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片憶(十二)

十二,家鄉的小吃

 

一個遠離家鄉的遊子,往往最思念的就是從小吃慣了的、家鄉的小吃。我也不例外。每當我在電視上或電腦的視頻上看到介紹各地小吃的節目,就不由得會垂涎欲滴,回憶起以前吃過的、見過的各種家鄉小吃。

我的家鄉是一個十分普通的江南小鎮,但也有許多美味的小吃,而且早晨、白天、晚上不同,一年四季也不同。這些賣小吃的,有的是挑了擔子四處遊走的,有的是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擺攤的,也有的是在店鋪內賣的。現在且讓我以四處遊走的、固定地方擺攤的和在店鋪內賣的三種不同售賣方式回憶,一一為你道來。

首先進入我腦海的是一個臉圓圓的、賣湯圓的三十來歲男子。他常年挑著一副擔子賣湯圓。擔子一頭上麵是一隻鍋爐,煮湯圓的,下麵放疊得齊齊整整劈好的木柴;另一頭上麵放湯圓的原料和碗、瓷羹等物,下麵有一桶清水,供鍋內加水和洗碗之用。湯圓分豬肉餡和豆沙兩種。他的肉餡調得很稀,包湯圓時得用一把湯匙舀了倒進去,再把湯圓頂部收緊成一個小蒂。吃的時候,一包湯汁十分鮮美,裏邊的肉餡則已縮成像桂圓大的肉丸,但也十分鮮香。豆沙餡的也很美味。他做的豆沙十分細膩,甜度適中;豆沙中間還放一粒糖醃的豬板油,煮熟了的糖豬油亮晶晶的呈透明狀,使這豆沙餡分外香甜誘人。這樣的湯圓,那時候賣二分人民幣一個。冬季有的時候他不賣湯圓,買一種“馬桶糕”。做這種糕有一個特製的木頭模具,形狀像一隻高腳馬桶,大小比常見小號的茶杯還要瘦小一點。有顧客要,當場製作。先在模具的底部放一點幹濕度適中的粗米粉,然後放豆沙,豆沙中間照例放一粒糖豬油。豆沙豬油放好後上麵再放米粉,然後用一把小刀將粉刮平,蓋一個小蓋子,放到鍋爐頂端一個特製的小出氣孔上蒸。不消二、三分鍾,糕就蒸熟了。用一根小木棍在這馬桶狀的模具底部輕輕一頂,一個潔白的馬桶糕就呈現在顧客麵前了。這樣剛蒸好的糕米香撲鼻,豆沙餡細滑甜膩,十分受人歡迎。這樣的糕一個賣幾分錢我已記不得。那時候物價便宜,也不會太貴。至於這種糕是否還有更文雅一些的名字,我上網查過查不到,反而發現現在有許多人把梅花糕、海棠糕和馬桶糕混淆了,說馬桶糕就是梅花糕或海棠糕,這是不對的。梅花糕、海棠糕是另外兩種糕,是麵粉做的,下麵也會說到。到了晚上,這個賣湯圓的又會賣另一種小吃,往往夏天賣小餛飩,冬天賣糖粥。糖粥裏邊有蓮子、赤豆、棗子、桂花,天寒地凍的晚上吃一碗,療饑暖身,實在是不錯的享受。那時候這個賣湯圓的還年輕,十分勤奮。一九五六年小商小販都被“公私合營”組織起來,他就不再在街上挑擔賣湯圓了。他到流芳橋頭一家合作飯店賣湯圓。再後來飯店不賣湯圓了,他人也不知去向。這樣過了好幾年到了文革時期,一次我的一個朋友邀我去縣商業局他工作的地方看看,卻在商業局內看到那個賣湯圓的。聽朋友說,他在商業局食堂內當炊事員。真是久違了!

