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455) 誅心愛人

【對於和我交往的適齡女性,文燕保持著高度警惕。這個“適齡”的尺度很寬,年紀不到我一半的方琪,和長我四五歲的林若蘭,都能進入她的視野。並且相貌要求也不高——二人都隻是中人之姿,比她自己要差一截。我擇偶時很在意對方的長相,可她狙擊時並不尊重我的審美標準,故而誤殺率極高。更加重要的是,我乃自律之人,既有美妻在家,碰上如花似玉的女子,頂多也就欣賞一下,而不會起非份之想。對於女同事,我從來不打情罵俏,更別說動手動腳了,那樣簡直有辱我的人格。所以在男女關係上,我自信是無懈可擊的。

然而文燕對我的期望值非常高,不僅要守身如玉,而且要保持精神純潔。凡事一到精神層麵就麻煩了,因為難以考據,而她又不接受“疑罪從無”的推定原則。隻要她懷疑,我就必須想辦法自證清白,否則懷疑即成立。無論對林若蘭還是方琪,她都未曾掌握有效證據——我沒傻到把方琪在火車上靠著我睡覺的事告訴她,那比在林家大炕上過夜更要命。我跟林若蘭之間至少還隔著一個男人,可跟方琪已經挨上了。但文燕並不和我辯論,隻憑主觀印象就展開冷戰,簡直無可理喻。

文燕對我不放心,其實根苗從一開始就種下了。我談過三個對象(雷菲不算),有一個都成了“未婚妻”,較之於她隻和一名肺病患者隔空交往過,境界相差一個大氣層,所以在她看來,我的精神純潔度是不行的。她從文工隊出淤泥而不染,對身邊男人百般提防,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則與周圍女性,無論機關同事還是文學青年,都保持著輕鬆自然的關係,從沒害怕裏麵會出一個蜘蛛精,要把愛強加在我身上。當然男女在這方麵的心態不同,我能夠理解她的百般提防,她卻看不慣我的輕鬆自然。如果有哪位女性跟我說笑而被她瞧見,她一定會心中不快。

但最令她介懷的,還是我與婉如的關係。婚前我比較天真,以為她宰相肚裏能撐船,於是把自己的戀愛史和盤托出,結果授人以柄。表麵上她不計較,其實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在心裏。她帶著小剛到北京時,曾和大姐徹夜長談,傾吐對我的不滿,包括我把袁雪退回的綠毛線轉贈給她,令她齒冷——盡管她仍大度地穿著用它織成的毛衣和大姐說話。

她確實認為自己已經很大度了:“我不計較他以前做了什麽,那與我無關。但結婚以後就應該檢點。就算青梅竹馬,如今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還要保持往來,這不叫‘精神出軌’叫什麽?”

她對我的精神看管很嚴,比組織上搞“思想改造”都嚴。我去“支左”那半年,她私底下跟小華說,擔心我在外邊和女知青“不檢點”。後來她對方琪冷臉相待,也是順著這條線下來的。不過追根溯源,此事正與小華有關。小華常帶女同學到我家來玩,她們喜歡和我談文學,有的本身就是慕名而來——我在一分場一隊稱得上“名士”,這也不算自誇之詞。

我有個毛病,一談起作品就忘乎所以,眉飛色舞、口若懸河。她們聽得入迷,臉上充滿敬意。文燕在旁看著不舒服,有次客人走後給我當頭一棒,說我這是“精神揩油”,搞得我既無趣、又委屈,便告訴小華以後別把同學往家領了,借口即為“地方太小”。其實知青都有理解力——不是地方太小,而是夫人心眼小。尤其撅走方琪那件事,在知青當中成為笑談,後來都傳到我耳朵裏來了,我還得給她打圓場。

我既擅長“精神出軌”,又通曉“精神揩油”,於是文燕便像宗教警察似的不斷清除我的精神汙染,搞得我委實鬱悶。我承認她是聖女,夠得上立貞節牌坊,但為什麽非要拉著我一塊立呢?我與異性交往是有分寸的,就算孔子見著了,也得誇一句:“老煙這個人發乎情,止乎禮。”但我沒法按她希望的那樣“橫眉冷對千女”,以表達對她的忠貞不二。弱水三千我確實隻取一瓢,可剩下的那也還是水呀,又不是糞湯,幹嘛避之唯恐不及?

對於婚後的生活,我並沒有想得過於浪漫,但也沒想到五年下來,頭上會多出這麽一道箍,並且她動輒就念緊箍咒。我曾經與她理論:現在是新社會,男女之間要保持正常關係,我又沒做虧心事,幹嘛老要敲打我?可她就是看我不正常,並且以身說法:“我才不會跟哪個男的說笑。有工作就談工作,扯什麽閑篇?你這種行為叫‘搭訕’,我是個女的,再清楚不過。男的找我搭訕,腦子裏肯定沒存什麽好念頭。”這樣的誅心之論,實在超乎常理。我腦子裏存什麽念頭,自己說了不算,而要由她認定——我當時腦子裏想的就是“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我不說你能知道嗎?】

2024-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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