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鷗:我的大學之路,一點一點找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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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 劉海鷗:我的大學之路,一點一點找回自己

關注本號 新三屆 2024-06-19 17:01
 
作者簡曆

 

劉海鷗,筆名淩之,1988年赴澳大利亞馬克立大學讀博士研究生,後因病輟學。1990年代初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紀實文學《半壁家園》《海鷗南飛》《劉海鷗作品集》三集、《夕出陽關》、姐妹合集《我們的田野》。

 

原題

我的大學之路

 
 

 

作者:劉海鷗

 
01
我的1965
 
我生於1947年1月份。1953年9月6歲8個月該上學時正趕上實行7歲入學的政策。幼兒園因為我淘氣無論如何不肯再留我一年。我媽媽帶我跑了好多小學都遭到拒絕,最後終於上了一個私立小學。
 
於是我成為65屆高中畢業生。我沒有遭遇過老三屆們的艱難困苦,但是卻受到了“階級路線”帶來的一切屈辱。
 
1965年我在北大附中上高三,中國上空已經是政治風雲詭譎,我對政治氣候一向遲鈍,隻是埋頭準備高考。學工科還是文科我一直舉棋不定。報誌願時(那時是先報誌願後參加高考),班主任老師毫不猶豫地指示我(這裏留下一個伏筆),學中文,第一誌願報北大中文係。於是我信心滿滿地報了一溜一流大學中文係。
 
高考第一門課是曆史,我沒有經驗,一早到黃莊逛街,見新下來的西紅柿堆成了山,我買了一個特大特新鮮的西紅柿吃掉了。沒想到剛一開始考試就想上廁所了,幸而曆史題早就爛熟於心,我很快就答完了,連一遍都來不及檢查,就交了卷,飛跑去上廁所,才用了一半考試的時間。
 
文科考得都不錯,之前為了考好作文,我們練寫了許多篇文章,這些文章稍加改變就可以安在不同的題目下。高考的作文題目是“為革命而學習”。這個題目對於我來說真是手到擒來。我恰恰寫過這個題目,當時什麽都是為革命而……立即提筆洋洋灑灑。寫的都是受當時文風影響的大而無當的空話,每段開頭都是“為革命而學習,就要……”滿紙泛泛而論。但我確信分數不會低。
 
英語更不在話下,我是英語課代表,班上第一。
 
數學考得一般,錯了一題,但是八九十分是沒問題的。
 
按照我的估計總成績該在大學分數線以上。
 
畢業的操行評語在高考結束後才發給我們(大概是怕影響高考吧),看到評語,我立時透心涼,不僅還是一個毫不留情的“中”,而且把我寫得非常糟糕,一兩年來我所做的思想改造的努力在評語中絲毫沒有痕跡,相反裏麵仍是充斥著“要努力改造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思想”一類的語言。在那樣的年代這樣的評語基本上就宣判了這個人的政治死刑。自從小學三年級以來我就一直在評語“中”的泥坑中掙紮,但是小學初中畢業時老師都發慈悲給了“良”,我才得以一路考上好學校。而今在這個人生最重要的關頭,老師毫不留情地把“中”的標簽照舊貼在我頭上,哪個大學還敢要?
 
我抱著所有的教科書筆記本到海澱的廢品收購站,賣了塊把錢——三年知識的價值。我的感覺不好,如果考不上大學,絕不是因為成績,留著這些書不再有用。
 
然後我把這一切都扔在腦後,去南京的姨姨家玩去了。表弟帶我去了南京所有可玩的地方,中山陵、紫金山、玄武湖……離開南京前一天,我們去燕子磯,爬山玩得非常盡興。大學發通知的前一天,我回到了北京。
 
那天我坐立不安地等著通知。郵遞員一天來兩次,上午送的是錄取通知,下午才送不錄取通知。上午郵遞員來過了,沒有我的信。我的心涼了半截,懷著萬分之一的僥幸心理,沒準信件晚到了,下午也許會收到錄取信。
 
下午,幾個男同學來我家,都沒收到通知,急得不得了。我們一起去住在同福夾道空政文工團的李同學家探問消息。李同學正在遊泳池遊泳,他考上了哈爾濱軍大。他給我們曆數誰誰誰考上哪哪哪,我的心已經降到了冰點。
 
 
李同學邀請我們上他家裏去坐。他家的後窗對著遊泳池,回家就從後窗子爬進去,我們就一個個地爬。輪到我時,我隻記得爬上了一條腿,然後就失去了記憶。當我清醒過來時,眼前是藍天晃動,五六個人抬著我正在走路,我半天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還問怎麽啦。他們告訴我,我暈倒了跌在地上,遊泳池的醫生們趕過來搶救,掐人中,見我有了動靜就把我抬到李家。
 
我躺在他家的床上休息了一會。李同學的父親以為我是從窗子上掉下去摔昏的,一直在埋怨他不該帶同學爬窗子。可我知道,我是因為玩得太瘋沒有休息好,火車上又沒有睡覺,再加上等通知的高度緊張,才昏倒的。
 
 
同學們把我送回家。傍晚,我收到了不錄取通知書,郵遞員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同情地對我說:“沒關係,明年再考。”我感激郵遞員的溫暖話語,但是沒有明年了,我們早就被要求“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我躺在床上休息,滿心絕望。爸爸下班回家,在我的床前站立良久,歎了一口氣,他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我不知道。我打心眼裏可憐他。
 
我們班有44位同學,沒有考上大學的竟有20人,其中包括學習委員、課代表、團員、好學生。失望的同學們承受著落榜的羞愧(因為一般人看來,隻有學習不好才考不上),焦慮著自己的前途。
 
沒考上大學的同學經常聚集一起互通有無,變得空前地團結。看著這些人我總是琢磨不透,名落孫山的為什麽是他們?
 
