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發。難忘的經曆──冬季拉練 喬 虹 2011. 7
對於現在十幾歲的孩子,他們每天在想什麽?做什麽?玩兒什麽?應該不用我描述了。他們從落地開始就是祖國最最嬌嫩的花朵,他們在父母搭建的風和日麗的花園裏接受無微不至的澆灌與嗬護,他們在眾多的關注與期待中茁壯成長,他們是追求夢想享受生活的一代人。
我們這些已經五十多歲的過來人,四十年前也是十幾歲的孩子,基於那時的思想觀念和物質條件,同樣身為祖國花朵的我們,無論是高幹子女還是平民子弟,都沒有受到社會過多的寵愛與關注,家長就像放羊一樣,吃飯的時候才想起我們。當然我們也很享受這種“自由”的生活,機關單位、宿舍大院、劇場禮堂、街道胡同、八一湖、玉淵潭、後海,還有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都留下了我們的身影。除了玩兒,其實我們也很喜歡上學。那時的學校是由工宣隊和軍分指來管理,培養目標也不像現在的學校:培養有知識、有文化、具有人文精神與科學素養的人,而是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因此,學校經常組織同學們走出教室深入工廠農村部隊,任憑我們去經受風雨的吹打和思想的考驗。
我們這屆學生1969年秋進入初中一年級,在初一即將結束時,教育部當時不知出於什麽考慮,想起要把學製的起始點由秋季改為春季,因此,全國的大、中、小學都把同一年級延長了半年。所以,從69年秋到71年春,一年半的時間裏,我們始終都是初一學生。就在這個中國教育史上最漫長的一個學年之中——1970年年末的冬天,我們參與了一件在當時和現在看來都是很了不起,也是絕無僅有的一件事——冬季拉練。
我們這些十三、四歲的孩子,在最寒冷的冬季,曆時近20天,徒步行走累計400多公裏,跨越北京的四個區縣,最遠到達懷柔縣的北部山區。雖然無法跟紅軍的兩萬五千裏長征相提並論,但對於我們這些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孩子來說,也不失為一次壯舉。
那麽,當時為什麽會掀起全國性的、有億萬軍民參加的冬季野營大拉練呢?這還要從頭說起。
時代背景
1969年,中蘇邊界局勢緊張,毛主席做出了“要準備打仗”的批示,林彪副主席也發出了“加強戰備,防止敵人突然襲擊”的緊急指示,全國人民在“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戰略思想指導下,立即進入了戰備狀態,北京各個機關單位廠礦學校都開始了地下工事的挖掘。
此時,恰逢我們離開小學步入中學。一進校門,就感受到了戰備的緊張空氣,我們的編製不是年級、班,而是連、排,我所在的班叫一連四排,我們在體育課上扔的不是鉛球而是手榴彈。課餘時間,全校師生還要在美麗的校園(我們的學校是赫赫有名的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實驗中學,當時叫師大女附中)裏挖防空洞。修建防空洞需要大量的磚和白灰,同學們使用各種交通運輸工具,包括騎自行車、騎三輪車、做公共汽車,直奔新街口外的豁口拆城磚、篩白灰。城磚很大,騎自行車一次隻能運送一、兩塊,學校對每個人並沒有作出數量上的要求,但是大家都自覺的往返於學校與豁口之間。為了運送白灰,很多同學都用上了自己心愛的軍綠挎包,那時侯可不是誰都能擁有一個正宗的軍綠挎包的呀。
再說北京的這些“豁口”,那都是在民國時期,由於城裏的路越修越多,為了出城方便,直接在老城牆上扒開的缺口。可惜這些豁口,在我們這個激情燃燒的年代被越扒越大,最後和城牆一起無影無蹤了。北京城曆經百年滄桑的古老城牆,就這樣在工人、幹部以及同學們的萬眾一心之下被蠶食掉,築成了工廠企業、機關單位、大中小學堅不可摧、估計能防原子彈的地下防空洞。
也許,黨中央和中央軍委的領導們認為隻有防空洞還是不夠的,還必須提高全體人民的戰鬥力。因此,毛主席在1970年11月24日又提出(11.24批示)“全軍是否利用冬季進行長途野營訓練一次……。大、中、小學(高年級)學生是否利用寒假也可以實行野營訓練一個月。工廠是否也可以抽少數工人……進行野營練習。”那時,毛主席的話可是一句頂一萬句呦!幾天之後,毛主席又補充了一句“如不這樣訓練,就會變成老爺兵”。就此,全國億萬軍民參加的野營大拉練拉開了序幕。
整裝出發
當時我們初一年級的學生幾乎是拉練大軍中年齡最小的一撥(小學隻有少數宣傳隊的同學參與了拉練),我們這些初生牛犢對遠離家門充滿了好奇與期待,就連家長也沒有一個說“不”,都認為是必須的。
學校提前進行了打背包的培訓,大家都學會了三橫兩豎。在正式出發前還組織了一次預演,我們背著大大小小、鼓鼓囔囔、用五顏六色塑料布包著、用三橫兩豎法捆著的被子,沿著西單附近的大馬路走了一大圈,先找找感覺。多虧這次預演,同學們集體悟到了一條成敗在此一舉的道理──誰的被子重,誰就要吃大虧!於是,在預演結束後,我跟父母哭著鬧著要把厚被子換成薄毯子,隻要能減輕負重、縮小體積,路上挨冷受凍也心甘情願!
