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尋訪“星火” · 連載(二)顧雁:緘默的“星火”靈魂

來源: weed123 2024-06-20 07:32:3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2318 bytes)

江雪|尋訪“星火” · 連載(二)顧雁:緘默的“星火”靈魂

11/28/2023

2016年12月5日,我在合肥第一次見到顧雁。

沒有事先給他打電話,也沒有請認識他的前輩、朋友提前聯絡,我的到訪,多少有點唐突。

我擔心被他拒絕。早就聽說他不願意談往事,即使已退休多年,一門心思仍撲在物理學研究上。在甘肅天水,我向他的老朋友、當年一起被打成右派的蘭大研究生同學徐誠要電話,82歲的徐誠邊找電話薄,邊擺手對我說:別告訴他,我怕他說我多事。

我訂了廉價航班,直接飛到合肥。猜測他會住在中國科技大學的老校區,就先在校園外的酒店安頓下來。

電話過去,是他,聲音洪亮。我說明自己是天水後輩,畢業於他1958年下放勞動時曾任教的天水市二中(原名天水縣一中)。他竟慷慨地應允了見我。就這樣,當天下午,在科大東區一座本世紀初建成的住宅樓二樓,我見到了他。

我們在他窄小的書房裏聊天。往事驚心動魄。天光慢慢黯淡了,窗外的楊樹葉,在冬天的風裏呼呼響著。他滿頭銀發,打著手勢,一張蒼老的臉高貴而生動,聲音則是平靜而克製的。

“我不想找政治,是政治來找我。”他說。1980年在上海,有人組織了一次林昭和她母親的追悼會,他也去了蘇州。那次,在搖搖晃晃的大巴車上,林昭當年的閨蜜倪競雄曾問他:“你這樣一個人,怎麽就卷入到政治中去了?”他就這樣回答。

倪競雄是林昭當年在蘇南新聞專科學校的同學。2019年,她已經九十歲了。林昭若活在今天,也是八十七歲了。

林昭比顧雁大三歲,卻是他的“學妹”。在北大,他是1952年入學到物理係,她則是1954年上的中文係。

沒有人知道。她是他的初戀。是他生命中永恒的秘密與哀傷。八旬暮年,不管講述如何輕描淡寫,也無法掩埋這份曾經的情感。

他認為,自己是了解她的。“林昭不是聖女,她隻不過是一個把人的尊嚴看得比生命更貴重的才女。”他說。
我們談起《星火》,也談起他和林昭的往事。那是淡淡的、一生難以忘卻的愛情。林昭寫給他的三十幾封信,如果沒被銷毀,應該還躺在靜安區法院他的檔案裏。他曾想索要檔案,但無門路。他知道,此生可能是再也無從得見她那秀麗纖細的筆跡了。

今年(編注:指2016年)八十四歲的顧雁,是1959年大饑荒年代甘肅地下刊物《星火》最重要的成員之一。當年《星火》的刊名,就是他起的。他也是《星火》發刊詞的作者。在這篇題為《放棄幻想準備戰鬥》的發刊詞中,他表現出遠超同時代人的洞見。斥責當時的統治為“由政治寡頭壟斷的國家社會主義”,“與納粹的國家社會主義屬於同一類型,而與真正的社會主義毫無共同之點……”

在研究《星火》的學者錢理群等人看來,在同一時代乃至後來“文革”中出現的民間思想者中,《星火》的這一批青年知識分子,在對現實徹底的批判和認知的清醒方麵,都遠遠走在了曆史的前頭。

顧雁和張春元,是《星火》的發起人,也是《星火》的靈魂人物。1960年,“星火反革命集團”暴露,張春元被判處無期徒刑。其後,在1970年的監獄“一打三反”風潮中,張春元被殺害於甘肅蘭州。而顧雁,判刑十七年,在青海服刑十四年之後,因“科技發明”減刑三年,於1973年得以提前釋放。

2004年,“星火案”的另一位當事人,張春元當年的未婚妻譚蟬雪,開始著手整理記錄當年的《星火》雜誌往事。作為“星火”的靈魂人物,顧雁卻始終都保持著沉默。除了曾出現在獨立導演胡傑的記錄片《星火》中,他不曾就此事接受外界的訪問。

“你能不來最好,既然來了,也就說說吧。”他對我說。

感念他,在一個晚輩麵前,慢慢打開了話匣子。在其後我們多次的見麵中,那塵封的往事,也終於慢慢展開。

上篇:顧雁和星火

1

1935年,顧雁出生於上海。

他的父親顧侖布,是和徐特立等共六十人一起,第一批赴法勤工儉學的中國學生。

“當年在法國的官派中國留學生,有一批人參與了政治運動,我父親沒有參加。後來民國的錢停掉了,搞政治的一些學生就到莫斯科去了。我父親留下來打苦工,推車子掙點錢,留在法國十多年,後來又自學,在工廠做工程師。再後來一位美國老板要在上海開紡織廠,請父親回到上海。他十九歲去法國,三十多歲回國,和母親結婚……”

顧家是上海南匯的望族。翻譯家傅雷就是顧侖布的表弟。傅雷當年出國留學,和顧侖布有關。“我父親有一年從法國回來,勸傅雷去國外留學,傅雷的母親不同意。我父親就想了個辦法,找傅雷的姑母出麵,要將傅雷送出去讀書。傅雷的母親最後同意了,但提出條件,要傅雷先和梅馥結婚。”

抗戰期間,日寇統治上海,顧雁的父親也失業了,隻身去內地找工作。家裏陷入了窘境,小孩的學費無著落。顧雁記得,有一年冬天,母親曾帶著他去住在巴黎新村的傅雷家借錢。母親和傅雷夫婦竊竊私語著。第二天,梅馥就把錢送到了家裏。

