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尋訪“星火” · 連載(三)譚蟬雪:星火愛情,於斯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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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尋訪“星火” · 連載(三)譚蟬雪:星火愛情,於斯飄零

11/29/2023

 

2012年夏天最熱的時候,78歲的譚蟬雪在上海接到了一個電話。

打來電話的是王中一。他是張春元生命最後時刻的獄友。王中一這些年一直在找她,就是為了轉告她那一句張春元留下的遺言:

“這一生,我最大的心願,是不能陪譚蟬雪度過一生。希望她能好好活著。”

張春元是她的未婚夫,歿於1970年蘭州寒冷的三月。他是1960年大饑荒時期甘肅地下雜誌《星火》的靈魂人物。

這句話,是在甘肅省第一監獄,張春元臨刑的前一天夜裏,專門交代給王中一,拜托他將來有一天轉達給譚蟬雪的。

相隔了四十二年的歲月,這句話才送到了她的耳邊。

2015年的9月,當我來到上海,在廣粵路的一個小區裏找到譚蟬雪時,她給我講起了這段故事。往事驚心動魄,她那曾被苦難摧殘過的容顏,依然是平靜安詳的。

她對我說,接到王中一電話時,她心跳得非常厲害。她沒有說,當她接完電話,在最快的時間內坐上火車,去常州尋找王中一,見麵細問當年的情景時,她哭了。

1、紙條與“罪證”
1998年,民俗學家譚蟬雪從敦煌研究院退休,回到上海定居。

無限往事仿佛已經塵封,但她其實從未停止懷念。

從2004年開始,她著手準備寫關於當年“星火案”的第一本書,《求索—蘭州大學“右派反革命集團案”紀實》。

那段時間,她奔波在蘭州、天水一帶,去尋找當時的案卷,要把被塵封的往事寫出來。她到處碰壁。後來還是以給蘭州大學寫校史的名義,一次次找法院,也給管檔案的人說好話,送給人家從上海帶來的禮物。終於,在一個下午,她走進了武山縣法院保存案卷的地下室。她聽到管檔案的人說,前些年地下室曾漫進過水,但所幸案卷完好無損。

在發黃的案卷裏,她看到了張春元寫給她的一張張紙條。那是1960年7月,她離開下放勞動的甘肅天水,在廣東開平越境被抓後,他心急如焚,南下來營救她時寫的。

作為《星火》的靈魂人物,張春元一貫是膽大心細的。但那次,他顯得有些魯莽。在得知她在廣東被抓後,他化名“高澄清”,拿著假的介紹信,來廣東救她。但他的假介紹信引起了懷疑,一到廣東,就被扣押了起來。他無法見到高牆內的譚蟬雪,就試著聯係“內線”。他把看守所裏的女醫生當成了好人,一次次寫了條子托送進來。

那些條子是這樣的:“雪:七月半來此被關,已知我們為大學生,此處一切好,我現在單房三號一八,可給弟去信,由我來辦。親朋不可理,一切謠言不可信,安心等著,老實守法,千萬給我一回信!告知近況,前次帶來的衣物收到否,還缺何物……”

“雪:醫生應允幫忙,我們感謝她那善良的願望和好心;你一定要寫幾句話,請托醫生交我,否則我怎麽知道你收到了呢?坐牢我不怕,也不悲傷。而最愁人的是你近來怎麽樣了?身體如何,快給我來信!”

“雪:今天接見請求不允,近在咫尺似天涯,一牆之隔難相見,真沒有辦法!我給你寫了二次字條,收到沒有?望告,切切!”