出發的那天終於到了,那是1970年12月初的一天,同學們都聚集在學校的大操場上。相互看一看,有的像正規軍,有的像土民兵,如果家裏直接或間接有解放軍部隊裏的親戚(還不能是海軍,海軍當時的軍裝是蘭灰色),那他的裝扮就是最讓人羨慕的啦,一身顏色純正的綠軍裝,外套軍大衣,腰帶、水壺和帽子也是部隊原裝,小巧的綠色背包打得方方正正,站在隊伍裏英俊挺拔,能吸引眾多同學的眼球。如果沒有這身行頭,怎麽看感覺都是不倫不類。我們女生大多什麽樣呢?頭戴一頂為了拉練新買的男式栽絨帽,身穿棉猴,胸前別著口罩,脖子上跨著手套、圍脖,肩上背著水壺、挎包,腳上是一雙白塑料底燈芯絨麵的黑棉鞋,背著的棉被有的比肩膀還寬,棉被外麵還扣著個小臉盆(那時的臉盆都是搪瓷的。選擇小臉盆,是為了減小體積和重量,而且一盆多用),臉盆裏放著洗漱用具和一雙綠球鞋。當時認為很精神,現在感覺好慘啊!隊伍旁還站著我們敬愛的老師們,居然裏麵還有年近60歲、白發蒼蒼的地理老師楊建章和數學特級教師張玉壽,張老師瘦弱的身體背著碩大的被子,而且捆得鬆鬆誇誇,一直墜到屁股下麵。這個情景我至今難忘,當時我一直替她擔心,會不會走在路上,背包散了,物品灑落一地。
簡單的動員之後,大家士氣頗高,校級學生幹部牛偉旗同學一聲令下:“出——發——!”身材瘦高打著校旗的高年級同學,邁著堅定有力的步伐走在最前麵,全校師生雄赳赳氣昂昂的排著整齊的隊伍,此時,各班軍體委員一、二、一的口令聲重疊交錯、此起彼伏,甚為壯觀。校門外送行的家長向我們揮手告別。
感受第一天
我們從西城區二龍路出發,沿著西單大街向北、向東,途經地安門、安定門、立水橋,直奔北京城東北方向的順義縣,那是我們的第一站。
此時由三十多個班、一千多學生組成的大隊人馬,綿延幾裏,非常壯觀。在各班軍體委員的帶領下,大家朝氣蓬勃,訓練有素,要把我們的精神風貌展示給這座城市。
下午,我們已經走到了機場路附近,不時有飛機從我們的頭頂飛過,每當有離地麵很近的大飛機掠過時,大家都會興奮起來。大飛機讓我們暫時緩解了疲勞的雙腿和單調的步伐,此時同學們已經感到了被子越來越重,腿越來越沉,背語錄,說快板的頻率也降低了。隻要一聽到從前方傳來“原地休息”的號聲,大家就像沒了骨頭一樣立即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靠在自己的被子上,抓緊時間放鬆一下自己的肩膀和雙腳。但是沒過多久 “整隊集合”的號聲又會響起,真想躺在地上再多賴一會兒,但是班幹部們和許多積極進步的同學都立即站了起來,我記得趙國榮、王晶晶、林紅等總是在第一時間站起來,在他們的帶動下,誰也不甘落後,紛紛爬起來,互相幫著背好背包,繼續前行。
順義縣多為平原,冬天的農田裏光禿禿的,一個個村莊散落在公路的兩側。每當前方出現一個村莊,同學們就盼著隊伍能拐進去,希望它是我們的目的地,但每次都是眼巴巴的與它擦肩而過。我們眼看著西邊的天空越來越紅,一輪巨大的紅日就要接近地平線。終於,隊伍走下公路進了一個大村子——張喜莊。
那時,國家對每個人的口糧都是有定量的,基於對青少年的照顧,我們每天的定量大約9兩至1斤。現在的苗條女士一天可能2兩糧食也吃不了,而且還要隔三差五停食減肥。但那時缺油少肉,其它副食很少,1斤糧食對很多人尤其正在躥個兒的男孩子來說根本不夠吃。因為拉練,國家又給每人每天補助了幾兩。那天晚上,我們每人發給了一個大窩頭,估計有三、四兩,一塊鹹菜,一碗棒碴粥。另外還發了第二天路上帶的早飯,也是一個很大的窩頭。出來的第一天,肚子裏還有點存貨,而且有些同學的背包裏或多或少也都藏了些餅幹點心之類的東西以備不時之需,所以這頓晚飯大家吃得很飽,而且覺得用新糧食做的棒子渣大窩頭非常香。