1952年,顧雁考上了北京大學。此時,他的哥哥顧鴻考上了上海的交通大學,後來妹妹顧麋也考上了上海師範學院。

顧侖布一生飽讀詩書。他給三個孩子起名字,取自於《孟子》:“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顧麋記得,1956年顧雁考上研究生後,一生飽經憂患的父親格外喜悅,曾說:“我們這個家要結寶塔頂了。”他尚不知道,在這個國家,一連串的政治運動即將接踵而至,巨大的災難也即將降臨這個家庭。

顧雁記得,上大學後,家裏依然困窘,父親還在失業中,還是傅雷幫了忙。讓父親寫了份履曆,由傅雷交給當時的上海市長柯慶施,父親後來被安排在上海第二紡織廠做工程師。1960年,“星火反革命集團案”事發,顧雁被抓走,父親隨即就病倒了,也就提前退休了。

“父親那時經常說,讓我們不要搞政治。我哥哥進了造船係,本來讓我進鋼鐵學院,我喜歡物理,高三時,就決定將來要搞物理。”上了北大物理係,一心要成為科學家的顧雁,沒想到自己最終還是被卷入了曆史的政治漩渦裏。

2

1957年的7月,顧雁在蘭州大學讀研究生,正經曆人生的一場天翻地覆。

“1952年我考上北京大學物理係,正趕上院係合並,清華北大燕大三校合並。物理專業很受重視,我們一級招兩百多人,還有東語係也招了上百人。但原有的法律係卻被撤銷了。”

他回憶,當年剛進北大,氣氛不一樣。老的傳統還在,可以隨便聽課。他去聽曆史係聽“考古學通論”,也去西語係旁聽法語課。但兩年後就不同了,學校的氛圍開始變了,老師經思想改造,也變得謹小慎微了。

年輕的顧雁,雖然讀的是物理專業,但廣泛涉獵各方麵的書籍。他記得,1950年代初的北大,在圖書館裏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書。當時,美國還在不斷給燕京大學寄來原版的書。圖書館的藏書,每一本上都貼一段英文的銘文。“(多看,多想,少談)ReadmuchThinkmoreTalkless”。

也正是獲益於當年廣泛的閱讀和獨立的思考,顧雁後來所寫的“星火”發刊詞雖是急就章,但卻能看出,他的洞察力遠超於同時代的人。

1956年,顧雁從北大物理係畢業,被分配到蘭大物理係工作。同年,他也考上了中國科學院物理所和蘭大物理係的研究生。由於他在“肅反”時曾被大學的同班同學,指責為“反動小集團骨幹成員”,為了避免再碰上這些班幹部同學,最後還是決定留在蘭大,未去北京。

1957年5月1日,《人民日報》刊載了中共中央在4月27日發出的《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決定在全黨開展整風運動。這後來被稱為“引蛇出洞”,標誌著“反右”的開始。

6月8日,中共中央突然發出毛澤東起草的《關於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大規模的“反右鬥爭”開始了。

8月1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繼續深入反對右派分子的指示》。

後來一同參與“星火”、一起受難的向承鑒,曾寫回憶錄,回憶當時的蘭大“反右”。“一開始是鳴放,號召大家給黨提意見,大約不到一個月,突然轉向,成為批判右派了,提意見的人都被打倒了。”

“我搜腸刮肚,實在對黨提不出意見,所以星期日我和同學照常去省圖書館看書……在學校不斷號召動員下,先是高年級的同學貼出了一些大字報,他們了解學校一些情況。有大字報揭露個別黨員領導幹部違法違紀行為的;有批評某些黨員幹部盛氣淩人、作風霸道的……新來乍到的一年紀同學,則批評學校在招生時浮誇吹噓、欺騙學生,或者對學校教學設備不滿、要求更新設備、增加教育投資的……”向承鑒在自己的回憶錄《煉獄歸來》一書中曾寫到蘭大當年的“鳴放”及突然演變的“反右”。

和上大學前就“參加革命”的譚蟬雪、出身赤貧的向承鑒相比,那時的顧雁,在校園裏的“鳴放”和“反右”中,更像是一個旁觀者。

他和徐誠,一直屬於學校裏“染不紅”的那小部分人。上海富商家庭出身的徐誠,更是一副公子哥兒的樣子。在北大時,顧雁和徐誠最頭疼的就是政治學習。每到政治學習,他們就把自己反鎖在宿舍裏,躲避起來。

“反右”一開始,由於顧雁在“鳴放”期間未提任何意見,更由於他主動放棄去北京,留在蘭大,“表現不錯”,校方一開始還任命他為蘭大“反右鬥爭委員會”研究生組的委員。

但顧雁還是莫名其妙地成了“右派”。原因是他和北大一位叫劉治平的同學通信。“劉治平是福建人,出身不好,父親是一個小縣的縣長,被鎮壓了。劉在班上屬於‘要求進步’的,但他學習很棒,和我的關係也不錯,我們一起跟導師王竹溪(著名的理論物理學家,在西南聯大時是楊振寧的研究生導師)做畢業論文。”

北大畢業後,劉治平留在了北京的近代物理研究所,想考研究生,但因為出身問題,人家不讓報名,他曾寫信給顧雁,發牢騷,顧雁回信勸了勸。後來“鳴放”時,劉治平因批評肅反是莫須有、擴大化等,成了科學院的第一個大右派。又寫信給顧雁訴苦,顧雁寫信安慰他,卻沒想到他把信交了上去。

“這就成了我指使他“鳴放”的,北京那邊把這信轉了過來。於是蘭大趕緊把我的‘反右鬥爭委員’職務撤掉,就把我也弄成右派了。”顧雁說。

就這樣,顧雁成了蘭大的三名“研究生右派”之一。

他記得,打成右派後,沒有了生活費,他曾和同學胡依理一起去找當時的林迪生校長。“說我們沒法活了,林就批了每月給我們十元錢。”