餘同學,多麽有才氣的女孩子,寫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和書法,會畫畫,會作曲,曾經自創歌劇,精通古文曆史,會唱所有的傳統京劇,每次節日聯歡會,同學們必把她架上台,表演一段京劇,青衣老旦須生花臉全唱得來,唱得一板一眼的,贏來男女生滿堂喝彩。
 
王同學,學習委員,團幹部,學習和表現都是數一數二的。喜歡幫助人,不管有什麽學習上的問題,找到他一定給你耐心解釋清楚。人也特別正派,正派得竟引來男生們的嘲笑。他的家庭出身不好,但從小就跟他的叔叔一起過,他的叔叔是一個共產黨的什麽副部長,住在東四頭條一個王府大宅院裏,離我們家最近。
 
張同學,能歌善舞,極為聰明,作文在班上也是拔尖的,小字也寫得漂亮。她很有個性,在人人以艱苦樸素為榮,穿灰藍帶補丁衣服時候,她穿了一件白底大紅團花的棉襖罩衣上學,在灰色的冬季和灰色的人群中那件衣服特別打眼,不光是在我們班我們學校,就是在社會上這樣的打扮也少見。同學們對她側目斜視,議論紛紛,她毫不在乎。
 
韓同學,冰雪聰明,智商極高,萬能解題機。
 
還有林李楊這些人功課雖不屬第一,但都不差。
 
相反班上一些人學習一貫糟糕,卻考上了大學。比如從某同學,如果他能考上,全班百分之百的同學應該都能上大學。偏偏他就考上了,上的是當時所有大專院校排名最後一位的“工商管理學校”(三十多年後,工商管理專業竟成為最熱門的一科,學生們的首選。到澳洲留學的中國學生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在讀MBA)。有一點我們明白,他是響當當的貧農出身。
 
總起來說,沒考上大學的看起來都不像是“好人家”出身,國民黨、軍統特務、反革命、地主、右派、海外關係……這些人還有一個共同點:都和班主任的關係不好。這些事令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班主任在我們的評語上做了手腳,還是僅僅因為我們的出身不好?
 
不管怎麽不理解,我們必須得麵對現實,人們最關心的就是去問問題。那些年落榜者一般是由國家分配作國營企業或民辦企業的工人、售貨員,或者小學教師。這些工作對於我們這些出身知識分子,出自名牌學校,受過良好教育,自命不凡的年輕人來說不僅不屑一顧,甚至覺得丟臉。而到了我們這一屆或上一屆,毛主席的知識分子走和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已經喊得十分響亮。報紙上不斷宣傳“紮根農村”的好榜樣:邢燕子、侯雋。他們都是知識青年,自願到農村落戶,並嫁給了農民。
 
務農也分等級,最好的去處是生產建設兵團,兵團中則以因周恩來訪問石河子而出了名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為最上選,東北建設兵團(北大荒)次之,內蒙古建設兵團就更次之。最糟糕的出路是插隊。當時的插隊和後來文革中的上山下鄉運動不同,隻是散兵遊勇分布到個別的地方,如落入大海的沙粒。多少年後,我們班上去內蒙古臨河插隊的同學講起那裏的生活,真是不堪回首,她們都在當地和農民結婚了。
 
九月中旬同學們陸續接到分配通知:餘同學小學教師,李同學到房管所,王同學內蒙古兵團,韓同學薑同學內蒙古臨河插隊,其餘的人多是到街道工廠或自謀出路,有兩個同學自己聯係了新疆兵團,還有一個去看自行車了。
 
總之,我們絕了上大學的望。
 
十年後,在內蒙古插隊的韓同學帶著檔案返回北京,她自行拆開檔案,才解開了不能上大學之謎。她的畢業鑒定(畢業鑒定是秘而不宣的,與發到我們手中的操行評語內容不同)中引用了她在宿舍說的玩笑話(不知誰匯報上去的),把她說得如此不堪,簡直與反動學生無異。在學校意見一欄,僅僅四個字——“不予錄取”。就這四個字決定了她的一生。那“不予”二字,不是具有商量餘地的“不宜”,而是霸道的“不予”。
 
再看時間,6月,高考之前已經定論。當我們傻不唧唧地緊張複習,在班主任老師的假意指導下慎重地選擇誌願大學,迎接高考時,我們的悲劇已經拉開了帷幕。“不予錄取”不僅韓同學獨有,張同學當時也打開了自己的檔案,也看到了這幾個字。我呢?其他人呢?不會有例外的!
 
