可謂盛況空前。說到底,還是因為小鬥健健康康,大家高興。小剛來北京兩趟,均未享受如此待遇——大人見了他都發愁,哪有心情聚會?
席間,三姐夫說我們家是“黴運散盡,鴻運當頭”。我笑道:“鴻運不敢當,沒有黴運就好。”大姐夫在一旁認真地佐證:“小鬥‘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將來會有大出息的。”三姐夫點頭稱是。我嘴上道謝,心中卻想:小剛也當得起這八個字,哪裏有出息了?他要是天庭沒那麽飽滿,估計就不會難產了。
大姐和大哥一樣重男輕女,隻不過她比大哥運氣好,最後總算要到一個兒子。她特別喜歡小鬥,吃飯時坐在他旁邊,問他想吃哪個菜,就給他夾過來。小鬥也沒把大姐的年齡太當回事,一本正經地和她談東道西,逗得她直樂。由於她堅持“男孩要和男孩一起玩”,我們就住在她那裏,雖然她家的居住條件比不上三姐。不過小鬥確實能和小軍玩到一起,這個長他兩歲的小表哥寬厚友善,把所有玩具都拿出來,還帶著他到大雜院的各個角落,參觀自己平日藏在裏麵的寶貝。
周末,大姐一家帶我們去動物園,小鬥玩得非常開心。他已經從童話故事中知道了大象、獅子、河馬……,但這回見到了活的,感到無比震撼,眼睛瞪得和銅鈴相仿。有一隻長頸鹿隔著柵欄把他手裏的樹葉吃掉了,它那長長的舌頭舔著小鬥的小手,讓他激動得都戰栗起來。我相信自己與一個外星人初次握手時,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們還到天安門廣場去玩。小鬥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麵歡跑,我給他抓拍了一張相片,清晰度不錯。還有一張,是他和小軍站在那裏的合影。他喜笑顏開地拎著一兜水果糖,小軍用玩具手槍指著自己的“俘虜”,毛主席則在遠處慈祥地觀望。1961年我初出北大荒,曾經到此一遊。那時紀念碑剛剛落成三年,美侖美奐,像一件工藝展品。現在底座上的漢白玉浮雕已經沒那麽白了,紀念碑卻像大樹一樣長在這裏,見證著已經沒那麽新的新中國。而我正是在它落成前一個月到的北大荒,歲月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比在漢白玉上麵的更加深重。不知小鬥到我這般年紀時,會是怎樣一副模樣?再看我給他拍的相片,又會生出怎樣的感慨?
我們在北京呆了十天,然後坐車去往成都。我雖然走南闖北多年,但這回是首次西行,滿目所見與往日大不相同。尤其進入陝西地界以後,千壑縱橫、萬壁絕立的黃土高原令我大感新奇,仿佛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卻不知這將是我後半輩子司空見慣的景觀。從寶雞開始,進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秦嶺,一個隧道接一個隧道,車廂內一會兒白天、一會兒黑夜,讓小鬥覺得好玩極了。經過兩山之間的橋梁,有時浮雲竟在鐵軌下麵,整列火車仿佛在空中行駛,心也不由得懸起來了。
寶成線可算我見過的最不凡的一條鐵路,而它居然是在1956年建成的!這讓我真切體會到中國工業化的力量。假如沒有結束百年戰亂,建立一個統一的國家,一切都無從談起。所以對中華民族來說,統一是最大的夢。為了實現這個夢,再多的鐵與血也必須被接受。無數人因此而倒下,不管死得重於泰山,還是輕如鴻毛。】
2024-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