但其他的右派同學則沒有這麽幸運。同時被打成右派的譚蟬雪、向承鑒等人,就停發了助學金,吃飯都成了困難。據譚蟬雪回憶,那時,蘭州大學附近的和平飯店剛剛開建,他們不得不去工地上打工,幫忙搬磚、砌磚等,幹繁重的體力勞動,以換口飯吃。

從1957年7月“反右”開始,到第二年8月,被批鬥的學生和老師們忐忑地等待著結果。1958年8月,蘭州大學正式宣布了右派名單。全校師生,14%的人被劃為右派。這個指標,遠遠高於當時中央要求揪出“5%”右派的比例。

向承鑒保存下來了一份蘭大右派老師受處理的名單:

蘭大右派教師受處理情況

第一等共七人,其中開除公職勞動教養者三人:陳時偉、劉文興、段重希;隻勞動教養者四人:徐長昆、田春如、曹文正、周誌中。

第二等撤銷原職監督勞動者九人:管照微、胡曉愚、任國鈞、黃培柱、黃堯蓀、鄧誌民、李思聯、詹宗傑、徐修梅。

第三等撤銷原職留用察看者八人:左宗杞、段子美、李劍夫、曹覺民、吳文翰、王景尊、周慕溪、陳佩芳。

第四等撤銷原職降級使用者十八人:李學禧、匡扶、穀揚、張照珂、李延濤、李珍熙、王培桐、王德基、周瑛、吳南儒、楊素空、王廷湘、劉昶丁、陳湘淩、劉阿麗、王戢武、吳宗汾、李民忠。

第五等撤銷一部分或大部分職務降職降級降薪者三人:叢林玉、陳耀祖(講師降助教)、方孝博(副教授降講師)。

第六等免於處分者三人:張孟倫、孫藝秋、張忡。

這個名單上的最後一位,即是我的堂伯父張翀。他當時是化學係的助教,也給蘇聯專家做翻譯。他去世於2015年10月14日。讓我懊悔不已的是,在他生前,我沒來得及訪問他。

3

《星火》改變了顧雁的一生。

“我覺得我還是因為碰上了張春元。沒有他,我也不可能去做《星火》。張春元是一個真正的行動家。如果隻有知識分子,沒有他這樣的人,也做不成事情。”2017年7月,我再次見到顧雁。隔著近六十年的歲月,他說。

1958年的夏天,顧雁及蘭州大學的四十二名“右派”師生,被下放到甘肅天水勞動。顧雁所在的公社叫“花牛公社”(後來這裏成為甘肅著名的“花牛蘋果”基地)。他被安排到生產隊幹農活。

瘦瘦弱弱的顧雁,第一天背麥子就累得趴倒了。第二天,他被安排到老幼婦弱組,在農人們善意的調侃中,麻木地幹著農活。

還好,一周後,他突然被要求到天水縣一中(即後來的天水市二中)報到。趕到學校才知道,因為正在搞“大躍進”,縣裏大煉鋼鐵,需要建化驗室,包括顧雁、徐誠等人在內的蘭州大學六名師生,被要求在學校建立一個鋼鐵化驗室。

大煉鋼鐵本身就是鬧劇,小高爐也煉不出鐵來。但最終他們卻得到了留在中學任教的機會。當時的校長陳思勇決定留下他們,顧雁教物理,徐誠教數學,胡依理教化學。

至今想起來,顧雁都覺得那是一段難得的安寧日子。此時,大饑荒還沒到來。在學校裏,他們這幾個外來的大學生,贏得了學生們的尊重。
天水,是傳統文化深厚的地方。或許是因為曆史厚重,一時還不能被新政權的急風驟雨席卷,天水的民間還有著尊重師長的傳統。“我們走在街上,遇到學生,他們都會停下來鞠躬。騎自行車的學生,也會下車給我們行禮。”

在學校裏,他們吃飯是在教工灶,並沒有因為是“右派”而受到歧視。即使在大饑荒已經蔓延的時候,顧雁在學校裏暫時還能吃飽飯。

但這些並不能安慰他。大煉鋼鐵,大躍進,人民公社,一個個運動伴隨著層層的謊言,作為年輕的知識分子,顧雁和他的同伴們,雖不敢說話,但內心的火在湧動著。

那時,張春元時不時會來看他。

張春元一開始是在廿十裏鋪公社勞動,不久,就被調到了馬跑泉公社的拖拉機站。這樣,就離顧雁所在的天水縣一中近了。

在學校裏,他們並不相識,這時候才算是熟悉起來。

在顧雁的記憶裏,張春元的個子不高,臉方方正正的,平時總是笑嘻嘻的。他是朝鮮戰場下來的複轉軍人,1955年考入蘭大曆史係。因為他的經曆,當地的基層幹部都很尊重他,他的生活待遇也沒問題。

顧雁記得,當時的拖拉機站進口了一輛意大利生產的紅色農耕機。因為說明書是英文的,張春元就來找他翻譯。這次翻譯之後,兩個人就這樣漸漸熟悉起來。

談話是投機的。他從張春元身上,感受到他的責任和擔當,也感覺到他是一個可以談話的人。要知道,在當時,“反右”已經給人們上了紮實的一課,同學之間其實已很難再傾心交談。