這是韓同學檔案的部分
 
當年早已經知道了學生前途厄運的班主任麵對著把人生大事鄭重其事托付給他的我們,心裏會是什麽滋味呢?!五十年後,班主任老師在給我們班同學的一封信中做了誠懇的反思。他說“明明知道某些(高考)政策的底線,卻仍要裝作‘一視同仁’一樣去引導同學複習、報考、等待……”(就是說,那時他斬釘截鐵地讓我報北大中文係,心裏卻知道你什麽大學也上不了)但是班主任又辯解道,他本人無權給學生做畢業鑒定,也無權做出學生是否可升大學的決定,因為他不是黨員。沒人相信這個說辭,沒有人再和班主任計較什麽了,但是坎坷一生的落榜的同學們心中的陰影永遠難以驅散。
 
九月中旬,我收到了海澱區教育局的通知——某月某日到教育局報到開會,這就是說我被分配當老師了。
 
報到那天,海澱區有300多名落榜的畢業生參加開會,出乎意料的是,教育局領導在講話中說:“你們這些將成為教育戰線新兵的畢業生高考成績都達到了大學本科,因為某些原因不能被大學錄取……”什麽原因啊?沒說。
 
念完分配小學校的人名單,有50個人沒有分配,留下開會,我在其中。領導告訴我們:“你們的高考成績優秀,將成為中學教師。”我沒有像別人一樣欣喜若狂,因為我一直抵觸當老師,後來多次伺機到農村去。
 
分配到中學的畢業生參加了五天的集訓,集訓中幾乎每個人都言辭激烈地說要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做一個教書育人的合格老師。難道我們這些人都是因為家庭原因被甩出來的?我從來不認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爸媽都在三十年代加入共產黨,是抗日的先鋒分子,爸爸領導了大學的“一二九”運動,媽媽作為地下黨員在國民黨軍隊中以教官身份宣傳抗日,如今他們都是國家幹部。好吧,退一萬步說,這麽重視家庭出身的年代怎麽就放心讓一幫地富反壞右的子女混入“教育戰線”,去培養共產主義接班人呢?百思不得其解。
 
學習班結束我立刻去北大附中找班主任老師問情況,他說:“是的,因為你爺爺在台灣,不能被大學錄取。”我的天,我根本不知道有這麽一個爺爺(文革中為此差點喪命)。班主任還告訴我,是他向教育局推薦我當中學老師的。
 
在一個重點中學實習了一年之後,我被正式分配到北京海澱區永豐公社農村中學。一呆就到了1978年。
 
02
我的1978
 
1977年大學開始重新招生,招考範圍除了應屆畢業生外,還包括1966年以後被耽誤了十年學業的曆屆學生。那些有誌上大學的“老學生”重新拿起課本,勵精圖治,準備一博。我所在的中學就有三個年輕老師考上了大學,均是重點大學。這三個人恰好都是北大附中的各屆畢業生,我這個老北大附中對他們羨慕之極,特別是其中一個和我同年,上學晚點,是老高二的,他有資格考,我就沒有,文革前高中畢業生不在這次的招生範圍,心中無限惋惜。
 
1978年春節後的一天,丈夫老宋從學校裏拿來一張北大研究生的招生簡章,說大學恢複招收研究生,你可以報考研究生。大學本科已經讓我肅然起敬,眼巴巴地望著它的門檻爬不上去,更何談研究生。我說絕對沒可能。老宋堅持說可以考一個試試,即使考不上也沒有任何損失。我動心了,那時我已經沒有什麽雄心壯誌,隻是想換個學校,離家近點,考研究生倒是一條途徑。
 
考哪科呢?我接過招生簡章,目光首先落在北大中文係,那是我高考那年的第一誌願,可是那些必讀書什麽史什麽學什麽概論,聽都沒聽過,更不知到哪兒去找,沒有希望。再看曆史係,也不行。法律係更沒門。隻有哲學係還沾點邊,起碼《矛盾論》和《實踐論》我看過,而且看過多次,在我的概念中哲學就是《實踐論》和《矛盾論》。我的選擇無可奈何地落在了北大哲學係馬列主義哲學史專業,就試試它吧。再一看必讀書,又是腦袋發暈,渾身冒汗:《兩論》隻是滄海一粟,要讀馬恩列斯毛和國內哲學家的主要哲學著作,要讀世界史工運史共運史聯共(布)黨史,還要考數學和英語。
 
幸而那些馬恩列斯的哲學著作我家裏全有,文革期間,文學書籍都抄了燒了,僅僅留下一櫃子馬恩列斯毛。
 
 
我完全不知從何入手開始準備,爸媽的朋友中有幾個搞哲學的。媽媽帶我去請教中央黨校的副校長韓樹英。1949年以前他是大連教育局副局長,媽媽是大連師範學校副校長,與他常有工作來往。韓樹英問我都讀過什麽哲學著作?讀過《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分》嗎?沒有。讀過《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嗎?沒有。《反杜林論》?沒有。《自然辯證法》?沒有。《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沒有。那麽至少應該讀過《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大綱)吧?也沒有。韓樹英搖搖頭:“這些書粗讀也至少需要一年,你首先要細讀一下我和艾思奇同誌合寫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明後年再考吧。”
 
