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徒手
1958年,老舍在荷花池邊小憩。1964年文化界整風,老舍被推出去當靶子。雖僥幸過了關,卻不再受重視。1966年8月,老舍跳湖。運動激烈的時候,老舍曾附和著鬥吳祖光,但私下又對吳很照顧。陳徒手對自己筆下知識分子的態度是:“不能苛求他們,因為時代很荒誕。”
知識分子在特殊年代集體萎縮。陳徒手常自問:換作我,會怎麽樣?“反右是一個戰役套著另一個戰役,一個人套著另一人”,陳徒手後來想:“人人都有髒手的可能。”
山東曲阜鄉村的“四清運動”。“四清運動”是“文革”的導火索,北大是“四清運動”的試點之一。當時北大黨組開了近二十次會,幾派人圍著馮定互相鬥。《故國人民有所思》有了馮定一篇,陳徒手才覺得踏實了。
陳徒手在北京檔案館手抄了幾十萬字檔案。這些檔案,有的人恨不得永遠埋起來。這時陳徒手就像一個盜墓者。
挖出來的值錢貨攢了好幾年,放進新書《故國人民有所思》,寫新中國知識分子在“思想改造運動”當中的種種難堪。
黃宗英曾經打電話給陳徒手:“馮亦代看了你這本書,看哭了。書中說到的這些人都是他的熟人,但是你說的這些事他又不知道,所以哭了。”書是2000年出版的《人有病,天知否》。2013年5月,該書修訂版出版,同期出版的還有新書《故國人民有所思》,講述11位大學教授1949年後“思想改造”的過程。
1990年代,陳徒手在中國作協檔案室用紙筆抄錄了幾十萬字的檔案。“主要是會議記錄,還有作家來信、交代、檢查。每搞運動就留下一堆。”
1957年“反右”,中國作協開了二十多次大會批判“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會上常常狀況不斷,有人罵,有人哭,有人鬧。一次會議,天津女作家柳溪當眾揭發陳企霞,指認陳曾和自己有“不正當男女關係”,床笫之間的細節也一一抖落。全場愕然。
陳徒手抄到這份會議記錄,大感震撼:“這大概是最殘酷的一次,原本都是老朋友,當著麵爭得你死我活,拿最惡心的事情來治你。”
為了整陳企霞,作協黨組書記劉白羽專程去天津動員柳溪來現場。陳企霞任《文藝報》主編,原本“很神氣、很堅持的一個人”,一下垮掉了。
陳徒手總結:“反右是一個戰役套著另一個戰役,一個人套著另一個人,好像都有安排。”先反丁玲,再是馮雪峰,回頭再鬥丁玲。最後開會表決是否開除丁玲黨籍,丁玲自己也舉了手。
《人有病,天知否》用到的檔案材料不及他抄錄總數的一半,絕大部分信息是首次公布。
2001年開始,陳徒手“轉移”到北京檔案館開抄,紙筆漸漸由電腦取代。《故國人民有所思》裏涉及的全部史料就來自這些檔案,“沒有隨意的想象,隨意的擴充”。
1
趕上“運動的整套模式”
1961年出生的陳徒手自稱“政治化的一代”。初、高中正逢“文革”,讀書的時間極少,上午上幾節課,下午全體上街看大字報。大字報都是爬梯子上去貼,貼得很高,紅紙上抄著鬥大的黑字,他仰頭來看,時間一久,紅紙在陽光底下,變作漆黑的一團。
每天早上,老師從全班四十多人中抽查五六個,要求複述。陳徒手被抽中過,大字報上說的不能全懂,隻知道是這個鬥那個,他一字一句學舌:書記廖誌高搞修正主義。
後來,大字報上的鬥爭和“運動”,變成了活生生的經曆。1986年陳徒手從致公黨中央調至中國作協創作聯絡部,發現“雖然撥亂反正很多年,作協還是很複雜,一直沒有太平”。