他不知道,那些紙條,全被女醫生交上去了。包括兩三厘米寬的小紙條,後來都作為“星火反革命集團案”的證據,放在張春元的案卷裏了。一直到2006年,46年過去了,她才在查閱案卷時第一次看到它們。

看到這些發黃的,粘貼在案卷中的紙條,她仿佛看到他的心。隔著幾十年的歲月,它依然是鮮活的、熾熱的。

和這些紙條放在一起的,是“星火反革命集團”案的其它罪證。她也才知道,早在1960年的4月和5月,和他們一起下放到天水勞動的蘭大“右派”學生中,就有人向當局告密了。

其中一份檔案寫到:“案件的線索來源:1960年4月,蘭大右派分子陳友達向省公安廳反映:蘭大下放在武山及天水等地勞動鍛煉的右派分子張春元、譚蟬雪、孫和等人經常去蘭州與學校右派互相來往,秘密交談,散布反動言論,行動十分可疑。”

除了陳友達,另外還有兩個告密者,是他們的同學鄭連生和柴繼德。有人告密,加上她當時回廣東老家偷渡被抓,“星火”同仁就這樣全麵暴露了。

1960年9月,譚蟬雪和張春元分別被押上了從廣州北上的火車。4天之後,到達蘭州。他們被關進了關押省級要犯的蘭州貢元巷看守所。從那以後,這對戀人再無說話的機會。

如今,在生命的晚年,她已回憶不起這一生和張春元的最後一麵了。到底是哪一次呢?

她拚命地想。說,如果有最後一麵,應該是1965年的冬天了。那是在天水體育場的“反革命集團案”公判大會上。但那天,他們都被五花大綁著。在台上,他們被分開得最遠,一個在最東頭,一個在最西頭,她隻看到一眼他模糊的身影。那天宣判,他被判處無期徒刑,她被判處十四年。

她記得,那天天奇冷,陰沉的厲害。會場上,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譚蟬雪”!她知道,那是她的獄友葉青,一個因和人打架被抓進來的奇女子。在那樣肅殺的氣氛中,石破天驚一般,葉青喊了一聲,就迅速地逃跑了。全場皆驚,譚蟬雪看見武警端著槍衝下去了。

葉青是她晚年時一直在尋找,但始終沒有找到的人。她晚年想找的人,還有在獄中時為她治療急性胃炎,救了她一命的慈祥老者;還有一位曾試圖幫助她,但很快被撤職的看守所所長。天寒地凍,長夜漫漫,在極端的絕望中,依然有一些帶著人性溫暖光芒的故事,安慰了她。

2、大饑荒中“右派賤民”的愛情
“阿姨,你和張春元當年是怎麽談戀愛的嘛。”每次見麵,我都會問她。她呢,靜靜搖搖頭,微笑著:“那個時候,談什麽呀。”

其實,他們在蘭州大學時並不相識。他在曆史係,她在中文係。在校園裏,她是光彩照人的。在“反右”前夕,校園裏“裴多菲俱樂部”帶來的熱切討論中,有她活躍的身影。她一度曾有“蘭大林希翎”的美稱。

1957年初夏,風雲突變。從“鳴放”到“反右”,不過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莫名其妙的,她也成了“右派”。主要罪狀有二。一個是她曾寫過的文章《愛情自私論》;一個是她在回廣西老家奔父喪時,聽老百姓們議論:“國民黨貪錢,共產黨貪功”。在“鳴放”時,她把這個議論轉述了出來。

1958年8月,經過一年多漫長的等待,她和蘭州大學的另外四十一個右派師生,被下放到甘肅天水勞動。

張春元因為在上蘭州大學之前,曾上過朝鮮戰場,是汽車兵,所以被安排在北道埠(現為麥積區)的馬跑泉拖拉機站。她則被下放到北道的甘泉公社,臨時住在當地街道上的一座天主教堂裏—至今,天主教堂還在,但早已不是當年的房屋了。

和譚蟬雪一起下放到甘泉公社的還有三個同學。其中一位是孫自筠,蘭大中文係的才子。另外兩個人,是數學係的周善有和丁恒武。

丁恒武是陝西人,大個子。1959年,他被餓得實在受不了,就開始在附近的水庫學遊泳,說要從湄公河偷渡出去,“留在這裏遲早也是餓死”。有一天,他來向譚蟬雪告別,說他要走了,如果能活下來,一定回來找他們。如果再沒回來,就說明他死了。從那以後至今,人們再沒有見過他。