大嫂給我們燒了開水,讓大家燙燙腳,這才發現,好幾個人的腳上都打了水泡。老師們跟我們一樣其實也很累了,但他們還是一個宿舍接一個宿舍的查看,並且教給大家怎樣處理水泡。
這時班幹部又來通知:“明天天不亮就出發。”大家都趕緊洗漱,平時愛磨蹭的或是一出門就興奮的也都變的麻利和無語了。
等大家都上了炕才發覺,十幾個人要想都平躺在這個土炕上是根本不可能的,擠來擠去,最後總算找到了都能睡下的姿勢:十幾個人必須同時朝一個方向側臥,要是有一個人想翻身,對不起啦,大家都得醒一醒,咱們一塊兒翻。這一夜誰也不敢去廁所,怕回來就再也擠不進去了。
行軍路上
出來很多天了,我們已經熬過了最困難的階段,腿部肌肉和肩膀的承受力大大增強,意誌品質和心裏素質(按當時的話說是:不拍苦、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也明顯提升。
記的第一次夜間緊急集合,大家睡得正香,突然聽到了集合的號聲,由於緊張,手腳哆裏哆嗦,有人錯把上衣當成褲子,有人穿上了別人的鞋,被子捆得歪歪扭扭。也有人鎮定自如,紋絲不亂,收拾好自己的行裝就來幫助別人。大家跑到集合地點,趕緊站到隊伍裏,聽著軍體委員壓低聲音清點人數,再看看滿天的星星,心還在撲通撲通的跳。
現在,我們的雙腳已經習慣了郊區的柏油馬路。柏油馬路上車很少,能沿著路看出去很遠,路兩側是竄天的楊樹,樹幹上有很多漂亮的大眼睛,路旁有人工修建的水渠,兩側的農田一直延伸的天邊。我們經常在行進中欣賞美麗的日出和日落,也在晴朗的夜空中認識了北極星及圍繞它緩緩轉動的仙後座,那著名的冬季星座──獵戶座,其中手拿盾牌、腰掛匕首的獵戶,總是由南部夜空俯視著我們,陪伴我們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它是我們這些夜行人最忠實的守護神。現在回想,幾十年來,我始終對天文知識和浩瀚的夜空情有獨鍾,估計就是在冬季拉練時埋下的星星火種,那時的我們,很多夜晚都是在“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2010年北京高考作文題)”中度過的。
在我們的大隊人馬中,還有著一些特殊身份的人,例如司號員,他們由於工作需要,人手一輛自行車,他們擔負著上情下達、傳遞信息、發布命令的任務。司號員中的楊乃利同學就來自於我們一連四排。隊列裏的同學們經常能夠看到三兩個司號員,身背金燦燦的長號,騎著自行車,從隊旁飛馳而過。平時在學校,他們都是學校鼓號隊的隊員,現在他們使用的長號就是鼓號隊的樂器,長號無論是外形還是聲音都與電影中解放軍戰士吹的衝鋒號不同,但是他們身穿綠軍裝,頭戴栽絨帽,右手高舉長號,左手叉腰,腮幫子鼓鼓的吹號氣勢與解放軍戰士不相上下。每當悠揚的號聲響起時,同學們都會刮目相看,投去敬佩的目光。
我們每天的行軍並不單調乏味,有時還要開展一些軍事活動,比如,我們非常喜歡聽到前方指揮員發出:“發現敵機,就地臥倒”的命令,此時,不由分說,都麻利兒的趕緊趴在地上,借機休息一會兒。大家都盼著敵機能多來幾次。我們也喜歡聽到“發現敵情,迅速隱蔽”的命令,大家會立即趴到路旁的草叢裏或矮樹下,有時幾個同學剛趴好,就發現眼前是一堆牛糞,隻好捂著鼻子咧著嘴把臉歪向一邊偷偷的笑。
在柏油馬路上就著西北風吃飯是經常的事。我們有時天不亮就出發,所以早飯要放在飯盒裏帶在身上,有時目的地比較遠,午飯也要自己攜帶。郊區的冬天非常寒冷,白天也經常在零度以下,刮西北風更是極平常的事。到了飯點,大家坐在馬路旁邊,拿出大窩頭,外帶一塊鹹菜疙瘩,窩頭表麵和內部都浸滿了亮晶晶的冰碴,咬一口咯吱咯吱的,大家幽默的把這叫做“吃小豆冰棍”,再喝一口軍用水壺中早已冰涼的水,就著西北風,居然誰也沒有吃壞肚子。直到今天我都很納悶兒:我們的生命力和適應能力怎麽這麽強啊!