1987年1月,黨號召“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作協也不斷開展學習和運動。每次開理事會,左右兩派爭相發言,攻擊對方觀點是自由化,火藥味十足。一次文代會,陳徒手做記錄,王蒙說:這裏有問題,你們不要動不動給中央報警。“可見當時有人沒完沒了地告狀。”陳徒手回憶。
這年冬天,作協召開青年創作會議,會場設在當時西郊的金豐賓館。白天講文學理論: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晚上放外國電影。會連續開了八九天,外麵下著雪,天色昏暗。
2
在檔案係統的縫隙中淘寶
2003年前後,陳徒手和楊奎鬆都常在北京檔案館查檔。幾年後,楊奎鬆寫了王芸生和《大公報》1949年後發生的轉變,陳徒手則開始在《中堂閑話》、《炎黃春秋》發文講述俞平伯、馮友蘭等名校教授1949年後接受思想改造的始末。2013年,分別收錄了這些文章的兩本書——楊奎鬆的《忍不住的“關懷”》和陳徒手《故國人民有所思》同期出版。
《故國人民有所思/1949年後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側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5)
陳徒手佩服楊奎鬆廢中尋寶的“神技”,以及和檔案館周旋的智勇。
一次,楊奎鬆無意中發現擺在檔案館大廳的書櫃上,幾本用來裝點門麵的刊物,竟是華北局1950年代的一份內刊,相當於今天各黨委的“支部生活”,裏麵記錄了黨內處理黨員的種種。楊奎鬆立刻埋頭苦抄,抄不完,又申請複印,館長一審查,這是機密,刊物封存。
《大公報》檔案原本是中央級檔案,1964-1965年該報下放到北京市,檔案關係歸至北京市委。楊奎鬆意外發現,派了七八名學生來代抄,突擊兩三天後,檔案被封了。
檔案管理不規範,查檔需要一點“人品”。陳徒手采訪完汪曾祺的兒子汪朗,還缺單位這邊的說法,想去北京京劇團找人事檔案來看。這天京劇團剛好有老同誌去世,領導們都去料理後事,隻留下兩個小姑娘,聽說要采訪,很高興,手一指:“你看吧。”粗麻繩捆著破破爛爛的一堆東西,上麵用毛筆寫了“汪曾祺”三字,裏麵的紙張質量不好,規格也不一,有簿冊,也有稿紙,有時還用複寫紙一式三份,陳徒手如獲至寶。
抄上以後,檔案處處長無可奈何,也就放任不管。十幾萬字,陳徒手抄了兩三回,隻能截取部分。《人有病,天知否》引用了汪曾祺“文革”後寫的檢查等材料,都是從未公布過的全新材料。事後在陳徒手提醒下,汪朗去京劇團索要檔案,以防銷毀,卻遭到檔案處的拒絕:家屬是不能看的。
檔案分類沒有係統性,往往還文不對題,光看檔案目錄,根本查不到想要的內容。陳徒手有一陣研究梁思成,想查1960年代梁思成在曆屆北京市人大的發言,根據目錄,什麽也沒查到。檔案館的做法是:把北京市人大的所有會議發言稿,釘成厚厚一本,陳徒手隻好從頭至尾翻閱,最後找到了梁思成的部分發言。
陳徒手讀了市麵上幾乎所有梁思成的傳記,編排得好看,賣得也好,但是“抄來抄去,沒有新意”,最後強化的都是梁思成“解放後如何跟隨社會主義道路”。陳徒手在檔案和口述中發現梁思成的另外一麵,則從未展現在世人麵前。
“反右”時期,梁思成被批得很狼狽,到後來,他也開始批別人。他在鬥錢偉長的會議上言辭激烈:“用我們的丁字尺,把你打成肉醬。”“打成肉醬”是“反右”時期工農兵的常用語之一。
一次北京人大會議,每當右派發言自我辯護,下麵就有人遞條子:讓他滾下台去。主持會議的梁思成照本朗讀,把右派趕下台。檔案記錄在陳徒手采訪所獲的口述中得到印證。漫畫家李濱聲當年被劃右派,在會上做檢討,說到一半,梁思成收到條子,便一臉嚴肅,揮手喝道:下去!
