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片憶(八)

八,家鄉小鎮的消防設施

 

我的家鄉與絕大多數的江南水鄉小鎮差不多,街道、民居都是傍水而建。一層、兩層樓的房子,都是磚木結構,挨肩疊背、櫛比鱗次。這樣的格局一旦發生火警,往往會很快蔓延成一片。所以地方上對消防曆來十分重視。據《章練小誌》卷六“拾遺”篇說:“裏中火政優勝他處,鎮貯水龍六份,存晏公廟、觀音閣、城隍廟、聖堂、同仁堂、惠世庵等處,遇警則就近取灌。剏始於嘉、道間,東、西、中倡水龍社三處。西社成於道光九年,各派司年十餘家或二十餘家,家司半年,以次遞衍。複各派司月,立循環薄冊,訂定規則,每屆五月二十日,各社家出資讌集,並酌給禦夫酒食錢,演龍一次。……光緒三十年,吳君子汲發起,由商界集資倡辦皮龍,以資捍衛,火政益臻完備,故裏中火警無蔓延之患。至若私人之聞警赴援者,雖上流社會罔不奮不顧身,爭先撲滅,即勞力界亦爭盡義務,其熱心毅力,為他處所罕覯。”(《章練小誌》清高如圭原編、萬以增重輯,陳正育標點,收“上海鄉鎮舊誌叢書”第八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8月第一版。)嘉、道年間,離今已有二百年多,此時上海尚未正式開埠(上海開埠在1843年11月),由此可見我們鎮上先輩思想的前衛,鎮民公德心的普及,以及商業的繁榮。因為若非有繁榮的商業支撐,購買先進的皮龍消防器材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

在我小時候(上世紀五十年代),鎮上尚設有四個消防點,分別是東區救火會、中區救火會、西區救火會和南區救火會。東區救火會在上塘東市惠世庵橋堍,中區救火會在我家附近“聖堂”即隱真道院西側門內,西區救火會在上塘西市順德橋邊,南區救火會在下塘李華港中段位置。這四個救火會大門上各有一塊匾,上書“×區救火會”字樣。“中區救火會”這個匾是鎮上書法名家“七齡童”所寫,至於其餘三塊匾是不是也是“七齡童”的手筆,我就不清楚了。這四個救火會,除了中區救火會的消防泵是用柴油機為動力的,其餘三個救火會的消防泵都是用人力的。方法是由兩人或四人分站兩邊,像翹翹板一樣按壓消防泵上的杠杆,利用活塞排走空氣後真空的原理,從河中抽水上來再壓出去。因為人的力量小,水龍帶的口徑也小,水的射程也不遠,遠不及中區消防泵的威力。那時候我在這幾個救火會隔著門上的玻璃看,還發現靠牆有幾支單人唧筒式的水槍,有一個大人那麽高,估計是早期成立救火會時使用的器材。若放到現在還在,那是文物了。

因為中區救火會的消防泵是用柴油機做動力的,柴油機需要常常檢修。這個工作主要是由一個姓夏的師傅負責。他是我們鎮上電燈廠的技師,懂機械。還有一個助手是我的鄰居莊金戈。我們叫他金戈叔。他們每年會將柴油機拆開了檢修一次。另外他們每年會演練消防一次或兩次,時間在初夏或秋季的某天下午。每次演練,先是由另外的六個或八個壯漢,用粗麻繩和杠棒合力將同消防泵聯在一起的柴油機抬到朝真橋腳下的水橋邊。然後金戈叔將一卷接上消防泵的帆布水龍帶沿著石級鋪到橋頂。夏師傅負責發動柴油機。金戈叔站在橋頂負責掌握水槍。此時,橋上橋下已經站滿了圍觀的人群。當柴油機“噗、噗、噗、噗”發動起來後,水就順著原來扁扁的水龍帶一路漲粗變圓湧上來,隨即一股白色的水柱從水槍口飆出來。圍觀的群眾就發出一陣拍手歡呼聲。水槍的水最遠可以射到二十多公尺遠。有時金戈叔將水槍口指向天空,被射上天空的水柱向下散落時形成的水霧,剛好被西南麵的太陽一照,天空就會出現美麗的彩虹;落下的水滴淋在圍觀群眾的頭上,猶如被下了一場陣雨,於是群眾的驚叫聲和歡呼聲就響得更歡了。