下放勞動的同學,彼此多有戒備,不敢隨便表露自己的思想。但張春元和顧雁,卻在1958年的這個深秋,因共同的思考,建立了彼此的信任。

他一直記得那個冬天,一清早,張春元來喊他,一起去甘泉公社拉炭。

深秋的風吹在臉上,冰冷又暢快。拖拉機慢騰騰地走在土路上。他們倆就在車上談論著。

廬山會議,說出真話的彭德懷被打倒在地……

糧食已經極度缺少,農民被餓死的情況越來越嚴重……

毛給地級幹部寫的那封信(指1959年4月29日,毛澤東給省級、地級、縣級、社級、隊級、小隊級六級幹部親筆寫了一封公開信),完全是推卸責任……

這次暢談,加上此前的交流,兩個人已成了可以交心傾談的朋友。

到了甘泉,裝好了炭,張春元去找譚蟬雪了。顧雁隱約感受到了張春元對那個姑娘的傾慕。在他的記憶中,這也是張春元第一次去單獨找譚蟬雪。

從那以後,顧雁和張春元見麵和談話的次數就多了。有時在田間地頭,有時在路邊,說話都是隨機的。作為右派,他們必須謹言慎行,不能讓人看出來。

這年春天,張春元以“抗美援朝”為題材寫的一篇劇本發表在東北的《電影文學》雜誌上,並接到了一筆稿費。顧雁看過劇本《中朝兒女》,寫得很有才華。他記得,領到稿費的張春元,買了一個二手的名牌手表。當時,長春電影製片廠還打算把劇本拍成電影,但最後,因為馬跑泉公社寫信過去,說他是右派分子,拍電影的事情也就告吹了。

1959年10月的一天,張春元來找顧雁,告訴他中文係的同學、下放在甘泉公社的孫自筠被抓的消息。孫自筠本身是黨員。他目睹饑荒,給《紅旗》雜誌寫信反映問題,被當作反革命抓了起來。

很快,縣裏開了公審大會,孫自筠被宣布判刑十年。他們曾經抱有的幻想就這樣破滅了。“孫自筠這樣的共產黨員,給共產黨黨刊寫信反映情況,就成了反革命,這樣下去怎麽行!”

“孫自筠坐牢太不值得。信寄到《紅旗》雜誌,最多也就幾個人看到,對社會沒有任何影響。就是坐牢,也至少要起個泡啊。後來我們就說,不如自己做個刊物吧。”

在顧雁的回憶裏,這是星火醞釀的開始。

這個細節,和譚蟬雪的描述有出入。譚在《求索》一書中寫到,最初醞釀《星火》,是大家在拖拉機站常常相遇,一起討論時提到的。

但顧雁回憶,在當時的拖拉機站,那樣的情景下,周圍眼目眾多,不可能多人聚集談論。而討論辦雜誌的事情,更是十分隱秘。在他記憶中,沒有大家一起討論的事情,都是他和張春元在私下秘密商議。

無論如何,張春元和顧雁已下定了決心,甚至包括有可能到來的“獻身”。

4

1959年11月,在天水北道的旅社,張春元、顧雁、胡曉愚、苗慶久四個人碰頭了。這次北道會議,是顧雁記憶中唯一一次在天水正式討論“星火”。“會議是極端保密的,除與會的四個人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知曉。”顧雁說。

此時,譚蟬雪已離開天水,向承鑒則在天水武山縣,二人都沒有參加這次會議。

這次北道會議,談論的過程在苗慶久的交代裏有詳細的敘述。也是在這次,經顧雁提議,大家決定把要做的這份刊物起名“星火”。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意。

會議上,大家商定開始分頭準備稿件,寫文章。顧雁隨即寫下了發刊詞《放棄幻想,準備戰鬥》。文章充滿了那個時代一個年輕知識分子的憂思和洞見。這些見地,至今看來還是超前的。其中寫到:“為什麽曾經是進步的共產黨,執政不到十年就變得如此腐化反動,在國內怨聲鼎沸,叛亂四起;在國外陷入處處楚歌的境地呢。這是由於把全民的天下當作私有財產,事無巨細,清一色由黨員來管理的結果。這是由於建立偶像迷信壓製民主,形成中央集權的法西斯統治的結果。這樣的獨裁統治硬要稱作社會主義的話,應該是一種由寡頭壟斷的國家社會主義,與納粹的國家社會主義屬於同一類型,而與真正的社會主義毫無共同之點……”

第一期的稿件,除了顧雁的發刊詞,還有向承鑒的《自白》《目前形勢及我們的任務》。另外就是林昭的一首長詩《普羅米修士的受難一日》,以及張春元的《糧食問題》,向承鑒的《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張春元的《農民、農奴和奴隸—當前農村剖視之一》,胡曉愚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赫魯曉夫》。苗慶久整理的《反右傾的由來》和《甘肅省委第二書記霍維德的一些言行》。在“言行”這篇裏,引用霍維德的話說:“思想改造、反右鬥爭把知識分子得罪了;合作化、人民公社化運動把農民得罪了;紅旗競賽、趕先進、超先進、提高定額、加班加點把工人得罪了。”

《星火》第一期還開辟了一個欄目,名為《參考文件和參考消息》。目的是“為了幫助讀者看清國內外重大事件的真相,專門刊載不見報章的重要文件與重要消息”。第一期,刊登的是毛澤東在1959年4月間給全國小隊級以上農村幹部的內部指示。

“每個人讀了這篇指示以後,可以想象得到,忠心耿耿執行主席指示的幹部,在今天將會有怎樣的下場。”這是顧雁在前麵寫的一段“編者話”的內容。

關於刻印的問題,最終商定,由苗慶久帶回武山刻印。

1959年12月,在武山一座破舊的磚瓦廠院子裏,向承鑒和苗慶久趁著黑夜,一筆一筆刻印出了《星火》的第一期。刊頭上的火炬是苗慶久刻上去的。

第一期,印了三十多份,除了朋友們之間傳看之外,其餘的,由向承鑒藏在了房東李大伯家的缸裏。

按照顧雁的說法,《星火》第一期出來,並沒有他們預料中的反響,因為環境太緊,很難散發出去。

曾親手刻印《星火》的向承鑒也這樣回憶。他隻給自己極為信任的少數幾個人寄去了《星火》。

1959底,顧雁帶著幾份《星火》返回上海。在《星火》出來之後,因為饑荒越來越嚴重,大家商量,先回到各自的家鄉,再做打算。

關於《星火》後續該如何做的問題,則在上海延續著。1960年6月,顧雁與張春元、苗慶久在上海的顧雁老家聚會,刻印了張春元寫的《論人民公社》一文,共百餘份,商議散發給全國範圍內的各省黨政負責人,並初步討論了散發方式和地點。他們當時的考慮是,隻有寄給這些人,才有可能產生實在的影響。