進入我腦海的第二個人是一個賣簽糕的,因為他個子很高,大家都叫他“長腳簽糕”。什麽叫“簽糕”?這其實是一種類似崇明糕的米粉糕。糕有二寸半到三寸那麽厚,一尺半左右直徑,所以是很大的一塊。糕內有切碎的核桃肉和棗子肉,中間夾一層豆沙,糕麵上有紅綠瓜絲和桂花調的糖漿。售賣時用刀割成小塊,然後用一支一端劈開的小竹簽叉著拿在手裏吃,所以叫“簽糕”。“簽糕”香甜軟糯,喜歡的人老中小都有。“長腳”出來賣糕通常在下午。因為上午他要在家蒸糕。蒸這麽厚的糕要花很多時間。當然,也有可能他是特地選在下午才出來賣的。因為上午賣小吃的多,人們大多也忙,買的人會少;下午一般人比較空閑,且這裏人通常在上午十點半到十一點就吃中飯了,到下午一、二點肚子裏正想加一點料,送上這簽糕來賣,豈不是“雪中送炭”時間剛剛好?“長腳”出來賣糕,糕放在一塊木板上,木板兩邊係一根寬布帶,布帶套在頭頸裏,木板的一邊頂在肚子上,就這樣走著賣。這一大塊糕少說也要二十來斤,所以頭頸承受的份量是很重的。他一手還帶一隻可以折疊的木架子。遇到有人要買糕,他就先把架子打開放平,再把盛有糕的木板放到架子上,隨後用一把小刀切糕。你買多少,他就切多大的一塊給你。最少二分錢就有交易。那時候我們小孩吵著要吃糕,大人給二分錢我們去買,他就小心地切下一塊糕,用竹簽簽好了再小心地遞到你手裏,絲毫不因小交易和小孩而怠慢。他又總是一副樂嗬嗬的樣子。有時顧客和他講了什麽玩笑話,他就會仰首哈哈大笑,所以很得人緣。那時一到下午,很多小孩就會留意:“長腳叔叔來了沒有?”一九五六年小商小販都加入商業合作社,他也被合作到流芳橋頭那家合作飯店繼續賣簽糕。那時是統一規格,二兩糧票八分錢一塊,都是預先切好的。從此街上失去了“長腳”沿街賣簽糕一景。

“長腳”的家就在我家西麵不遠處。他的太太是一個胖胖的婦人。我常常經過他家門前。在他們自己做糕賣的時候,常見他們夫婦倆不是在一起推石磨磨粉,就是見這婦人坐在一口大行軍灶前燒火蒸糕或煮赤豆做豆沙。“長腳”姓朱。他有一個兒子小學曾與我同校,大概比我高一、二級,小時候在操場玩雙杠常常遇到。但這個孩子是領養的,老夫婦自己沒有生育。這點我們街上的街坊都知道。可歎這個孩子從小就凶悍異常,常常與他養父母大吵大鬧。小學畢業後沒有升學。後來他去了鎮辦的磚瓦廠做工。當時正是三年大饑荒時期,一次什麽節日前(好像是“五一”或“十一”,因為隻有這樣的大節才有肉吃),他半夜摸到鎮上顏安中學(那時叫練塘中學)食堂去碰運氣,看能撈到什麽好吃的,正好被他看到一大鍋紅燒肉。這是準備第二天給學校老師和寄宿學校的學生過節吃的,他就統統偷了躲到學校禮堂的天花板夾層裏,以肉當飯吃了好幾天。後來被人發現,抓了判了好幾年徒刑。以後就不知他的去向了。這對老夫婦一生勤勞,領養了這麽一個不爭氣的兒子也真是不幸。這麽多年過去了,隻要想到家鄉的小吃我就會想起他們。也不知他們的晚年是怎樣度過的?過得好不好?