“吃喝拉撒”是人類維持生命運轉的最基本的生理活動。行軍途中,無論白天黑夜,隻要一聽到軍代表老陳高喊“男左女右!”大家就會很默契的以公路為分界線,抓緊時間尋找隱蔽地點。
行軍途中讓我們感到最艱難的是百裏急行軍。100裏(50公裏)啊!這是我們日行軍的最遠距離,而且還有個“急”字,不僅走得遠,還要走得快。這是對每個人意誌及體能的最大考驗。那天,最後的感覺就是兩腿機械運動,頭腦麻木不仁。大部隊拖得更長了,後麵的收容部隊也比以往龐大了很多。軍代表老陳、體育老師夏克若和各班軍體委員都在不停的給大家鼓勁兒,他們一會兒隊前,一會兒隊尾,每天都比我們多走很多路(有一道高中物理題就是計算:從行進中的隊首走到隊尾,再回到隊首,他的實際路程是整個隊伍的多少倍?我們不妨估算一下),他們不停的向同學們喊著:“堅持就是勝利!”最後我們終於堅持下來了,心中充滿了勝利的喜悅。
在以後的學習、工作中,每當遇到困難和挑戰時,我都會對自己說“堅持就是勝利!”
我大學畢業後,成為一名中學教師,我教的高三學生,在最後的衝刺階段,成績和心理出現波動,最需要鼓勵的時候,他們也都學會了對自己說“堅持就是勝利!”
餓字當頭
行軍路上最突出的問題就是三個字:冷、累、餓。
“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這句話,在平時我們瞎編作文時經常用到,誰也沒有切身感受。 這次冬季拉練恰值12月份,郊區的西北風真正讓我們嚐到了刀子刮臉的滋味。大家不隻是手上腳上,就連耳朵和臉蛋上也都生了凍瘡。我們班薛紅同學的兩隻手,不僅凍瘡嚴重,而且還發生了感染,紅腫得像麵包一樣,手背上一塊紅一塊黑的,由於已經化膿,不停的流著黃水,每天晚上老師都要幫她清洗,上藥,看得大家都咧著嘴,從牙縫向裏吸涼氣,慘不忍睹啊!
我們每天行走的距離,最短有30多裏,最長有100多裏,有夜行軍、有急行軍,有爬山、有涉水。當然,有時也要住在一個村子裏休整幾天,少不了學習討論、鬥私批修、聽憶苦思甜報告,學校還時常抓住這段時間,組織召開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講用大會,由思想覺悟高或在拉練中表現突出、進步大的同學作戰地發言。除此之外,還要組織我們參加農業勞動,冬天沒有多少農活兒,我們有時幫生產隊搓老玉米,有時在田間修水渠,無論做什麽,我們都樂意,因為不用走路了。
這裏我要重點說說“餓”字。
十三、四歲,正在長身體的孩子,每天背著十幾斤重的行李,步行幾十裏地,摸爬滾打,上山過河,有時甚至是百裏急行軍,麵對巨大的體力消耗,我們的飯量猛增。加上國家給的補助,每人每天1斤多糧食外加一些白菜、鹹菜,對女生來說已經很勉強了,對男生簡直就是一次嚴竣的考驗。如果現在我們問曾經參加過冬季拉練的男同學:你們當時感受最深的是什麽?那他們一定會異口同聲的回答:“餓”!