孫自筠還活著。2016年的冬天,我在四川的內江師範學院見到他。他80歲了,對我回憶起譚蟬雪等人,以及“蘭大反右”、大饑荒、1958年的“大躍進”,還有公社讓他們四個大學生三四天就辦出一個“農業大學”的荒誕事。

早在張春元、顧雁他們醞釀辦《星火》之前,孫自筠就給中共的《紅旗》雜誌寫信,反映當時農村開始饑荒彌漫的真實情況。但因為他是唯一的黨員,有“紅頂子”,譚蟬雪和其他同學那時都防著他。直到有一天,他被以“反革命”抓走。

那是1959年的春天,大饑荒已開始彌漫。譚蟬雪每次去食堂打飯,端回來一盆麵糊,清得能當鏡子,照見自己的麵容。

她記得,有一次上山打柴,積雪很厚,他們從山上滑下來,看見一堆人圍著一個人,在賣包子。當時那種白麵的包子,真是稀罕,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多少錢一個呢?大約等於現在的十塊錢。“我們沒有錢。看一看就背著柴走了。第二天,就聽到人說,從那包子裏吃出了人的指甲。”

不斷有餓死人,甚至人吃人的消息傳出來。譚蟬雪住的一戶老鄉家,房東老大爺也死了。餓死的。在一天夜裏,她聽到那一家人淒慘的嚎啕聲。

2015年9月,在上海,第一次見到譚蟬雪時,我告訴她,我的爺爺張如林,1960年時48歲,也是餓死的。我爺爺所在的馬跑泉公社(現為鎮),離她那時居住的甘泉公社(現為鎮),相距也就十多裏路。

“那時走在路上,經常就看到餓死的人。你沒法無動於衷。”譚蟬雪說。

而事實上,他們作為大學生,條件還是比普通農民好很多。她雖然和家裏沒聯係,但定期的,有親友寄糧票來。孫自筠的媽媽省吃儉用,從天津寄糧票給他們。有時,他們會相約去北道的鐵路食堂吃一頓。雖然饑荒彌漫,但鐵路食堂還是有各種吃的。

環境困厄得讓人絕望。但年輕人終歸是年輕人。大家曾以為美麗的譚蟬雪和英俊的孫自筠是一對兒,但其實,她喜歡的是張春元。

張春元那時住在馬跑泉拖拉機站,和甘泉相距不到二十裏路。馬跑泉是一個大鎮子,拖拉機站所處的地方算是一個交通要道,上下都要經過,右派同學們也時時來這裏歇腳。如今,這裏已並入了麥積區廣濟醫院的後院,是醫院的太平間所在了。

當年那裏是土崖畔下的一個大院子。顧雁記得,當時的張春元,負責管理著全縣唯一的一台從意大利進口的拖拉機。紅色的,鋥亮,看上去挺神氣。

張春元留她吃飯。那時候大家都餓著,但他的生活條件還可以。因為他曾上過朝鮮戰場,當地的幹部,很多都是部隊轉業的,對他不錯。

愛情是怎麽產生的不知道,她也始終沒有告訴我。

但在我的尋訪中,顧雁告訴我,有一次,他和張春元一起去甘泉拉煤,他們坐在拖拉機上。天很冷,一說話就嗬出白氣。張春元告訴他,自己喜歡譚蟬雪。

他們彼此相愛了。在1959年,那個大饑荒正在越來越慘烈的冬天。從此,他住在她的心裏,整整一生。

3、親人,以及無法樹立的墓碑
2016年冬天,我在河南見到張春元唯一的親人—他的弟弟張春沛。

張春沛說,那一年,大嫂譚蟬雪回來,他去機場接的她。“大嫂老了,似乎人都縮小了。”這中間,隔著多麽漫長又沉重的歲月啊。1998年的譚蟬雪,已不再是1960年初和哥哥一起回到河南老家的那個高挑、美麗的大嫂了。“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他環抱著大嫂—一個瘦弱的老人。說:“我帶你好好轉轉吧。”