以上是四處遊走叫賣的。至於固定地點擺攤賣小吃的那就多得多了。我將小鎮街上從東到西記得的,一一說給你聽。那時,東邊“火燒場”有不少小吃攤。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做梅花糕和海棠糕的。攤子擺在“火燒場”靠河一邊一家鐵匠鋪旁邊。上麵用竹竿撐了一個遮陽避雨的帆布棚棚。前麵一張長桌上,一邊放兩個大的鋼精方盤,這是分別放梅花糕和海棠糕的,另一邊是一排三隻爐子。長桌一側另有一張桌子放做糕的原料,一隻大銅盆裏放麵粉漿,兩隻小搪瓷盆內裝豆沙和糖豬油。梅花糕和海棠糕用的原料一樣,都用發過酵的麵粉漿和豆沙、糖豬油。隻是糕的模具不一樣。海棠糕的模具是扁圓形的,一塊鐵板上有七個圓形的範。梅花糕的模具比做梅花糕的模具高一半多,也是七個範連在一起,範的上端呈五瓣花型,下部園椎形,很像美國的雪糕甜筒。模具是用生鐵鑄就的。記得做糕的是一個臉上有麻子的中年人。做糕時他先把兩塊有一條長木柄的園鐵板放在一個爐子上燒。另兩隻爐子上則放也有一根長木柄的模具。他用一把長柄的銅勺在身旁一口大的銅盆裏舀一勺麵漿,然後像母雞啄食一樣迅速地將麵漿倒到模具的七個範裏,再用一把一頭尖一頭扁平的鐵簽,用扁平那一頭從一隻豆沙碗裏往七個已經裝了九分滿麵漿的範內分撥豆沙,再放上糖醃豬油粒,然後用鐵簽把豆沙翻到麵漿下麵,然後抽一塊已經燒燙的鐵板蓋上,放在煤爐上烤。做好第一個模具就做第二個。大約二三分鍾後,將先做的模具翻轉再烤二、三分鍾,然後再翻轉來。此時糕就已經熟了。他把上麵蓋的鐵板拿開,撒一點紅糖蓋上鐵板再翻轉烤差不多一分鍾。這時一股糖的焦香四溢。做糕的就再把模具翻轉,把蓋的鐵板拿掉,用鐵簽尖的一頭插進一個糕內拔出看粘在鐵簽上的麵漿的顏色。知道熟透了,他就用鐵簽扁平的那頭當刀子,將糕麵上粘連在一起的地方分開,再用尖的那頭將糕挑到鋼精方盤裏,大功就告成了。此時早就圍在攤子旁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叫:“我要一個海棠糕!”“我要兩個梅花糕”。生意如此之好,動作慢一點的人,可能就要等下一爐。

“火燒場”的小吃攤當然不隻賣梅花糕、海棠糕的,還有其他。記憶中比較深刻的是冬季,那裏有賣烘山芋的、賣糖山芋的、賣熟菱的。這些東西我都愛吃。糖山芋並不真的加糖煮,而是那時候的山芋本身糖分很多,燒久了,鍋底的汁液會黏稠得像糖漿。而菱有好多種:一種是很小的四角菱,隻有大拇指頭大小,有四隻尖刺狀的角,售賣時用一隻小茶缸量,一杯二分錢;一種叫餛飩菱,就是嘉興南湖菱那種;還有一種叫烏菱,嫩的時候鮮紅色叫水紅菱,中秋節時最嫩生吃最好吃。餛飩菱和烏菱都稱斤兩賣。這幾種菱熟吃,隻要夠老都好吃。

從“火燒場”過來一路往西到“聖堂”前,那裏常年有一個老婆婆春夏秋季擺攤賣臭豆腐幹,冬天賣蘿卜絲餅。臭豆腐幹熱辣辣剛炸好,用竹簽簽好,抹一點辣椒醬,滋味無窮。蘿卜絲餅炸的時候,麵上還會放一隻小的活蝦,味道也很好。記得那時候一分錢可買一塊或兩塊臭豆腐幹,二分錢一隻蘿卜絲餅。有幾個冬季,還有一個老頭在“聖堂”門口支一口大鐵鍋燒紅燒紮肉賣。所謂“紮肉”,就是把切成二三兩大小的豬肉塊用稻草捆綁起來燒製而成的紅燒肉。捆綁這個動作我們當地人習慣叫“紮”,所以叫“紮肉”。因為有稻草捆綁住,肉燒得久一點也不會散掉。燒製好的肉色澤紅潤,入口即化,味略甜而帶有一股稻草的清香,別有風味。不過這紮肉賣多少錢一塊我不知道。

從“聖堂”再往西,到當時就已經淤塞了的界橋,有一個攤子冬天會賣刺毛糰子。所謂“刺毛糰”,是在生糰子外滾一層浸胖了的糯米,糰子蒸熟了糯米粒粒豎起如刺蝟的毛,故名。它也有肉的和豆沙豬油的兩種。因為外形奇特,晶瑩剔透的糯米香而有嚼勁,與一般的糰子風味不一樣,買的人很多。

界橋再往西一點是西虹橋。虹橋腳下有一家茶館。茶館門前常年有一個賣粢飯團的。最少二分錢可買一個小飯團。飯團裏可選擇放白糖或四分之一根油條。有一段時間我天天隨父親早起,幫父親掃家前的街道,掃好後父親給我二分錢,我就去買粢飯團吃。後來得了胃病,就不去買粢飯吃了。在虹橋西邊,有一個老婆婆也是賣油氽蘿卜絲餅的。但有時候她賣一種油氽的蔥油薄餅,又香又脆,好像也是二分錢一張。再往西,在大“醬園”前的一片磚場上也有小吃攤。但那裏離家太遠了,我很少去,所以那裏賣什麽不清楚。