我們又去找了爸爸的高中同學任繼愈,他是搞中國哲學史研究的,也很不以為然,隻說那些東西得精讀,有問題可以找他。
 
盡管專家們都說不行,我也要試一試。對我來說,考研究生的目標並非當個哲學家,而是換一種活法,更主要的是考我有多大潛能。自從大學落榜,我對自己就失去了信心,盡管我知道那是因為我資質以外的原因。想到這一點,我就有一種摩拳擦掌的興奮。學校裏的好多人都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光看我,好像在等著看我的笑話。更有老師譏諷:“劉海鷗想考研究生?純粹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管別人怎麽說,既然我已經打算吃天鵝肉,好歹也要嚐一嚐。
 
我日夜兼程啃完了所有的必讀馬列經典著作,寫滿了兩個筆記本,記住了世界史工運史共運史上所有重大事件的時間過程結果意義,做完了高三數學課本的數學題,背下了一本英語語法書。白天還要教課,這一切主要是用晚上時間,我幾乎每晚都讀通宵,隻是在淩晨三四點鍾最困的時候迷糊一陣。
 
我利用一切空閑時間背英語單詞,騎車回家時手持一個英語單詞小本,一路背誦。
 
僅僅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我完成了全部學習。整理書本帶回家時,才發現我這兩個月讀的書加起來竟有一米多高。最讓我驕傲的是,我的體重達到了我曆史上最輝煌的數字,一百零六斤,減少了二十多斤。就為這個,考不上也值得。
 
應考那天,北大圖書館考場前擁著上千男女考生,多是文革前那幾屆的老大學生,個個氣度不凡,胸有成竹。見此陣仗,我竟頭一暈,坐在台階上喘息了一會兒。待第一門政治考卷拿到手裏,心才平靜下來,不難,那點事情早已了然於心。
 
專業課的考試也發揮得很好,答案都可以在我看過的書裏找到。唯一知道的錯誤是把被恩格斯譽為新世紀曙光的旦丁寫成海涅。考完專業課,心已放下了一大半。
 
 
英語考試允許帶字典。進入考場,嚇了我一跳,隻見人人都帶了一兩本辭海那麽大的英漢詞典,見都沒見過,而我隻帶著巴掌大小的鄭易裏的袖珍字典。憑著這個小字典,竟也啃完了一篇列寧和第三國際的文章。
 
數學也不難,感謝北大附中的數學課,我那時雖不用心學,基礎也夠紮實。十三年過去了,連解析幾何都還能對付,隻是忘記了一個算利率的公式,問的是一筆存款二十年後增長到多少,我隻好一年一年利滾利地手算(那時連個計算器都沒有),算了一個鍾頭才得出答案。
 
如果考題我都能答出,對那些老大學生們不更是易如反掌?考完試回家睡了一天,不再抱什麽希望。
 
一個多月後,一天早上一群坐公交車上班的老師到校後,爭先恐後地告訴我:“你考上研究生了!你考第一。”他們哪兒來的消息?原來我們公社某小學有個老師的丈夫是北大哲學係的老師,負責招生,看到我的考試總分第一,想不到永豐公社還“藏龍臥虎”,就問他的妻子是否認識劉海鷗這麽一個人。一般來說,全公社的中小學老師經常一塊開會學習,不認識也知道。小學老師在車上把這消息告訴了中學老師。
 
我將信將疑,不敢高興,直到收到了成績單和複試通知,心才落地。我的專業成績平平,才78分,是數學(83分)和外語(61分)給我幫了大忙,這兩門雖然分數也不高,但是有些考生專業成績拔尖,數學不及格,外語零分。
 
參加複試那天早上,騎車經過清華大學,聽見學校的大喇叭裏正在播送報紙社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邊騎車邊聽了兩耳朵,記住了幾句關鍵的話。複試的論文題目竟然真是《論檢驗真理的標準》。我不知從何而降神來之筆,一氣嗬成寫了三四千字。紙不夠用,要了一張又一張,把監考老師都逗笑了。後來我的指導教師黃楠森先生跟我說過幾次:“我真佩服你,考試三個小時的時間,竟能寫出四千字的論文,我是做不到的。”據消息靈通人士說,複試成績又是我第一。
 
口試由郭羅基先生主考,問我如何看待中國統治階級的“讓步政策”在改朝換代中的作用。過去我們學過的觀點,基本持批判態度。我頭腦一熱,大膽地發表了一個文革中被徹底批判,當時還未被“正名”的觀點:中國統治階級在改朝換代中的“讓步政策”對推動生產力的發展的積極作用。
 
總而言之,一切都出於偶然性,如果不是丈夫發現一張招生簡章,如果不是恰巧家裏有馬恩列斯的書,如果不是聽見兩耳朵大喇叭播的社論,我也許至今與哲學無緣。
 
我收到了北大哲學係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終於在三十一歲時跨進了大學的校門。
 
 
我對研究生完全沒有概念,也不知道該怎麽讀。第一次開會時黃先生問我們各自準備研究什麽題目,我說:“我想研究中國人為什麽這樣。”把大家逗笑了。我實際想說的是,中國人民群眾在文革中到底扮演的是什麽角色。
 
剛剛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否定了“階級鬥爭為綱”“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平反了文革中重大的與高層領導的有關案件,從根本上架空了文化革命“成果”,也就是說文革沒有一件事是正確的(後來1982年召開的中共第十二屆代表大會上以文字決議的形式徹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
 