無處去憑吊。她一直想著給張春元立個碑,取一些蘭州紅山根下、他被殺害的地方的土,建個墳。但弟媳反對,弟弟張春沛也做不了主。人死了四十多年了,可恐懼還在。我采訪時,張春沛回憶起哥哥,不停地流淚,還是無限的懷念。但說起當年因哥哥的案子,一家人受到牽連。他說:我讓我的孩子們都入黨。

很多年,他一直想證明,自己是好人,“對黨是忠誠的”。對哥哥,他是那麽愛他。但他至今還是很難理解,哥哥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4、“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2017年10月,我在上海,輾轉找到了顧雁家位於浦東鄉下黑橋的老房子。那是顧雁從小生活,並度過了1960年9月“星火案”爆發前那段平靜日子的地方。

在周圍的一片高樓映襯中,這座位於河流和田野中間的老宅第,已無可避免地衰敗了。是一處江南常見的傳統庭院,已被拆掉了半邊,但從精雕細鏤的門窗,依稀能看到往日的典雅。我去的時候,院子裏的一株桔樹,正恣意地結滿金色的橘子。

1960年,在第一期《星火》印出來後,顧雁就以回家看病的理由,離開了甘肅天水,回到上海,就住在這裏。也是那次回來,他開始和林昭交往。大約是1960年初夏的那段時間,張春元和譚蟬雪也來了,並在這裏短暫地住過幾天。

幾天後,譚蟬雪去了廣東,打算偷渡出境。不久後,張春元再次來到上海,告知顧雁,他也要去廣東。據顧雁講,也是這次,他因為和張春元對“偷渡”這事看法不同,有點不歡而散。再過了一段時間,譚蟬雪在廣東被抓,張春元南下營救,也被抓。至此,“星火”同仁全部暴露。

1960年9月,在甘肅天水,“星火”的參與者、蘭大右派學生向承鑒、苗慶久等人被捕。10月,顧雁在上海被抓,林昭也隨即被逮捕。林昭被捕的直接原因,是她在“星火”第一期中發表的長詩—《普羅米修士的受難一日》,她因此也被當作“星火案”的當事人。

在甘肅那邊,被抓捕的除了蘭大的“右派”大學生,還有武山縣委副書記杜映華,以及當地的一些幹部和農民。這起當年轟動一時的“反革命集團”案,直接原因是張春元、顧雁挑頭辦起的《星火》雜誌。第一期隻有內部的三十多人看到。第二期才在醞釀之中。

1962年和1965年,“星火案”當事人被分別判刑。其中張春元被判處無期徒刑,譚蟬雪被判處十四年。顧雁被判處十七年。另外還有向承鑒、苗慶久、杜映華等人,包括當地的一些農民,共逮捕了43人,判刑25人。

因“星火案”被判刑的人中,還有林昭。事實上,林昭其實並未參與“星火”本身,隻是因為她的詩曾被印在《星火》上。而譚蟬雪,其實也並未直接參與“星火”……

1970年的“一打三反”,大規模的殺戮又開始了。這次,張春元沒有逃過劫難。他和杜映華在蘭州被槍殺於紅山根下。

“張春元在星火中間是一個什麽角色?”我問譚蟬雪。

“他是說幹就幹,特別有行動力的這麽一個人。而且他對當時的現實,頭腦裏已經非常明確,而且出路是什麽,也很清楚。

他認為出路應該是以南共綱領草案為主。他那時說要起個名稱出來,讓老百姓也能接受,通俗些,不要太奧妙……”

“當時為什麽起名叫星火呢?”