“大軍出發,糧草先行”,可見糧草的重要性啊!我們每天吃的飯是誰來製作呢?一種方式是由學校食堂的大師傅和生產隊派來協助的社員一起為學生做飯,學生以小組為單位(每組十幾個人),拿大臉盆領回去,大家蹲在地上圍成圈,一起分著吃。第二種方式是以宿舍為單位,把每個宿舍的糧食蔬菜領回去交給房東,由房東給大家做飯。第三種也是以小組為單位,每次選出兩個同學,由這兩個同學,使用房東家的鍋灶、柴禾給大家做飯。對於第三種方式,我們都盼著能嚐試一下,這也是這次野營拉練訓練的內容之一。
不管用什麽方式做飯,定量就是這麽多,總而言之就是吃不飽,就是一個字“餓”!晚上躺在被窩裏,肚子咕咕叫,大土炕對麵的長條櫃上放著明天路上帶的早飯──一個大窩頭。一會兒,一個同學從被窩裏鑽出來,光著腳跑到櫃子前,從自己的窩頭上掰下一塊,吃了,回去接著睡。一會兒,又一個同學跑出被窩,在窩頭上咬幾口……。等到第二天在路上吃早飯的時候,大家的窩頭已是缺邊少尖、殘缺不全,肯定不夠吃了。沒關係,因為又提前發了(路上帶的)午飯,接著再把中午的飯吃一點,我們是女生,靠寅吃卯糧的方法還能對付一陣子。可男生即使是把辰年巳年的糧食都吃了,恐怕也無濟於事。剛離開家時行李裏藏的餅幹點心早已吃光,現在他們經常靠多喝些棒渣粥來充饑,每天盛粥的大臉盆都被男同學們用大鐵勺刮得當當響。有時女同學都自覺的少吃一點主食,為了多給男同學留一些。
有一次由房東做飯,我們給了她第二天早上、中午兩頓飯用的棒子渣,請她幫忙蒸成窩頭,明天我們要帶在路上。這位房東為了省事、省柴禾,居然把兩頓飯的糧食合在一起,給每人蒸了一個八兩重的大窩頭。大家手捧蒸汽繚繞、黃澄澄的巨無霸,麵對貧下中農,說了很多感激的話。等到路上掰開吃的時候,才發現裏麵都是夾生的,吃掉外層後,拿著夾生部分,翻過來調過去,棄之可惜,又無可食之。最後,大家餓著肚子走了幾十裏。從小被灌輸的貧下中農形象,在我們心中似乎已沒有那麽高大和光輝了。
回到正題,接著說“餓”。
有一天,聽說外校的一個男同學,因為餓急了,跑到房頂上偷吃了老鄉家曬的白薯幹,由於吃得太多,回來又喝了很多水,結果,胃被撐破,丟了性命。同樣的悲劇還發生在三十五中的一個女同學身上,她在采訪貧下中農時,禁不住人家的熱情款待,其實主要是因為肚子太餓了,她也吃了過多的白薯幹,年輕的生命就此了結,還落下了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罪名。
“餓”讓同學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餓”讓更多的人晚上難以入睡。我們年級的一位男同學,夜裏餓的沒抓沒撓,突然想起了白天看到的老鄉家儲存的過冬大白菜,於是,趁著夜深人靜,捧起一顆大白菜,全然不顧嘴裏發出嘎吱嘎吱的唨爵聲,轉眼工夫一顆大白菜就下了肚。據說,偷吃老鄉家白菜的還不止他一人。
“餓”還讓某人遭到了全校師生的大批判。一天,我們正在某村休整,突然要集中起來開批判大會,原來是我校高年級的一個男同學,也是餓急了,他說“還不如拿根繩子,吊死算了!”這話也不知讓誰聽到了?批判大會上,發言的同學們都說他怕苦怕累,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缺少無產階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文化大革命,對人性及生命的不尊重,在此可見一斑。可憐這位男同學,身、心兩方麵都受到了嚴重的摧殘,原來說上吊是氣話,現在恐怕真的想上吊了。
體驗做飯
此時,其他同學在做什麽呢?他們被集中在生產隊的場院裏,正在聆聽一位老大爺的憶苦思甜報告,窗外的高音喇叭裏不時傳來老大爺的聲音:“在那萬惡的舊社會……”