我實際上是困惑的,因為否定文革就是對我這十年生命的否定,這十年我即使沒有百分之百也至少把自己百分之八十的青春精力熱情投入了文革之中。我幾乎脫胎換骨地換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按照文革給我們指定的標準所變的“新人”——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鬥士,然後一下子這些都是錯誤的,反動的。就像文革開始時一樣,我又要否定自己的一切作為,來一個否定之否定,盡管沒有人要求我這樣做,盡管這樣做是痛苦的。但是我不能這樣糊裏糊塗地翻來覆去,我必須搞明白,為什麽我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國人民能夠一呼百應地狂熱地投入這個錯誤的運動,這和幾千年中國社會的結構、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國人的民族性有什麽關係。若是再碰上一次這樣的革命(“每隔七八年來一次”),我不能再把自己來一個否定之否定之否定了。
 
我的問題尚不屬於當時哲學係所研究的範圍,隻能暫時存疑。
 
哲學係共招了三十幾個研究生,分別研究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馬克思主義哲學史。我們“馬哲史”班有七個研究生,其中三個老大學生,兩個工農兵學員,兩個(包括我)高中畢業生。讀研的三年中,有一個同學因為精神問題退學,一個同學中途出國。最後五個人完成學業。
 
我們的導師有黃楠森(本應是“黃枬森”,但多數人讀錯枬字,無奈隻好改名)先生、郭羅基先生、宋一秀先生。我非常榮幸地被黃楠森先生收為研究生弟子,他看上了我複試的答卷,把我的研究方向定為馬克思主義認識史,黃先生在這個領域有相當高的造詣。
 
我們的課程為小組授課,有馬克思主義哲學史、西方哲學史、黑格爾《大小邏輯》、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宗教史、邏輯學、藝術史、第二外語(我選了德語)。沒上過大學的還要和本科生一起上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工運史,還有高等數學(微積分)等大課,以補足哲學本科的基礎知識。
 
在小組授課中,教授們的講授不再是給本科生講大課那樣中規中矩,常常有一些自己的閃光思想和大膽論證。最敢於發表異端見解的是郭羅基先生,這位先生個子矮小精致,戴著同樣精致的眼鏡,有一種漠視一切的神態。我的入學口試時就是他主持的,當時感覺他盛氣淩人,所提問題也比較刁鑽,好在我應付過來了。他授課不按常理出牌,講的幾乎都是社會政治問題,提倡思想解放,言論自由和政治民主。
 
郭羅基先生觀點新穎大膽,敢說當時沒人敢說的話。聽他的課收獲最大,那真是一種精神刺激,讓我的思路大開,並有一種重新審視一切的躍躍欲試的衝動。他把這些觀點係統地寫成幾篇文章《思想要解放,理論要徹底》《政治問題是可以討論的》等在1979年的《紅旗》和《人民日報》上發表。這些文章惹怒了上峰,下令將其逐出北京……
 
黃先生的課也好,他在1957年曾經被劃為右派,仍是堅持真理,他給我們講他學術研究的見地,學問紮實,不落窠臼。他為人平和,表達觀點時也是不露鋒芒,但綿裏藏針。他是一個真正的學者。
 
我學習從來沒有這麽努力過,除了細讀馬列著作,還認真閱讀了黑格爾的《邏輯學》,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等,做了大量的讀書心得筆記。後來我對現代西方哲學和科學哲學又發生了濃厚興趣,以我的自然科學基礎弄明白科學哲學的研究內容是十分困難的,但是他們的理論對我認識問題的方法大有啟迪。
 

 
我發覺我最喜歡的課是朱德生先生的西方哲學史。它給我呈現了一個人類大智慧的發展曆程,相比起來,馬克思主義認識論隻能算是這棵智慧之樹上的一根枝椏。而這棵樹上的另一根枝子——唯心主義令我有了全新的思考。過去一貫的宣傳讓唯心主義變成了一個萬惡之源的標簽,在“工農兵學哲學”的大批判中,一切壞事情的思想根源都是由此產生。唯心主義在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不過是為政治偏見所綁架而形成的一個概念,在對唯心主義批判的同時培養了人們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
 
恩格斯說唯心主義是人類智慧之樹上不結果的花朵(大意),讀了西方哲學史才發現唯心主義的產生發展不僅是花朵,而且果實豐碩,在某種程度上唯物主義也是它的果實之一。對唯心主義的公允評價哲學史上早有之,我國的哲學工作者早期也有過論述,但是1949年以後中國的哲學體係完全照搬蘇聯,對所謂的資產階級哲學體係及其研究者持批判態度。同時,唯物主義在曆史上也不是永遠帶著神聖的光環,他產生時就帶自身瑕疵——機械性。盡管後來有辯證法輔佐,仍然難以避免武斷的決定論,從而導致對人性和人的價值的否定。
 
我對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重新認識,在今天已經是哲學最一般的常識,但那時對我來說不僅是重大發現,而且開始動搖了二十多年來以權威形式灌輸給我們的對某種思想體係的信念,動搖了我已經形成的融化在階級劃分中的黑白思維方式。
 