“那是顧雁提出來的,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意思。”

事實上,當張春元、顧雁他們把思考變成行動,著手辦“星火”時,譚蟬雪已經離開了甘肅。當第一期“星火”麵世時,她看都沒看到。一直是在四十多年後,她才在武山縣法院的檔案裏,看到了那些凝聚和承載了那個時代最前沿、最勇敢、最深刻思想的文字。

5、“不寫下來,曆史無法交代”
2007年,譚蟬雪完成了對《星火》的第一部文字記錄《求索》。2015年,我見到她時,她正在準備給張春元寫傳,以紀念他罹難45周年。

愛情,在她心中,不僅是一輩子的承諾,也意味著更大的責任。“我做這些,不隻是為了張春元。星火這段事不弄出來,曆史沒法交代。”她說。


2017年,依娃幫她聯係了明鏡出版集團,出版了《星火》電子版。除
了她原來那本書的內容,也包含了張春元的生平,以及他生前的一些文章。依娃很早就去了美國,她的母親是天水人,父親是陝西人。因為一份對故土的情懷,她曾多次到甘肅天水一帶,做大饑荒年代的口述史。

在這本書的末尾,譚蟬雪寫到:“有一種思念因你而存在,有一種沉默不是遺忘。”對她來說,這是很少有的文字中的感情流露。

“在他還沒被處決之前,我做夢夢見他穿一個軍大衣,走過去了。別人說,夢見穿大衣,可能是大難。大衣就是大難。”她禁不住我追問她和張春元的故事,慢慢浸入回憶。

她想起來,當他們同時被關在一所監獄時,有時,放風上廁所時,經過他的窗戶底下,她能聽到他的聲音。那是他故意大聲和別人說話,讓她知道。到後來,他被轉走了,聲音就再也聽不到了。

她記得在是在甘肅省第三監獄。有一天,抬飯的人來了,悄悄對她說,張春元從別的地方轉到這兒來了。再去打飯時,她對那個人說:“你告訴他,他永遠活在我心上。”但後來她才知道,消息有誤,張春元並沒有轉到這所監獄來。她的話,還是沒有送到他耳邊。

1970年3月,他死了。可她連眼淚都不敢流。每天進進出出,殺人的布告就專門貼在她路過的地方,天天出門都能看見,躲也躲不過。半個月過去了,有一天,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原本烏黑的頭發,一大半都突然變白了。

1973年,譚蟬雪在酒泉坐滿了十四年的牢,出獄了。此時,在老家廣西,她的父親已死,唯一的哥哥也已不在人世。她無處可去,隻能接受“組織”安置,到酒泉的工廠上班。

不久,她結了婚,丈夫是支邊的上海人,也是工廠裏的“刺頭”,算是有前科的。1974年,在四十歲這一年,她生下了唯一的女兒辛琪。

她對我說,那時她不想找知識分子,就想找個文化程度不高,受過處理的,“門當戶對”。廠裏填表時,在“文化程度”一欄,她填了個“小學”。心裏想的是:如果不識字該多好啊。在這個國家,讀書認字,做知識分子,隻意味著苦難。

可她終歸是讀書人。在最苦難的日子過去之後,她先是從工廠調到酒泉師範,後來又調到敦煌研究院,做敦煌風俗學的研究,從1982年到1998年退休,十多年間,成就斐然,書出了厚厚的幾大冊。

2015年9月,我去上海第一次找她時,那些書就靜靜地立在書架上。

6、“該幹的已經幹了”
“想起這一生,會有後悔嗎?”2017年,秋雨如注的十月。在上海,我問譚蟬雪。

“不後悔。我覺得起碼我們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當地的農民。雖然現在想起來,那時思想上的認識,還是很不成熟。”她說。

彼時,我們是在距離她家不遠的一所老人的日托機構裏。近兩年,女兒辛琪要上班,擔心她白天一個人在家,就送她到這裏,晚上再接她回家。

她一頭銀發,穿一件藍底花色的毛衣。麵龐依然是娟秀的,皮膚細膩白皙,除了額頭眼角有一兩片老人斑,走路背稍微有一點點彎之外,她的精神頭好極了。

我們說著話,背後是鮮豔的牆。在這裏,孩子和老人的托管中心連在一起,空間裏有一種明快甜美的氣息。我請她再講講,講講林昭,講講張春元,講講1959年在大饑荒中的甘肅天水,她的愛情是如何萌生的。講講1970年,她在監獄裏聽到張春元死了的消息,頭發如何就白了一大半,從此知道,“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不是虛構的故事。