以上是常年有的小吃攤。除此以外到農曆新年中還有許多臨時擺的小吃攤。主要是賣燒麥和肚肺線絲湯的。燒麥用豬肉拌冬筍末做餡,肉大餡鮮,也有一包湯汁,是小吃中的珍品,隻有新年中才有。一客四隻一角二分,平均三分錢一隻。這種燒賣與廣東茶樓的糯米燒麥、鮮肉燒麥不同。廣東燒麥體型小,且餡子幹,遠沒有我們家鄉的燒麥好吃。肚肺線粉湯是用一種粗的紅薯粉絲做的——我們家鄉人習慣將粉絲叫做“線粉”——放了許多“味之素”。這肚肺線粉湯新年上街農民吃的最多,已記不得是八分還是一角一碗。農民愛吃肚肺湯估計一是價錢便宜,二是他們冬天早上從鄉下出來到鎮上,非但冷也可能也有點餓了,正好吃一碗線粉湯暖暖身、頂頂饑,而且吃到幾片肚肺也算是吃到肉了。

除了這些隨街叫賣的、擺攤的小吃,店鋪裏賣的小吃也有不少。最普通的是油條、大餅、豆漿、餛飩、肉包子、豆沙包子、生煎饅頭、鍋貼,棕子、方糕、糰子、油墩子、麻球等等。有的南貨店夏天賣白芙糕,春季、秋季和冬季賣翻燒。白芙糕其實就是米粉做的白糖糕,但很軟,上麵有一層桂花糖醬。翻燒就是小型的蘇式月餅,有鮮肉、椒鹽、豆沙幾種,隻不知何故不叫月餅而叫“翻燒”了。此外還有雞蛋球、雲片糕、麻條等等。有一家專做“狀元糕”的,姓錢。那是一種用炭火烘製的薄片狀的米粉糕,狹長一小條中間還夾了一條線狀的椒鹽,很香脆,隻要不受潮可以保存一、二個月。以前多買來饋贈需要遠行的親友,以及進京趕考的學子路上墊饑,所以取了這麽一個好意頭名字。還有一家姓萬的水糕店,就在那家做“狀元糕”的斜對麵。這家店不僅做筒蒸糕、方糕,還做一種比方糕小但比方糕厚的糕,好像叫玉子方糕,也是米粉做的,有肉餡和豆沙兩種,因為餡多,比方糕好吃。後來這家店關了,從此我就再沒有見過這種玉子糕。前幾年我在電視上看到蘇州一個什麽地方的一家糕店,好像也做這種糕。但蘇州什麽地方忘了。

此外還值得一說的是在混堂浜暢春園茶館隔壁的一家點心店。這家店早上賣油條、大餅和肉包子。等早市做好做生煎饅頭和鍋貼,一直做到下午四點左右。鍋貼,我們那邊叫“燙麵餃”。下午顧客少,為了多賣一點,這家店的兩個兒子就輪流上街叫賣。哥哥老實,規規矩矩把裝了生煎饅頭和燙麵餃的鋼精盤子端在胸前,一邊走一邊叫:“哎,生煎饅頭湯麵餃,哎,兩百塊。”(那時候還是人民幣舊幣,一百塊等於後來的一分。)那個弟弟就滑頭,他把鋼精盤子頂在頭上,一邊走一邊拖長了聲音叫:“哎——,生-煎-饅-頭來湯-麵-餃——,哎——兩百塊!”他是扭著身子走的,一雙眼睛滴溜溜四處亂轉,活像個猴精。二零零幾年一次我回鄉探親,那時我一個妹妹在萬壽四區居住,在四區大門口一家賣水果的店內我見到那個做哥哥的。此時他已有七十多歲。他根本不認識我,但我認得他。我沒有問他弟弟的情況。這麽多年了,想起家鄉小吃,我就會想起他弟弟一次雨後走在我們家門前被雨水衝洗得閃閃發光的、花崗石板街上的景象,他那鬼馬精靈的身形,還有那悠長的叫賣聲好像仍在耳邊迴響:“哎——生-煎-饅頭來湯-麵-餃,哎——兩百塊——。”這也是一種時代的聲音,是那個時代平民生活的一種聲音,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可惜現在聽不到了。

2020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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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糕點都不衛生吧,也是肝炎流行的原因。 -gladys- 給 gladys 發送悄悄話 gladys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1/2024 postreply 17: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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