但這篇《論人民公社》還沒有開始寄出,就因為譚蟬雪在廣東偷渡被抓,張春元前往營救也被抓而夭折了。

1960年10月,顧雁在上海的老家被抓。他被銬上了手銬,坐船從鄉下押往上海。

在被抓前顧雁已感覺到被監視,由於怕連累到林昭,他特意去蘇州找了她。在顧雁被抓幾天之後,林昭也被捕了。“星火反革命集團”冤案就此形成。此時,在甘肅、廣東等地,“星火”同仁悉數被抓捕,其後又分別被判刑。

《星火》的這些文章,塵封了幾十年。一直到2004年前後,從敦煌研究院退休的譚蟬雪,開始搜集資料寫《星火》一書,才讓這些文章重見天日。

下篇:顧雁和林昭

5

1968年的一天,在西寧,顧雁知道了林昭遇難的消息。是上海來的提審人員告訴他的。那時,他正在青海機床廠服刑。作為“星火”一案的主犯,他在1965年,被判處了十七年有期徒刑。

他給家人寫信。在信裏不能明說,隻寫道:“林昭走上了夏瑜的道路……”信通過了監獄的檢查,家人收到了。夏瑜是魯迅小說《藥》裏麵的革命者,顧雁以之暗示給家人,自己知道了林昭已死的消息。

家人其實已經知道了,但不敢告訴他這個消息。可對他,“這一關必須要過。”

他記得最後一次見她,是在蘇州的一個街角公園裏。她穿的是中式布衫,像以往一樣,似乎是帶了碎花的。隔著五十七年的風塵,她的麵容,似乎已模糊了,但記憶中,她的笑容,幾乎一直是明媚的。

1960年10月,他在上海郊區(今浦東)的老宅裏被抓。兩個月後,她也被捕。她寫給他的三十多封信,他藏了起來沒有燒毀,結果全被抄走。如今,應該還塵封在上海靜安區法院他的案卷裏。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1960年初。張春元是中間人。

他當然早就知道她的芳名。他比她小三歲,但卻比她早兩年進入北大。1957年,北大“廣場”運動,她是靈魂人物,她的美麗,以及激情飛揚的才華,早就在年輕的大學生中流傳,而他當時已離開北大,到了蘭州。那時兩人並未交集。

未見麵之前,他先看到了她的筆跡,是在天水。

其實在醞釀《星火》之前,張春元就一直想聯係到林昭。在天水一起勞動的“右派”同學孫和願意牽線。孫和的妹妹孫複和林昭是同學。孫和遂以妹妹的名義,給林昭寫了一封信。很快,林昭回了信,並寄來了一首叫《海鷗—不自由毋寧死》的長詩。

啊!海鷗!啊!英勇的叛徒,
他將在死者中蒙受榮光,
他的靈魂已經化為自由 ——
萬裏晴空下到處是家鄉!
……

張春元從孫和處得到了《海鷗》,拿給顧雁來看。詩寫在藍色透明的紙上,字跡特別娟秀。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信紙特別美。

他們決定把《海鷗》油印一些,供在天水的蘭大朋友們一起看。油印的地點在張春元所在的馬跑泉拖拉機站,由張望風,顧雁在裏麵刻印出來。

《海鷗》印了十多份,悄悄地在朋友們之間傳看著。到了1959年11月,《星火》第一期刻印時,沒有征求林昭的意見,他們就決定把林昭的另一首詩《普羅米修士的受難一日》放進去。

《星火》的第一期刻印,在武山由苗慶久和向承鑒完成。拿到第一期《星火》後,顧雁就回到了上海。這之前,大家一起商量,暫時無法做什麽,也不能返校,不如回到各自的老家。

回上海前,顧雁先到了蘭州。當時是1959年12月,他發現蘭州火車站已經很混亂,無數的難民在火車站要飯。他從蘭州直接到了上海,把自己在學校的很多書也整理成行裝。哥哥、妹妹都來車站接他。到了上海之後第三、四天,他就去找林昭。

回上海前,張春元給了他一個暗號,是約好見林昭時用的。

他記得第一次見麵,是在林昭的家裏。她家在上海最繁華的淮海路一帶,那裏是中產以上的上海人聚居的一個區域。不過她家的房子很小,是個小小的二樓。他敲門,似乎是她母親開的門。林昭帶他去了複興公園,就在公園裏邊走邊聊。

他給她看印好的《星火》,她卻始終沒有打開看。就那樣放在一邊,和他聊一些家常的事情。

他有些失望。心想,她實在不像一個革命家的樣子。

複興公園不大,走走就到了頭。留下信址,他們分手了。幾天後,他接到她的信,簡短的兩行字,約好某天在中山公園門口見麵。

那次他按時到了,她卻晚到了半小時。他心裏有些不快,卻看到她拿的一本書,印象中是《中國近代政治思想史》,她說是從盧灣區圖書館中借來的,值得看,要借給他看。

那一次,他一直在聽她講。講一些民國往事,講書裏麵說到的黃花崗,林覺民給未婚妻的信之類的東西,卻沒有談到《星火》。

“我也不好意思開口問,因為把她的詩放裏麵,也沒征求她同意。現在她看到了,也沒有反對,表示默認了,我們的東西具體怎麽樣呢,她沒有說,但看起來,似乎也是讚同的,否則為什麽要講黃花崗烈士一類的事呢。她也稍微講了一點她過去的情況。”將近六十年過去了,那天的每一刻,都還印在他的記憶裏。