事情真的就是這麽巧,高音喇叭裏老大爺正在說:“舊社會家裏人口多,吃不飽飯……”,此時,我倆對“吃飯”二字特別敏感,剛才隻是隱約聽到老大爺在發言,並沒注意他說什麽,現在一聽到說“吃飯”,立即把耳朵豎了起來。老大爺說,為了讓孩子們吃飽飯,他們把雜糧麵摻起來,做成很瓷實的麵疙瘩兒,加上菜葉一起煮,連吃帶喝,特別禁時候……。哇!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啊!發給我們的這些食材做這個再合適不過了。我們立刻把白麵和玉米麵摻在一起,倒入水,和了一大盆,由於沒有經驗,我們把所有的麵都放進去了,沒有留一點幹麵粉。我們從和好的大麵團上揪下一小塊,用手揉成一個小麵球,不斷重複著,不一會兒,房東家的麵板上、桌子上、笸籮裏都像排隊一樣擺滿了麵球,小麵球光溜溜的,跟男同學酷愛玩兒的彈球大小差不多,我們不時自我欣賞、誇獎一下自己的傑作。做完麵球,我們又開始了下一步:洗菜、切菜。
正忙著,房東大嫂(不知是大嫂還是大嬸,那時候想起什麽叫什麽,經常把人家夫妻倆一個叫大叔一個叫大嫂)回來了,她看見滿屋的小麵球問:你們在做什麽呢?我們說了老大爺的憶苦思甜報告,她一聽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說:不是這樣做的,這麽大的麵疙瘩什麽時候煮熟啊。她不由分說,挽起袖子,上來就把所有的麵球都倒進盆裏重新揉了起來,我倆看著真心疼啊,可惜我們花了這麽多的功夫,而且同學們就要回來了。這時大嫂從自家拿了麵粉,並且告訴我們以後和麵時要留一些幹麵粉,她非常麻利的揉起麵來,雙手動作熟練、有力,好看極了,以前我們從來沒有這麽仔細的看過別人揉麵,麵團在她手裏很聽話,上下翻滾,手和麵盆都幹幹淨淨的,不象剛才我倆弄的一片狼藉。不一會大嫂就把揉好的麵鋪在麵板上,按平,弄得跟一張大厚餅似的,然後,用刀先縱著切成細條,再橫著切成小丁,是很不規則、很碎的小丁,再放到笸籮裏,摻入玉米麵,使勁前後左右的搖,我們眼看著這些不規則的小碎丁,在玉米麵裏這麽一滾,立刻就變成了大小統一、規規整整的小麵疙瘩了,而且堆在一起一點都不粘。我們真是佩服得不得了啊,暗暗慶幸,多虧大嫂回來了,不然這頓飯非讓我們搞砸不可。接著在大嫂的幫助下,生火、熗鍋、炒菜、倒水、放入麵疙瘩、煮、放鹽,順利完成,居然用兩個大水桶都沒裝下,熱氣騰騰的,那叫一個香啊!正好同學們回來了,大家聞著味兒,圍著水桶好奇的看,有人問這是什麽飯呀?也有人說怎麽像是餷的豬食?不管怎麽說,反正大家的飯盒都伸過來了,我倆不停的張羅:“今天的飯使勁吃啊,管夠!”同學們都邊吃邊說:“嗯,嗯,真好吃。”小麵疙瘩很筋道,麵湯裏帶著點鹹味,還有白菜葉的清香,真的是很好吃。男同學總算放開了肚子,一飯盒接一飯盒的盛,直到大家吃得心滿意足回宿舍去了,一位男生臨走時說:“這麽多天了,總算吃了頓飽飯”。有了這句話我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這是對我們最大的褒獎了。
第二天,大家又走在行軍的路上了,隊列裏有男生說昨晚王效勇同學吐了,是撐的。
事隔四十年,每當我跟陳曉華想起那滿屋子的小麵球和把王效勇撐吐的事,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毛驢運糞
箭扣長城對我們來說並不陌生,由於它地勢險峻、宏偉滄桑以及與眾不同的彎弓形的獨特走勢,吸引了眾多旅遊、攝影愛好者,它修建在懷柔縣最北邊的大山裏的懸崖峭壁上。在箭扣長城的山腳下,依山傍路的散落著幾個生產小隊,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個大集體——西柵子生產隊。在旅遊盛行的年代裏西柵子也隨著箭扣長城而名揚北京。但是在四十年前,除了當地人,有幾個知道西柵子呢。
隨著冬季拉練的不斷深入,我們學校的大隊人馬,終於步行來到了位於北京地圖北部邊界附近的八道河公社西柵子大隊。
進村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結了冰的河,幾位農村婦女蹲在河邊,冰裂縫下麵有潺潺流動的河水,她們在冰冷的水中洗衣服,她們好奇的看著我們這群背著背包、拖拉疲憊的城裏娃。
我們班被分配到西柵子下屬的某生產小隊,這個生產小隊隻有八戶人家,而且都是一個姓的親戚,八戶人家集中在一個小小的山窩窩裏。由於與世隔絕,村裏的人非常純樸,特別心疼我們這些學生,他們總是把炕燒得熱熱的,搶著把水缸挑滿,他們傾其所有,把家裏的好吃的留給我們。就因為這個村,我至今都認為:越是邊遠山區的人,越敦厚善良。