我們也說起那本厚厚的《林昭文集》。那是她這幾年和林昭當年的閨蜜倪競雄整理出來的。倪競雄年齡比她還大,不會用電腦,身體也不好。所以林昭在獄中的血書,大多都是譚蟬雪一字一字整理下來。包括林昭在獄中的小說、頗有爭議的《冥婚記》,也是她整理出來的。

“字非常小,眼睛都看壞了。也多虧有很多朋友幫忙。”她說。

“星火前輩當年對時局的批判那樣激烈而深刻。那您怎麽看待今天呢?”我問她。

“我估計我真看不到(我們那時追求的)了。我想,如果我能活到2020年,或許還能看看,能否如願以償,還是很難說。”她說。依然是淡淡的笑容。

“我該幹的已經幹了。《林昭文集》出來了,關於星火,也一本兩本也都出來了。所以,我沒有什麽遺憾的。也可以告慰張春元。就算我去陰間見了他,也可以有個交代了。”她說。

“就是給依娃帶來了一些麻煩。”她有些抱歉。

“沒事,年輕一代也應該做他們應該的。”我對她說。是為自己說,也是在替依娃說。

她說的麻煩,是指2016年,美國的“劉賓雁良知獎”評選委員會給她頒發了當年的“劉賓雁良知寫作獎”。獎金她輾轉拿到了,獎杯的故事則充滿離奇色彩。

她年紀大了,沒法出國去領獎。又擔心各種“被敏感”,朋友把獎杯捎給了在西安的妹妹。本想著辛琪找機會來西安時,把獎杯帶回家交給母親。結果,人還沒到,警察上門了,從妹妹家搜走了獎杯。一直到她離世,這個“劉賓雁良知寫作獎”的獎杯,也沒有到譚蟬雪的手裏。

7、在她生命的最後,無所不在的奇怪氛圍
其實,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她一直感受著這種奇怪的氛圍。這一切,常常讓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場“反右”,想起生命中曾經曆過的那些往事。

2007年,“反右五十周年研討會”,香港方麵邀請她。她被阻攔,最終沒有去成。

2013年,獨立導演胡傑拍攝完成了紀錄片《星火》,她去了香港參加放映。回來後,居委會的人就找上門來了。問她為什麽去香港?她反問:我沒有人身自由?對方打哈哈,哪裏哪裏,隻希望以後你出門能說一聲。
前兩年,她整理好了《林昭文集》。有一天,約好了人,正要出門去印,居委會主任上門來了,說,正在外麵請人吃飯,上頭電話來,隻好來問。要求她不能出門,也不能再去印書。“你年齡這麽大了,就交給年輕人去做吧。”主任這樣勸她。

《林昭文集》至今無法出版。她說,是因為林昭的妹妹彭令範不同意。但她還是把書印了出來,送給那些關心林昭、關心曆史的年輕人。那是厚厚的一大本書稿,簡易地釘在一起,有488頁。第一次見麵時,她送給了我一本。

2015年夏天,她腰骨骨折,還戴著腰托,就開始在電腦上寫作《張春元傳》,要作為他罹難四十五周年的紀念。

2016年4月,我打電話給她,才知道,她已寫好了,熱情的王中一表示願意承擔印刷工作,在常州當地找了印刷廠,已經開始印刷了。但某一日,當地的文化稽查大隊突然來查,說是非法出版,把已印好的五百本書全部沒收了。不久,處理結果下來,印刷廠被罰款五萬元,她自己則損失了八千元的印刷費。

到了2017年,她身邊的氣氛,似乎越來越緊張了。大約和她獲得“劉賓雁良知寫作獎”有關。有時女兒去取快遞,也會被詢問。十月,我最後一次訪問完她後,從上海回來,就接到辛琪的電話,說有人在調查,那天是誰去了社區托管中心訪問譚蟬雪。

“請不要再給我媽媽打電話了,也不要再聯係她了吧。”辛琪說。

我後悔,沒有再堅持。就這樣,我錯過了再次和她說話、再次見到她的機會。

我也不知道,她生前得到的那個“良知寫作獎”的獎杯,如今躺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裏。而扣押這個獎杯的,都是些什麽樣的人。