以後他們又見了幾次。但因為他搬到鄉下老家去了,他們見麵就少了,但斷續著書信。

過了年,到了1960年的二三月份,張春元來了,告訴他,他和譚蟬雪同居了。約上林昭,他們三人一起見麵,大家都很高興,張春元專門請他們到上海有名的綠楊村菜館吃飯。

他記得,那次林昭也喝了酒,有點醉了。三個人還一起到碧柳湖長風公園遊玩,乘船。“那天,記憶很深的,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一起聊天,生平就這一次。”

早春,風還冷,三人蕩舟湖上,談的話,卻都是最平常的問題,並沒有談政治的問題。

那以後,顧雁和林昭的接觸多了。他送了她一本英國詩人雪萊的詩集,這是他唯一送她的禮物。在上海的國際書店買的。是蘇聯原版的書,也是莫斯科大學外語係學生課外閱讀的書,注釋都是俄文的,但正文是英文的。

5月的一天,她突然寫信約他到上海的襄陽公園。

見麵,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笑嘻嘻的。說,要搬到蘇州去住了。因為她藏在桌子裏的《星火》,大掃除時,被母親找出來了。

“她母親當然就知道我們在幹什麽了。從林昭的口氣看,她母親對我印象還是不錯的。但她一旦知道我們一起做這種事情,馬上就急了,要她立即搬去蘇州住。”

他記得,那次林昭約他出來,還給他一張紙條,寫著“蘇州喬司空巷十號,許蘋收”,問許蘋是誰,說就是她。她還說,她母親認為,你們寫的這些,都是一些青年不懂事,發泄情緒而已。在記憶中,他們很少聊起《星火》,這是唯一的一次。

他記得,她到了蘇州之後,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一個星期至少有兩封到三封信寄過來,而且信寫得長了。幾十年後,顧雁想,這或許是和她母親的幹涉有關。越不讓她和他交往,她越要堅持。“她性格中有叛逆的因素。”

就如1957年她在北大,被打成“右派”後到人大新聞係的資料室裏幹活,和同樣為北大同學的甘粹在一起,因為被人說他們是兩個“右派”談戀愛,她生氣了,便真和甘粹談起戀愛來,甚至還去申請結婚……

那些寫給顧雁的信,也似乎帶著叛逆的味道。顧雁記得,從五月開始,差不多也就三四個月時間,她就寫了三十多封信給他。有時一封信還沒有回,她又一封信就來了。其中一些信是熱烈的,洋洋灑灑,無話不談。

他記得,她的字非常秀麗,而她的信紙,都印著花,信封上也有花。她是非常用心的人,在生活的細節方麵很講究。

他們像男女朋友一樣相處了。“中間當然還有很多小插曲,我後來去過蘇州,三四次,她也到上海來,瞞著母親,早上坐火車,我去接她,她還帶著一些自己做的點心,水什麽的,在公園裏野餐完了以後我就下午送她回蘇州。”

和剛開始相處的許多戀人一樣,他們也有不愉快的時候。他記得,有一次,晚上看完戲,他們一起走在蘇州觀前大街上,她突然叫他停下。路對麵有個中年女人,她走過去,兩人說著話,她指點著他,告訴那個人。後來才告訴他那是她母親的同事。他心裏不太高興,覺得應該正規介紹自己一下。

“她是比較強勢的,不太考慮別人的心理感受。”他也記得,有一次兩人吵架,他翻了臉,卻沒想到她馬上就軟和下來,讓他大吃一驚。

記憶中最溫馨的一次,是她帶了點心來上海,兩人在公園裏一起吃。她笑吟吟的,那是她最溫柔的一麵。

“對我來說,是第一次談戀愛。我想帶她去見父母,她不吭聲。我不想偷偷摸摸。她也瞞著她母親,每次我去,母親都不在。”顧雁說。那時,他有些怨言。到今天,他回想,她其實是認真的。

1960年10月,顧雁感覺到了情勢不對。家附近出現了盯梢的人。他知道,該來的大約要來了。他決定去找林昭。

“最後一次去呢,有雙重因素,一是我覺得我的性格,的確和她不合適,晚斷不如早斷。另外一個因素,感覺情況不對,不能再拖累她。”顧雁說。

這是一生中最後一次見麵。他提出分手,要她把信都還給他。她的信,他也會燒掉。她不高興,未置可否。臨走時,給他的包裏塞了篇文章,是評白居易詩的。在他看來,這正是她的性格。“這位大小姐任性著呢。她是告訴你,你說分手就分手嗎。”

關於林昭的被捕,妹妹彭令範的文章中這樣描寫到:

“隔了不久,上海公安局靜安分局派人去蘇州將姐姐逮捕。那時,父親和母親已經分居,父親住在蘇州,各有房子,姐姐在母親家裏。逮捕的那天,姐姐正在母親的房內。公安人員進來進行了搜查,把罐頭都打開來看,姐姐譏諷道:如果我有能耐將情報藏在罐頭裏,我今天也不會在這裏了。恰好這時父親闖了進來,他立即變了臉色,口中喃喃地說,我們家完了,我們家完了!說著踉蹌離去。不到一個月,我父親自殺身亡。”(《彭令昭: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1968年月日,林昭的北大同學張元勳,以“未婚夫”的名義去探監,並見到了她。張元勳在1990年代發表了一篇文章,講述這次見麵,在這次見麵中,林昭說,請張元勳將來代為收集她的文稿和書信,一本是《自由集》,一本是《情書一束》。

看到這篇文章的顧雁,在心底裏有一絲悲涼的溫暖。他知道,如果收集情書,她給他的三十多封信,也許應收集於其中。“她對我,還是有感情的。”他想。

他也想起父親說過:“林昭是才女。”父親國學功底很深,非常欣賞林昭的才華。

他被關在監獄裏,後來才知道,在她1962年取保候審回家,還沒有被重新抓起來的時候,她還去看望他的父親,給老人捶背,並且給老人買來點心。

她被殺害快五十年了。他去過她在蘇州的墳。時常,他會想起她,懷念著她。1981年,他結婚了。新婚旅行,他還帶著妻去了蘇州,於她的墓前祭奠。也在內心,終於與她告別,與那一段殘酷的歲月告別。