在這個村裏隻住了幾天,但卻給我留下了許多難以忘懷的趣事。
有一天,八頭毛驢被集中在一起,它們腰部兩側各跨一個小筐,這是要往農田裏送糞。生產隊長分配我和幾個同學負責往筐裏裝糞,張星星和另外一個同學負責押運毛驢送糞。張星星問隊長:往哪裏送啊?隊長說:毛驢認路,你們隻需跟著就行了。張星星是中、日、俄三國混血,帶有異國情調的眼睛,本來就很大,這下眼睛睜得更大了,她和那個同學都覺得不可思議──毛驢居然認識路。糞裝好了,隊長拍拍這個,拽拽那個,毛驢就很聽話的排著隊一扭一扭的走了,張星星她們跟在後麵,有說有笑,我們看著她們的背影,好羨慕啊,真想自己也能體驗一下押運毛驢的滋味兒。
毛驢沿著崎嶇的山路,一會兒就來到了田間地頭,等待在那裏的社員們把糞卸下,毛驢又自動排起了隊往回走,不知是因為負重少了還是什麽,毛驢走路的速度明顯增大,有的毛驢居然還迫不及待的小跑起來(其實,所有的牲畜都有一個通病,就是往遠離家的方向走都慢,往回家的方向走都快)。這時,我們幾位等待裝糞的同學趁毛驢還沒回來也開始聊起了天。一會兒,看見張星星滿臉通紅的跑來說:不好了!不好了!毛驢一進村就四處逃竄,朝各個方向跑了。她們抓了這個,跑了那個,最後,一個也沒抓住,八頭毛驢一溜煙兒的全部各自跑回家去了。一聽這事,我們都笑得前仰後合,小毛驢太聰明了,把兩位新手欺負得團團轉,現在它們一定是在家裏偷著樂呢。最後我們還是找來了生產隊長,挨家挨戶把正在自家驢槽吃草或玩耍的毛驢拉了回來。
看來,在好逸惡勞方麵動物與人沒什麽區別。
夜間站崗
深夜2點整,我跟陳曉華被前一班下崗的同學叫醒了。
現在,我倆全副武裝起來:戴上口罩,扣上栽絨帽子,兩側的護耳放下來緊緊的係在一起,隻露出兩隻眼睛。陳曉華穿上軍大衣,我穿上棉猴,一人抱了一杆木頭搶。我們打開手電,走進了漆黑的夜晚。
天很冷,手電筒發出細窄的光束,顯得小山村的道路更加坑窪不平,村裏除了風聲什麽動靜也沒有,我倆四隻眼睛不停的左右巡視,生怕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我們關掉手電,眼睛一會兒就適應了黑暗,天空有淡淡的月光,還有幾顆亮星。我們在一棵樹下站了一會兒,又在一堵牆上靠了一會兒,心裏著實很緊張。最後我們發現了一個木板房,門半開著,我們好像見到了保護傘,立即鑽了進去。房間很大,四處漏風,裏麵有成捆成堆的幹草和幾件農用工具,房子內外的地麵上也到處撒落著幹草。我們坐在地上,靠著鬆軟的草捆,開始小聲聊天。天上一腳,地上一腳,正聊得帶勁時,突然聽到半開的門外麵有人踏著幹草,發出塔、塔、塔的腳步聲,朝門這邊走來。我倆的心立刻緊張起來,趕緊抓起木頭槍,蹲在草堆旁,誰也不敢把頭伸出門外看一眼。這個人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不動了,一會兒又在門外徘徊,發出踩著幹草的塔、塔聲。陳曉華壯著膽子大聲問“口令!”沒人回答,此時,我已被嚇得心髒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渾身直打哆嗦,心裏想:這回可真的碰上階級敵人了。突然,伴著塔、塔聲,一個影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從半開的門投進房裏,我們緊張得呼吸都快停止了,兩人異口同聲的說:“誰!你是誰!”影子立即不動了,但是沒有回答。看著影子,我們不自覺的向後退,恨不能鑽進草堆把自己藏起來。大腦也迅速的反複思考:是藏起來?還是衝出去拚了?僵持了一會兒,“他”的身體擠進門來,在我們即將被嚇暈的時候,終於看清楚了──原來是一頭毛驢。
這八戶人家,不知是誰家的毛驢沒拴好;這個木板房一定是用來存放過冬飼料的;這頭毛驢肯定經常來這裏偷吃夜宵。
攀登長城
雖然身處箭扣長城腳下的小村莊,但是從村莊裏的任何一個角度,我們都看不到箭扣長城的古貌身姿。終於有一天,全校師生從各班駐紮的生產小隊集結到山腳下。在這一天,我們將要攀登並且翻越向往多日的箭扣長城啦!