另一個發現是,梁思成有一個時期喜歡琢磨《人民日報》,尤其社論的寫法。他學習批判文章怎麽寫,學到最後,自己寫起來也毫不費勁。1955年清華大學建築係批判梁思成和其他幾位教授的建築思想,其他人檢討寫了一個多月都沒有過關,梁思成寫了一篇,“極其深刻”,很快解脫了。毛主席說,梁先生都投降了,就別批評了。
“他像他父親梁啟超,文字感特別好,又摸透了左的氣氛下的文章模式,不論哪一個政治運動,都寫得很煽情,他念出來的效果也特別好。”陳徒手對南方周末記者評價。
3
那種環境裏 沒有幹幹淨淨的
不久前,王克明給陳徒手寫郵件,他看了《故國人民有所思》一書中的馮友蘭一章,覺得“比較中肯”。馮友蘭是王克明的遠房姨夫。資中筠向陳徒手轉告了馮友蘭女兒馮鍾璞類似的看法,“馮鍾璞向來眼光很高,看不中別人的文章”。
陳徒手對馮友蘭的評價是:“他的經曆有標本性質,他一直在鬥爭,又一直遊離,關鍵時候他能收縮,永遠是喘口氣又活過來了。”
他這樣理解馮友蘭晚年參加“梁效寫作組”:“就是給人家改寫古文注釋,並不是多大罪惡,結果被人說得那麽惡心。”
即使忠厚如老舍,也會本能地規避危險。“‘右派’吳祖光挨鬥,老舍會上也頻繁發言附和。但私下他對吳祖光又很關照,吳祖光後來去北大荒勞改,老舍買一些吳祖光的畫回來,送給吳的夫人新鳳霞,用這種方式表達對他們的關心。後來吳祖光寫文章,還感慨老舍先生做人還是挺好的。”陳徒手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1964年文化界整風,北京市委想要保全自己,便把老舍推了出去。1965年,批判老舍的文章寫好了,《北京日報》排好了版,就等著發表。結果沒有發——形勢變成了不是整老舍一人,而是一批人,老舍躲過了這個關口。但在那之後,他不再受重視,往年北京人藝春節開聯歡會都要請老舍來,1964年以後就沒請他。
老舍知道自己被劃入另冊了。真正的衝擊是1966年文革開始。1966年8月,紅色恐怖,那一個月特別厲害。但其實之後,整個形勢就緩和了。老舍如果不自殺的話,就能扛下去了。”陳徒手對老舍自殺的理解是:“1949年以後他沒吃過什麽苦,突然間這樣他受不了。”
“不能苛求他們,主要是時代很荒誕。像郭小川最後二十年其實很不開心,雖然他在《人民日報》寫了很多文章,寫英雄模範,現在看,都沒法讀,都是大話套話。《一個和八個》之前的詩歌,味道特別好,1964年以後,寫大量政治小詩,都特別沒有詩意,文革中很多人都模仿,成了一種套路。一個詩人的才華活生生被抹殺了。”陳徒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知識分子在特殊年代集體萎縮,陳徒手想展示的卻還是他們美好和善良的一麵。“像沈從文先生寫《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完全是憑著對國家的尊重感寫的。他研究絲綢,一件件過手,那本書才有這麽厚重的感覺。這種職業感我很敬重。還有老舍先生,話劇一部部寫,寫完演幾場,大躍進一過,這個戲也就過了。但他依然保持一種寫作熱情,那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對新時代非常昂揚的熱情。”
陳徒手常自問:換作我,會怎麽樣?“也許我還不如他們,假如不粉碎‘四人幫’,不改革開放,我們接下去都會是這個命運。”
高一,學校組織去農村勞動,陳徒手借來收音機,大家湊在一起聽。不知是誰無意中撥到台灣“敵台”,正播報:北京軍隊出現了動亂,有人扔手榴彈,把劉伯承炸死了。大家聽傻了,忘了去關收音機。有人揭發,老師盤問起來,同學齊齊指向陳徒手。
陳徒手嚇壞了,那時正想入團,心想這下可入不了了。當晚,他趴在路燈下寫檢討。不遠處的樹底下,老師在給同學講著名手抄本“梅花黨”的故事。“梅花黨”是國民黨的特務組織,老師正講到,李宗仁夫人郭德潔受“梅花黨”派遣,回大陸接頭,暗號是梅花形狀的戒指,她跟王光美握手,發現對方就戴著梅花戒指,原來王光美也是特務!
陳徒手永遠忘不掉:那晚的月亮出奇地大,他聽著“梅花黨”,膽戰心驚,兩手顫抖。寫完檢討,他就在月光下念給同學聽,聲音也在顫抖。
三十年後,陳徒手在檔案裏看到夏衍和鄧拓的經曆,尤為感慨。“1964、1965年文化部整風,黨組成員全體被整,也是把最大的目標——夏衍拋出去,夏衍倒台後,黨組成員還是一個個被收拾。鄧拓也是被北京市委拋出去,很多揭發材料都是北京市委同事寫的。“一定要保自己——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最難堪、最令人痛心的地方。當然,在那種政治環境中,人人都有當髒手的可能,這次不當,下次就要當,誰都沒有幹幹淨淨的。”陳徒手說。
文章原載2013年8月9《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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