6

隔著曆史的煙塵,今天的人們,回望林昭。她的價值被越來越認可。人們追崇她,認為她是一個追求真理和自由的聖女,一個殉道者。

可是在顧雁的心中,她隻是一個高貴的人。她並不是聖徒,她不是為了別的而死,她是為了人的尊嚴而死。

“她並不是革命家。她一切的抗爭,不過是為了人的尊嚴。”2016年的這個冬天,顧雁在悠長的記憶中抬起眼簾,這樣說。他認為自己是了解並理解林昭的。

關於林昭和《星火》,多年來人們都把她當作《星火》的主要參與者。而顧雁始終認為,林昭和《星火》,確實並沒有多大關聯,她的被判刑,完全是莫須有的罪名。她對政治活動其實並不很感興趣。

在他看來,林昭在《星火》中所有的參與活動,就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普羅米修士的受難一日》一詩被刊印在了《星火》上。而她和《星火》的朋友們,隻是彼此欣賞,惺惺相惜。

林昭被捕後,曾在《我的思想檢查》一文中,這樣寫道:“大約黃土高原上比之金碧輝煌的北京城內是遼闊而且獷悍,蘭大的朋友們性格相當開朗而外向,好動作,卻不甚好靜去深思。這當然與客觀環境有很大關係。似這種好動的習性用以造反,長處是頗富於進取,短處是不善於等待……”

事實上,林昭和《星火》的關聯,主要是因張春元和顧雁的聯係。對張春元,她非常尊敬,稱他為大哥。但對於《星火》,她並沒有直接和主動的參與。

“蘭大友人們”曾對林昭抱有很大的期待。“但林昭更多是一個知識分子,她並不是一個行動者,這點和張春元完全不同。”顧雁說,他很快就認識到了這一點。

1960年,《星火》已經刊出,張春元曾到上海,大家一起討論組織問題,也曾想過邀請林昭參加,但林昭的態度顯然讓他們知道她並不感興趣。“她甚至連出版刊物都是反對的。”顧雁說。

“星火”案發後,和同案的其他人不同,林昭有兩份起訴書,一份是關於“星火”案,一份是起訴她在蘇州的活動。她的判刑,《星火》固然是重要的原因,但卻不是唯一的原因。1965年,“星火反革命集團案”宣判,她被以“態度惡劣”,判處了二十年。張春元則被判處無期徒刑。

1960年夏,顧雁在上海郊外的老宅裏,最後一次見到張春元。那次,因為談到關於譚蟬雪偷渡去廣東的事情,兩人說得不太愉快。臨走時,不像過往那麽融洽。顧雁沒想到,這就是永訣。

1970年,正值“文革”,在監獄“一打三反”的風潮中,張春元在蘭州被殺害。此前的1968年,林昭被殺害於上海。

7

冬天的中國科技大學校園裏。在天氣好的日子裏,陽光塗抹在林梢,顧雁常常一個人獨自在校園裏散步。他穿灰白色的羽絨服,戴一頂鴨舌帽,雖然韶華已逝,但臉龐上還能看出年輕時的英俊。

他一個人獨自住著,每周有阿姨來幫他打掃一下房間。平日裏,多在學校食堂吃飯。

“生活比較方便。晚上喝點稀飯。早晨麵包,牛奶。中午吃認真些。每天至少鍛煉一小時,六點起來。我哥哥妹妹都在上海,我不願意去。這裏的房子也賣不掉。”他說。

1991年,他從蘭大調到科大來,如今也二十多年了。

1962年,顧雁的判決書下來了,他被判處十七年。被押送到青海服刑,在一家機床廠幹活。他是物理學專業,算是有技術,就被安排到廠裏的資料室,日常管理資料。因為管資料室的便利,他還看了不少書。

1970年左右,“一打三反”,情勢十分緊張,那段時間常常有犯人被拉出去槍斃。好在當時勞改場的一位隊長還算保他,最終,他安然度過這段最危險的時期。後來,因為在監獄裏有技術發明,他被提前三年釋放,釋放後繼續在廠裏上班。

一直到1980年,他才等來徹底平反的判決書。

平反之後的他調到了蘭州大學任教。1980年代,他的同班同學方勵之在合肥中國科技大學任副校長,那時就想讓他調過去。還沒來得及調,方勵之因“86學潮”被撤職,調到北京天文台工作。一直到1991年,他才調到了中國科技大學。平反之後的三十多年間,他潛心投入自己心愛的物理學研究,很少再對政治發言。

平反前後,他曾見到林昭的妹妹彭令範一次。“林昭的母親死得很慘,後來流浪街頭,就那樣死了。她弟弟後來也到美國去了。”

2015年,他去蘭州開會,又去了當年的勞改地西寧,那時位於西寧南山的鍛壓機廠,已經變成很高檔的別墅區了。

1983年,顧雁第一次出國。那時還在蘭州大學。他通過了對留學人員的英語考試,申請到了世界銀行貸款的訪問學者,第一次坐波音747飛機,實現了出國看看的願望。

“那種衝擊是太大了。在華盛頓,高速公路邊,我不知道不能過去,後來衝了過去。因為國內沒有高速公路,我還想,公路上怎麽沒有紅綠燈。”

那次出國,他憑著紮實的功底和勤奮,很快就做出了學術報告,也發表了文章。一年訪學結束後,對方挽留,勸他呆下來繼續研究,但那時因為繼續申請留下並不容易,加上妻子在國內,他還是回來了。