箭扣梁、鷹飛倒仰、將軍把關、鬼門關、天梯、北京結等,這些名稱生動、形象,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了箭扣長城險峻的外貌與獨特的構造。時隔四十年,我已記不清當時攀登的是哪一段了,但它一定是經過老師們仔細勘察、精心挑選,相對安全又適宜大部隊攀爬的路段。
記得山路時寬時窄,一會兒有人從兩側的草叢石堆中超過,一會兒有人借助路旁的樹木躍上山坡,大部隊烏泱泱的,像攻山頭一樣。越到高處山路越陡,越險,碎石越多。在一段殘破的城牆附近有一處極險地段:路非常窄,隻能一個人、一個人的通過,而且一側是深澗,腳下凹凸不平、布滿碎石。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個清晰的畫麵:夏克若老師和幾位軍體委員分散站在此處,不停的提醒大家注意腳下的石頭,同時用身體擋住危險區域,他們伸出有力的臂膀,拉住每一位學生伸過來的手,百分之百、萬無一失地保駕護衛。
經過近一個小時的戰役,箭扣長城終於被大家拿下,全校師生都站在了長城綿延的山脊上。呈現在眼前的是毫無生氣、毫無色彩、風化嚴重、雜草叢生的殘垣破壁,好像此處發生過強烈的大地震,城牆的路麵波浪起伏,東倒西歪,處處是坍塌的牆體和破裂的石片。向遠望去,與巨石、雜草完美結合的烽火台以及犬牙交錯、重疊不絕的灰白色城牆,透著無限的蒼涼與悲哀。
全校師生,一千多人,要想在這起伏不平、遍地碎石的明代長城遺址上都站穩腳,的確不容易,所以,校領導命令全體坐下。有坐在石頭上的,土堆上的,還有坐在草叢裏的。
領導講話開始了,張團長站在一處較高的牆基上,他的發言重點大致是:第一,不到長城非好漢,今天我們都成為名符其實的好漢啦!第二,箭扣長城是我校冬季拉練的折返點,我們將繼續發揚再接再厲的革命精神,走回北京(市區)去。
……
1971年元旦前夕,我們,終於用我們的雙腳走回來了。家長都被學校邀請到校內的大操場上,等待接自己的孩子回家,看到我們黑瘦的小臉,髒亂的衣服,像逃難的難民一樣,很多家長眼睛都紅了。但是我們很快樂、很自豪,我們不僅鍛煉了意誌、強健了筋骨,我們還見了世麵、增進了友誼,我們的收獲太多了,一生享用不盡。
重溫往事——理所當然的總是讓人想起美好的東西(其實,文化大革命讓我們付出的慘痛代價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它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軌跡,它對國家和個人造成的損失是無法彌補的,我們絕不想讓曆史重演)。四十多年前,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孩子,趕上了那個特殊的年代,我們會有遺憾,但我們無需抱怨,不論什麽經曆,都會有所收獲的。我們確實沒有燈下苦讀的付出,也沒有考場應試的壓力,但是我們有著豐富的校園生活和社會實踐,造就了我們這代人樂觀豪爽、吃苦耐勞、包容大氣的性格特質。我們喜歡一起做數學題、一起背政治,喜歡閱讀同一本書;我們喜歡住在一個宿舍裏,我們酷愛集體生活;我們喜歡學工、學農、學軍,我們喜歡在整齊的隊列裏聽著向左轉、向右轉、稍息、立正的口令聲;我們喜歡看學校宣傳隊自編自演的節目;在我們這些少男少女的心中也都有著自己崇拜的美女與英雄。
讓我們珍惜美好的回憶,珍惜曾經擁有的花季年華吧。歲月流逝,它可以帶走我們的記憶,也可以改變我們的容顏,但永遠改變不了這同學之間曆經幾十年不變的真誠與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