從1978年到1981年讀研究生的這三年正是中國社會大變革時期,各種思想又進入了新一輪百家爭鳴的時代。新思想和舊勢力你爭我奪,你上我下,異常活躍。
 
在思想解放的大潮中,有一朵浪花是自由派文人掀起。1978年我看到了一本手刻蠟板油印雜誌,叫《今天》,由北島等人創建(當時並不知道北島為何人)。翻看雜誌,我立刻被鎮住了,其中的小說詩歌與建國三十年來所有的文學作品都不一樣,也可能是受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影響,我那時不知道什麽是現代派,但是我在《今天》看到的是麵目一新的作品。我迫不及待地訂了這份雜誌,1978年12月第一期,還附送一張照片,一束逆光的蘆葦。
 
《今天》雜誌裏有很多社會批判的思考和談話,但我印象最深的是趙振開(北島)的小說《波動》,講的是以文革為背景的年輕人的愛情故事,不同於其它悲悲戚戚發泄憤怒的傷痕文學,小說開放式地描述正常的愛的感情,以人性的魅力衝擊著讀者的心靈。寫作手法也別具一格,以不同人物的敘述為結構,小說原來是可以這樣寫的。《今天》出到1980年七月第九期就被迫停刊。這九本雜誌我一直珍藏著,直到離開中國。
 
 
七十年代末中國國門遮遮掩掩向世界打開了一條縫隙,外麵的東西立刻蜂擁而入。惠及普羅大眾的首先是物質層麵的變化,媽媽的弟弟我們在香港的大舅汪華祚,就像是這個變化的使者。1980年他從香港來北京探望媽媽,那是他們分別幾十年後第一次相見。大舅帶來滿滿一箱子港貨——喬其紗連衣裙、蛤蟆鏡、磚頭式錄音機、大量的華語粵語流行歌曲磁帶,從鄧麗君的全套歌曲到《鬼馬歌》(後者媽媽竟然喜歡聽)……
 

 
我們每個人都分到了大舅帶來的裙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漂亮的喬其紗連衣裙,簡直不好意思穿出來。一個朋友見到了不由分說,強行拿她的一條裙子“換”走了這條連衣裙。不管怎麽說,我敢於穿裙子了,從剛開始試試探探的過膝半截裙到後來自己設計和縫製的無袖連衣裙,我終於突破了藍衣服灰褲子的束縛。
 
還有,一種已經消失了十幾年的發型在市麵上流行起來——卷發。我也未能免俗地燙了頭發。
 
音樂對我衝擊最大的可能算是鄧麗君的歌曲,在她之前我曾聽過上海的朱逢博唱喜兒,已經嚇了一跳,綿軟柔和,與文革樣板戲中喜兒剛烈的演唱大相徑庭,隱約覺得這不唱成了靡靡之音嗎?鄧麗君的歌不止軟綿綿,歌詞也都是你情我愛。剛從不允許公開講愛情的時代走過來的我們,被這些歌曲攪合得惶惑不已。聽著鄧麗君的歌我的心中總有兩種東西在打架——十幾年來已從耳際植入大腦的鏗鏘強健的聲音和突然冒出來的柔軟優美的音調,該抗拒哪個接受哪個呢?
 
有一次我把磚頭收錄機和鄧麗君歌曲磁帶帶到宿舍給同學聽,一會兒隔壁中文係的研究生來敲門,滿臉嚴肅地請我們降低音量。其實我們播放的聲音一點也不高,夏天各宿舍都敞著門,歌聲低回流蕩,看來困惑的不止我一個。
 
收錄機給我帶來的不隻是鄧麗君,更有銷聲匿跡十多年的西方古典音樂。一天同宿舍的丁同學帶來一個磁帶給我們播放,樂曲一開始就把我們的情緒帶到一個輝煌的頂峰(用通俗的話說,頭發根都炸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太好聽了!那時收音機裏還很少播送外國音樂,音樂愛好者們不知從什麽途徑用磁帶錄製了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音樂大師們的傑作,然後就像文革中的手抄小說一樣,一傳十十傳百地互相拷貝。有一個公派留學日本的朋友歸國後,借給我一大堆在日本電台轉錄的古典音樂,包括貝多芬全套的交響樂和鋼琴奏鳴曲,我再次轉錄,音質雖然很差,還是讓我如醉如癡。
 
 
改革開放帶來的另一個衝擊是交誼舞。1979年北大學生會貼出一張告示——某月某日在第一食堂舉辦一場大型交誼舞會。“交誼舞”,這幾乎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同義語(我們叫“交際舞”,更有些曖昧的意思)。文革前幾年交誼舞在一浪接一浪的階級鬥爭中就已經絕跡民間,隻有州官有權放火——“三座門”、中南海的舞會從來也沒有停止過。據參加者說,江青場場必到,當她一出現在舞場,樂隊立即奏響《我的太陽》。
 
這是文革後的第一次大學交誼舞會,同宿舍西哲史的女生們興奮不已,老早就在議論此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可惜我們這一代人均為舞盲,沒人會跳,幹著急。丁同學周末回家跟人學了三步四步,回到宿舍拉著我們一個個地教,教的也笨,學的也笨。舞會那天,室友們早早打扮整齊,穿上花裙子,抹上口紅相約而去。
 