2018年6月1日,因突發腦溢血,譚蟬雪在上海去世。從出現症狀到離開人世,隻有短短半天。

在母親“七七”的那天,悲傷的辛琪請人為母親做了佛教的超度法事。她相信母親已經身在天國,或者是極樂世界。

我也相信。不管人世的坎坷如何,不管別人的評價如何。譚蟬雪在這一生,做了她想做的事情。

我也記起,她說過她早年的學生生涯。1949年,在廣西,她看到解放軍進城,聽說以後上學不要錢而歡天喜地。她說,那時她很“革命”,是學校的積極分子,上了廣西革命大學,下鄉宣傳,演白毛女。

“那時非常年輕,稀裏糊塗,沒有自己的觀念。一直到1955年考上蘭州大學,學校裏有裴多菲俱樂部,在年輕人熱烈的討論中,思想才開始發生變化。”她說。

當年受張春元之托,托給她捎口信的王中一,如今也七十多歲了。很多年,他一直在找譚蟬雪。費勁周折,沒有結果。直到2012年的一天,他在書店裏翻書,看到關於敦煌的一套叢書,偶然看到譚蟬雪的名字,這才終於聯係到她。

而我,當記者多年,一直在關注外麵的世界,一直到2015年,才知道《星火》,才知道《星火》就誕生在我的家鄉—甘肅天水,張春元他們當年就在我家鄉的鎮子上生活、思考,最終走上為自由、為真理獻身的道路。

當我要尋找譚蟬雪時,是在香港的記者張潔平,告訴了我她的電話。

在撥通她電話的刹那,我,一個後輩,終於和我家鄉那段苦難的曆史取得了聯係。

曆史就這樣在人為的屏蔽中支離破碎著,也奇妙而又吃力地黏連著。那些思想史上的苦難往事,人們追求自由、並付出高昂代價的曆史篇章,原本應有更大的篇幅書寫。如今,卻隻能殘存在一些片段裏。

到今天,星火的故事並不為人所知。胡傑導演的紀錄片《星火》,在內地依然是被屏蔽的。而我,寫下這些文字,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看到,在最黑暗的年代,一些最勇敢的人,是如何去試圖“活在真實中”,並付出了怎樣貴重的代價。

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她時,她把我和朋友翟明磊送到樓梯口,又堅持要送下樓。為了老人們方便,托管中心的樓梯上安裝了可以自動下行的座椅。她坐上去,男護士幫她把腰帶係緊,她就慢慢地順著扶梯向下滑落。她的麵容,是那樣恬淡從容。我沿樓梯走著,回頭看她,覺得她還是很美。

告別時,外麵下著雨,我不讓她出來,轉頭擁抱她,說:我會再來看您的。就匆匆打車走了。

從那以後,我再未曾見到她。2018年6月,在張春元被殺害的四十八年之後,她“星火”一般燦爛的愛情與生命,就此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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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母親學校裏班上的班長和同情她的團支書兩人都成了右派,當然下放到了農村,後來在縣城裏的圖書館工作。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1/2024 postreply 08:26:36

這算幸運的,大多數右派被當苦力使,等於服勞役。還有許多右派,在文革中動不動就拉出來站在馬路邊頸脖子上掛牌子,一站就數小時 -競選- 給 競選 發送悄悄話 競選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1/2024 postreply 13:36:52

1957年的反右,導致1958年《人民日報》登報“畝產幾萬斤”的假消息,全國人民都不敢質疑的怪現象 -競選- 給 競選 發送悄悄話 競選 的博客首頁 (1071 bytes) () 06/21/2024 postreply 13:44:01

偉大的領袖把中國帶到了萬馬齊喑的地步。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1/2024 postreply 16:05:13

哪位水水又會說是“地攤貨”了 -華府采菊人- 給 華府采菊人 發送悄悄話 華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2/2024 postreply 08: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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