顧雁1980年結婚,那時他已經45歲了。妻子是導師徐躬耦先生的夫人給他介紹的。兩人結婚時,太太也已經40歲,所以兩人沒要孩子。

妻子是這樣的賢淑溫婉,全心全意地照顧他,也照顧他飽經憂患的母親。在經曆了半生坎坷之後,這愛的溫情,滋養和安慰了他。

1998年,顧雁的母親去世,對他打擊甚深。不久他就檢查出癌症,幸運的是手術非常成功。2000年,退休年齡到了,科大想返聘他,他未應聘。一來是因為考慮到身體,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不想再受約束了,想獨立地做研究。

終其一生,他還是性情耿介的知識分子。“如果繼續留校,各種博士生研究生答辯,都是麻煩的事。人家請你去,你就不能認真,一認真就得罪人……”退休之後,他不用跟風,也不用再管文章是否能發表,可以“真正開始研究自己認為重要的問題了。”他的學術成就,在物理學界也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他樸素的單元房裏,書架上還貼著寫了物理公式的紙條。桌上還放著用英文寫的未完成的論文。“不管能不能發,一些問題還是要弄清楚。”在劫後餘生的年代,在生命的暮年,他追逐不渝的,還是他物理學研究的理想。

8

2017年7月,借著到陝西師範大學參加一個物理學國際學術會議的機會,顧雁去了一趟天水。

高鐵通了。從西安到天水,路程不過一小時四十分鍾。

他的老朋友徐誠讓學生來接他。徐誠當年和他一起在蘭大被打成“右派”,又一起下放到天水勞動。當顧雁和張春元醞釀“星火”時,有意避開了這個“單純、膽小”的老同學。徐誠雖然當時沒有被卷入“星火”案,但在“文革”中,依然吃盡了苦頭。

在天水師範學院家屬院一處簡易的三居室裏,他們終於又見麵了。一生風雨,劫波曆過,他們都是垂暮之年的人了。

他們說起往事,說起2017年3月才在天水去世的李景沆老先生。李景沆是當年從夾邊溝死裏逃生回來的“右派”,是基督徒,一生布道。晚年時,他把在夾邊溝受難以及一生的際遇,寫成了《蒙恩的旅程》一書。李先生退休在天水師範學院(原天水師專),和徐誠的家相距幾十米而已。

漸漸天色向晚。夕陽從窗外落下來,陽台上,一盆紅色的月季輕輕搖晃在熱風裏。說著往事,偶爾,彼此的眼角都有淚光點點。

“說起來啊,我是糊裏糊塗地過了一生,你是一直清清楚楚的。”徐誠對顧雁感歎說。

次日,顧雁到他當年教過書的天水市二中(當時的天水縣一中)訪舊。消息傳開,來了不少他當年教過的學生,大多也都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

校長致辭歡迎他的光臨,當年的學生也紛紛發言,回憶顧老師當年的風采。但他們對他當年所做的一切,並不了解。人們小心地回避他後來受到“打擊”的事。

禁忌是顯然易見的。不管是當年的老學生,還是如今的校方,都並不了解顧雁的過去。在現場的人中,並沒有人知道“星火”的事。

“顧老師當年到底是出啥事了啊?”會後,一位學生問我。我告訴他《星火》的曆史,他一臉驚訝的神情。他不久前剛從市政協的領導位置上退休。

離開學校,顧雁去看望當年學校的教導主任。老人90多歲了,躺在床上,緊緊拉住顧雁的手。“1957年反右後,人的頭都昏了。”

“那時不是你昏了。是毛澤東的頭昏了。”有人在一旁插話著。

所有跟帖: 

蘭大右派分類的標準,其實就是全國右派分類標準。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08:48:28

好像聽說那時評右派上麵有分派下來的數字指標,有一個人(似乎是團支書)為了湊數把自己報了進去,結果悲催了。 -weed123- 給 weed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09:24:47

前幾天遇到一個朋友談起我的一個同學才進入大學就以反革命分子被抓。整整關了18年。改革後開了個廠,至今還是不錯。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08:50:28

那時候馬路,公園密布便衣,我另一個同學在路上和他打了個招呼就成了公安局的嫌疑。半年後才取消。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08:52:10

老兄午飯熱湯又喝多了;一個罪犯就派個便衣一路監視,那真是十億人民十億便衣了。老兄你沒記錯那是個普通罪犯而非重大案件要犯? -明初- 給 明初 發送悄悄話 明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09:10:28

可能就是像顧雁這樣的政治犯。 顧被判17年。 -weed123- 給 weed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09:29:10

不會的,沒那麽多警力也無此必要。既然抓了,其後台如何已經掌握了,已無派人跟蹤的必要更不會如此菜鳥被人輕易識破。 -明初- 給 明初 發送悄悄話 明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09:51:43

他們有什麽後台,就是要抓同黨人罷了。以前軍統中統也不是這樣抓共產黨嗎。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10:58:56

軍統和中統的後台。若非如此而隻是腦筋一時中邪,交給人民群眾監管教育就行了。老兄咋就連人民民主專政這個事實都忘了 :-) -明初- 給 明初 發送悄悄話 明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11:05:17

有啊,裏弄街道,派出所,公安局四結合,抄家,檢舉,盯梢,一分一秒,一毫一厘,都不放過。天羅地網,看階級敵人往那裏逃。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11:50:35

可能是要抓還沒抓的時候。顧雁被抓之前,不就感覺被監視了嗎? -weed123- 給 weed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17:40:02

我同學被判反革命小集團。因此跟蹤是為了抓更多的同黨人。自57到87,中國出現了無數的老中青反革命小集團。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10:20:05

文革時期更不用說了。無數形形色色的大大小小的反革命集團都出現了。大到中央,小至中學。都是反革命集團。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10:25:05

文革前學校就組織學生參觀了幾個反革命小集團的展覽,殺雞儆猴罷了。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10:30:38

是的,文革前公檢法健全,還是靠譜些。“星火”案畢竟有企圖造反的事實在那裏,判刑也輕重有別。 -weed123- 給 weed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1/2024 postreply 10:11:05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