我也非常想去,哪怕是看看熱鬧也行,又自慚形穢,顧慮重重,怕自己歲數太大被人笑話;怕自己身材不好,叫人看不上;更怕自己的身份(馬列主義哲學研究生)不合時宜。前思後想,終於沒敢去,隻能等著聽室友回來匯報(據說她們也隻是幹站著看,沒有舞伴)。
 
舞會後我們係研究生有黨員幹部批評:竟有黨員參加交誼舞會,又表揚了我們馬哲史研究生沒有一個參加。這麽一來,我隻好收回了跳舞的那顆心,繼續假扮一個馬列主義的衛道士,盡管心裏無限羨慕那些在舞場飛來飛去的大膽女孩。
 
從“門縫”擠進來的外國電影給我打開了又一個世界,文革中很多年隻有樣板戲的電影,幾乎全國人民都能唱整出樣板戲,還有就是反複上映的戰爭教學片《地道戰》《地雷戰》以及幾部越南朝鮮阿爾巴尼亞的片子,連小孩子們都諳熟其中對白。
 
文革中有一種電影叫“內部參考片”,無論封資修,哪國的都有,專門放給毛澤東江青,還有高幹及其子弟過癮的,一般民眾隻能反複地看那幾部外國革命影片。有一次有兩部內參片《啊,海軍》《山本五十六》的票子竟也下放至我們農村中學,但那是因備戰的需要而教育民眾,並且隻能黨員幹部,出身純正者和積極分子去看,像我這樣的群眾隻能留在單位學習《毛選》。
 
八十年代初仍然沒有多少外國影片上映,但是觀看“內參片”的範圍擴大了一些,特別是惠及了“文化人”。爸爸常常能得到內部電影展的票,自己不去,給了我們。我第一次看的“內參片”是美國電影《音樂之聲》。1949年以後中國隻放映過一部美國電影,片名忘記了,黑白片,是講工人罷工的左派影片,看得我隻想中途退場。而《音樂之聲》給我的感受隻有兩個字——“震撼”,原來美帝的歌曲那麽好聽,原來美帝也表現那麽純潔的愛情,原來美帝也反法西斯……那些窮凶極惡的麵孔隱藏在哪裏呢?這與我們接受的教育相去何其遠!這部電影是不朽的經典,我出國以後又多次觀看,百看不厭。
 
我還看了蘇聯的《戰爭與和平》,四部巨製,其人物刻畫的精準(和我看書時腦子裏的人物形象一樣!)和場麵的宏大獨一無二,隻有蘇聯才能做到。久違了,伴隨我們長大的蘇聯電影;久違了,我最崇拜的蘇聯演員邦達爾丘克(為電影《戰爭與和平》的編劇及導演,並飾演彼埃爾);久違了,吉洪諾夫(飾演我最喜愛的安德烈。早在少女時期看了他主演的《海軍少尉巴寧》,曾讓我心靈久久震顫);久違了,上譯廠一眾優秀配音演員。我們落後了世界有多遠多遠呀!
 
性開放對中國人也是一大衝擊,人們已經被十年八個樣板戲中沒有家庭沒有配偶的中性人折磨得幾乎性無能。我們中學有個老師是從兵團回來的知青,她和男朋友準備結婚時,才剛有了初吻的舉動。本來她根本不知道結婚後要幹什麽,接吻時她感到了男友身體的異動,就突然聯想到了兵團的公豬交配時的樣子,恍然大悟,原來人發情的身體反應也和豬一樣。跟我們一說,沒把我們笑死。
 
更有甚者,我同宿舍的老師結婚一年多沒有懷孕,老嘮叨不知為什麽懷不上,我勸她去醫院檢查一下。從醫院回來說:“臊死人了,醫生說我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我說:“姑奶奶,您這一年晚上都幹嘛了?”(她的回答就不細說了)一個小單位就這兩檔子笑話,全國人民中這種事例定不在少數。
 
打開國門一看才知道電影裏外國人剛一認識就上床,原來人們可以那樣生活,可以那樣做愛。這事怎麽可能發生呢?
 
北大一些學子也有點聞風而動的衝動。一天我在校園裏騎車,碰上同向而騎的一個研究生,就聊起天來。他告我:“我正在研究性問題,我看了很多外文書籍,發現我們對性的了解落後於西方社會幾十年。現在西方人對性是非常開放的,他們可以經常更換性伴侶。性和婚姻在一定程度上是脫節的,而且不牽涉道德問題……”他問我:“你怎麽看待這件事?”我想了一下:“我讚成性一定要建立在愛的基礎上。不過根據唯物辯證法的理論,世間萬事萬物都處在變化之中,感情這東西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如果愛情發生變化或者已經不存在,那就可能有兩種結果,離婚或產生婚外情。”他說:“你說的太有道理了,我們應該深入地談一談。這樣,你今天晚上到我宿舍來,我們宿舍沒人,我們好好聊聊。”看著他激動得迫不及待的樣子,我噢了一聲就騎走了,心裏“哼哼”冷笑兩聲,等著去吧。
 
 