對於一旦發生火警,除了前麵《章練小誌》褒揚的不論窮富都能奮不顧身,爭先去搶救,《章蒸風俗述略》(收“上海鄉鎮舊誌叢書”第八卷。)亦說:鎮民“救火習慣,頗見奮勇。一遇火警,不論上下人等,均肯奮力撲救,不忍坐視。此本區之好習慣也。”就我小時親身所見,誠非虛言。在我少兒時代,鎮上曾發生過好多次火警。火警一般發生在深秋隆冬黃昏以後七點來鍾。那時候天幹物燥,最易發生火警。大都是煮了晚飯後灶前沒有清理幹淨,灶膛內餘燼複燃延燒灶間的柴薪所致。這個時辰,像我們小孩和早睡的人剛睡下不久。街上行人已稀少,正所謂萬籟俱絕之時。突然遠遠傳來敲銅鑼的聲音,“嘡嘡嘡嘡”由遠及近。接著聽見一個人扯著嗓子高叫:“某某某火燒!某某某火燒!”敲著鑼沿街一路奔向遠方。我們聽見鑼聲就紛紛起身。當然,我們小孩是救不了火的,就站到樓窗前靜聽。接著第二路、第三路敲鑼報警的又來了。此時隻聽見街上的大門“吱呀、吱呀”的響個不停,一些人緊張地相互詢問:“哪裏著火了?”“哪裏火燒?”有人答道:“某某某!”於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就往發生火警的地方奔去。此時我們也聽清了,發生火警的在東市某某處。三、四分鍾後,街上奔來奔去敲鑼報警的更多了,人聲、腳步聲嘈雜成一片。又過幾分鍾,聽見街上有一群人“吭唷、吭唷”地抬著重物經過。那必是出動我家附近中區救火會的“水龍”去救火了。我們就推開窗子看。果然如此。等“水龍”經過了,街上奔去救火的人仍絡繹不絕。此時我們也不睡了,披著衣服坐在床邊等待,希望這火能很快就救滅。這樣過一段時間,聽見有人從火警地方回來,一邊走一邊叫:“火滅了。火滅了。”於是我們等待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鬆了一口氣,一場災禍撲滅。於是大家重新上床睡覺。同時心中估量著這次火災的大小:這救火的時間長,說明火燒得還挺大的;救火的時間短,說明隻是一場小火災。

說到我們鎮上的火災,上塘東市中心地段有一個地方叫“火燒場”,是一大片空地。從周圍房子留下的痕跡看,這裏原來也是有房子的。可見這場火燒得很厲害。隻是我不知道這場大火發生在什麽年代,估計可能還在我出世之前。後來這片空場一直沒有再蓋房子。在我小時候這兒成了一個小集市的場所,白天有許多擺攤做小買賣的;晚上跑江湖唱“小熱昏”的,表演氣功賣傷藥的也都在這兒。而我親眼見到過的另一場大火是“萬泰源”火燒,大約發生在一九五二年、五三年左右。“萬泰源”是一間賣雜貨的店鋪,三四開間門麵,兩層樓,上麵住人,下麵店鋪,所賣物品種類很多,從鐵鍋、瓷碗到桐油、麻絲、草蓆等物都有,是當時鎮上最大的雜貨店。火警發生在下午。雖然一發現火警,鎮民即全力救火,但因店內存有許多易燃物,所以一燒起來就無法控製。兩層樓房很快就燒通屋頂。桐油等物爆炸的火星直衝半空,最遠可落到百米以外。“萬泰源”在我家西麵,雖然離著幾十個門麵,還隔著一個“聖堂”,但因為房子都是連成一片的,若不能及時救滅,很快就會延燒到我家那兒。所以火起以後,我父親母親就很惶急。開始還盼著火能救息,到傍晚聽說火反而愈燒愈旺,就先將我送去市河對岸舅舅家跟外婆睡覺。同時將家中值錢一些的首飾細軟打成一個包裹,準備隨時撤退。黃昏時侯我們站在舅舅家門前隔河遠望,隻見西北方天空一片紅光,不時有爆炸物爆出的火星衝上半空。這一場火一直燒到第二天下午才被救熄。大約是第三天或第四天的上午,我趁大人不注意跑去火場看,隻見房子已經燒得隻剩下幾根焦黑的、還在微微冒煙的粗房柱和房梁,空氣中一片焦臭味。一個我認識的吳醫生的太太坐在地上,指著她身前幾隻沒燒掉的瓶瓶罐罐嚎啕大哭。這此大火,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大的一場火災。

火災這樣可怕,所以在我們鎮上從我記事起直到文革開始,街道組織人天天要到各家各戶灶間查火燭。到文革開始後,這個好習慣才中斷。

2020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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