轉眼就到了寫畢業論文的時候了,選題時黃先生說,你複試寫的“論檢驗真理的標準”很不錯,你就在這個基礎上深入研究這個問題吧。兩年的學習,已經使我在認真思考每一個命題。我覺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個提法並不完全科學……實際上“黑貓白貓論”就是這條命題的的通俗表述,“黑貓白貓”在國民經濟幾近崩潰的時代是改善民生的權宜之計,但長此以往,它可能會導致實用主義的社會後果。這是我論文的基本思想。

 
1980年全國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會議在四川樂山召開,黃先生帶我參加了這次會議。參加者全都是中國哲學界頂級大腕,高談闊論,應接不暇,我不敢在大師們麵前發言,認真聽著,聽來聽去無非是給“實踐標準”找出哲學理論的根據。
 
休會時間,黃先生在樂山大佛山頂的亭子裏跟我談論我的論文,一章章地分析。總體來說,他讚成我的觀點,並給我提出修改意見,使論述更臻完整。
 
1981年的7月我在媽媽家改寫最後一稿論文,這時我已經懷了第二個孩子四個月。這一年遇上罕見的酷暑,巨熱而且悶濕,汗水蒸發不掉渾身粘嗒嗒的,我和媽媽幹脆打赤膊。我寫,媽媽幫我抄。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完全靠手寫,汗如雨下,胳臂下墊了厚厚一層報紙,以防汗水打濕稿紙,一會兒就要換一疊報紙。晚上,地上鋪一張席子睡覺,仍是熱得睡不著。終於在七月的最後一兩天下了一場傾盆大雨,天氣立時涼快下來,我的論文也完成了。
 
論文答辯時,中國研究馬哲的“泰鬥”們對我的論文提出了許多質疑,我已經不記得是什麽問題了,隻記得我侃侃而談,一個問題也沒難住我。當然通過了,也許成績還不錯,因為我被列在了留校的名單上,是馬哲史研究生唯一的一個。這個夏天在我腦子裏隻留下了幾個印象——酷熱、席地而睡、媽媽赤身抄論文……我不記得我曾對媽媽說過一個謝字,可能還因為心煩和她爭執過,現在想起來多麽對不起她呀。
 
2015年我去了一趟北大圖書館,想在研究生論文檔案室裏搜尋我的論文(用複寫紙抄了一式三份),但是沒有存檔,在我們之前的研究生論文根本沒有,隻能感歎當年的文檔製度太不健全。
 
我的觀點如投入深潭的小石子,無聲無息。
 
 
寫完論文就是等待分配了。文革後的第一屆研究生非常搶手,中直機構早已經派人來物色對象。我們的分配方向絕對錯不了。我沒考慮去什麽單位,離開永豐我已經十分滿足,更加不可告人的是我已經“偷偷”懷上第二胎,那時候已經是嚴重違紀甚至“違法”的事情,我非常地低調,希望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一天在校園裏碰見給我們上英語課的教授,開口就說:“恭喜你呀!”我說:“恭喜什麽事?”他說:“你還不知道嗎?你留校了。”感謝黃先生對我垂青,我心裏卻因為“二胎”一事充滿不安。
 
正式公布分配方案時,我被分到《紅旗》雜誌社工作。有人告訴我“你留校的位置被人頂了”,我根本不在乎,對那個人(他已經向我道歉了)一點怨言也沒有,反而心裏坦然了,要不然懷孕事發怎麽麵對黃先生和北大的信任。
 
我知道自己其實不適合學哲學,沒有嚴密周全的頭腦,沒有能言善辯的口才,且感情用事邏輯混亂。讀馬克思的《資本論》時,讀上三五頁就睡著了,醒來接著讀,讀讀睡睡,睡睡讀讀。讀完了,問我講的是什麽,不知道。至今三年研究生學到的東西早已化為一團煙霧,在眼前消散。腦子裏隻模模糊糊留下幾個哲學家的影子和一些似是而非的哲學箴言。
 
但是我非常感謝(當年的)北大的自由空氣,感謝(當年的)北大教授的開放思想,從這裏開始,我的“思想改造”進入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對過去十幾年的否定,我終於一點一點地找回了自己,盡管這又花費了我若幹年的時間。同時我入學時想解決的課題“群眾在文革中扮演的是什麽角色”也漸漸地找到了答案。這又是一篇大文章,此文就不盡述了。

所有跟帖: 

劉遼逸的女兒 -立竿見影-1- 給 立竿見影-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4/2024 postreply 21:14:59

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看似公平,背影卻是一些人“不宜錄取”,根本沒有上大學的機會。 -風鈴99- 給 風鈴99 發送悄悄話 風鈴99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5/2024 postreply 04:30:35

如果報考二外,師範,農大等可能好點兒。 -走資派還在走- 給 走資派還在走 發送悄悄話 走資派還在走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5/2024 postreply 05:18:37

郭教授也是八十年代被點名的自由化頭麵人物之一。 -蕭嵐- 給 蕭嵐 發送悄悄話 (226 bytes) () 06/25/2024 postreply 06:55:34

維基上:郭羅基現居奧馬哈。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5/2024 postreply 08:18:35

不能不說上海在文革前的那幾年, 實際上是不左的, 加之上海人中絕大多數是拎得清的 -華府采菊人- 給 華府采菊人 發送悄悄話 華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頁 (537 bytes) () 06/25/2024 postreply 12:3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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