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片憶(六)

六,故鄉的四季

 

我兒時的故鄉,四季分明。不像現在,冬季剛過,夏天好像就來了;等漫長的夏季過去不久,冬季也就在眼前了。因此,四季有四季的景色。

春季

在我們小鎮,春天的腳步不但是隨著燕子的“吱吱”叫聲到來的,也不僅是隨著“潤物細無聲”的春雨到來的,還是隨著街上的叫賣聲到來的。每到初春時節,早上八、九點鍾的樣子,街上時時會傳來一陣陣叫賣聲:“馬蘭唻野菜要哇?馬蘭唻野菜要哇?”或者是“馬蘭要哇?”“ 野菜要哇?”叫賣的大多是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她們怯生生的叫聲,帶著一張被寒風吹得紅撲撲的臉,一雙生滿凍瘡或手背上滿是“蘿卜絲”的手,和一對充滿希望的稚嫩的眼睛,希望能很快賣掉她們早上勞動了兩個小時的成果——那手中籃子裏的馬蘭或野菜。再看看她們腳下的布鞋,從鄉下出來走了幾裏路,早已被露水沾濕,就常常令買家不忍心再降價。那時候的蔬菜價錢都很便宜。馬蘭、野菜也隻有五、六分錢一斤。而馬蘭、野菜又性輕,看看一籃子,也不過一斤左右而已。

但是,我要真心地讚一句:那時候的馬蘭、野菜(薺菜)真是天然的美味,大地對人類的恩賜啊!那種味道,與現在種植的馬蘭、薺菜不可同日而語,甚至連形狀也不一樣。那時候的馬蘭、野菜都是顆頭很小的,很茁壯的;不像現在人工種植的都是大顆的、細長的。野菜最好的吃法是與豬肉搭配,無論野菜摟肉絲、煮野菜肉絲豆腐羹,或者包野菜豬肉餡餛飩,都是香清味鮮,讓人吃了一輩子不會忘記,一輩子都會牽掛。馬蘭別有一功,它有一股清涼的藥香。最佳做法是將馬蘭洗淨後用開水汆燙,略斷生即撈起,瀝幹水分後切成細末。另用香豆腐幹也切成細末,用大約一比一的比例將兩者混合,加鹽、糖、醬油、味精和麻油拌勻即可。這是一隻冷菜,清香撲鼻,清涼適口,別有風味。由於這些食材價錢都不貴,一般人家都吃得起,所以一到春天,幾乎家家都會做來吃。尤其野菜肉絲和野菜肉絲豆腐羹,差不多人人愛吃。隻可惜這樣的味道,現在再難吃到了。

說到春天,要說的當然不止馬蘭、野菜。我對兒時春季印象最深刻的是小鎮外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草田,即紫苜蓿田。嫩綠色的荷花草長到一尺多二尺來高時,會開一種花瓣上端紫色、根部白色的小花,亭亭玉立,在春天濕潤的空氣中展示它的青春活力。每當這個時候,我們鎮上的小孩常會在放學後或星期天,到荷花田裏采花。把采來的花用線紮成一個個花球,再連成一個花環掛在胸前玩。荷花草花也有純白色的,但比較稀少。如能采集到夠紮一個花球,把它串在花環中,那這個花環就如珍珠項鏈上加了一顆鑽石,分外珍貴、漂亮。

出去采荷花,我常常喜歡當獨行俠。這樣可以無拘無束,想怎樣就怎樣。常常當我走到荷花田深處,望著那鮮豔嫩綠的大片荷花,就會忘記母親的告誡而忘情地仰天倒在荷花上,閉上眼,靜聽微風吹過荷花的聲音和田裏青蛙咯咯的叫聲,盡情地呼吸那鮮爽、濕潤而略帶草腥味的空氣。過一會再睜開眼,就會驚喜地發現這天空的光線會特別明亮;那高高的藍天會特別的藍,特別的高,高得深不可測;那天空中的白雲也特別地皎潔,像一堆堆剛彈好的新棉花,浮在一望無邊的藍色海洋上輕輕飄動。等到玩夠了回家,看到母親那皺著的眉頭,再看看自己身上染的一身綠色,就知道今天又闖禍了。那時小孩到荷花田裏采花甚至奔跑踐踏,農民看見了不會生氣。因為這大部分的荷花很快會被犁掉,漚在田裏當肥料。隻有少部分留到老,籽收來當明年的種子,幹了的莖葉做牛的飼料。當然,在荷花最嫩的時候也有人會割來當蔬菜炒了吃。我也知道有的地方確是把荷花草當菜吃的,但我們那兒好像吃的人不多。因為那時候青菜、油菜菜莧、金花頭菜(又稱草頭)、萵苣筍、春筍等蔬菜也多得吃不完。

大約在我讀小學三、四年級時候,我還養過蠶。這也是春天裏做的營生。那時我們很多同學都興養蠶寶寶玩。養蠶要喂它吃桑葉。雖然離我們這兒不遠的浙江嘉善地區是全國有名的種桑養蠶地區,可是我們這兒農村曆來不養蠶而習慣紡紗織布,因此桑樹很少見。難得有一家兩家人家種了一顆兩顆桑樹,也不肯隨便給人桑葉,要苦苦哀求才給你一片兩片。我養蠶除了在蠶剛孵出來的時候,喂它們桑葉,等稍大一點就喂它們柞樹葉。因我聽說有的地方就是專用柞樹葉來養蠶的。我知道離鎮不遠的南珠村有一棵柞樹,於是常選在星期天早上去采柞樹葉。出了小鎮沿李華港河岸往南走差不多一、二裏路,過一座木橋,就會看見一片不大的、竹樹雜生的荒廢了的林子。中間就有一顆柞樹。柞樹不高。我爬上樹,踩在樹的兩支較粗的分枝上,不一會就可采滿兩隻褲袋和兩隻上衣袋,然後滿載而歸。采一次可以讓我養的蠶至少吃一個星期。

李華港河沒出小鎮的時候並不很寬,但出了小鎮就漸漸變得寬闊起來。而春天又是水位高漲的季節,漲潮時候水勢浩蕩,瀜瀜泄泄、滔滔湯湯,浸浸乎要漫過河堤一樣。那個時候太陽出來不久,鮮紅的陽光照在河岸青草的露水上,猶如有人在地上撒了一地的金珠,閃閃發光;照在河麵上,那粼粼的水波就如萬千條金色的小魚在水麵亂跳,耀人眼目。後來我每當讀白居易《憶江南》詞:“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南綠如藍。”眼前就會浮現那時去南珠采柞樹葉路上所見的情景。是的,江南美,故鄉美,能不憶故鄉?

夏季

留在我記憶中關於夏天的事,除了長長的學校暑假,主要是各種好吃的瓜果,還有就是那濃濃的中藥店的藥香。

我們家鄉不產蘋果、梨、柑橘之類水果,但出產桃子、黃金瓜、西瓜、菱、藕之屬。鄰近的浙江也常會運楊梅、枇杷等水果來賣。因此這些瓜果是我們小時候常吃的。初夏,最早上市的是楊梅、枇杷。這些吃過了就輪到桃子上市。本地產的桃子不太好,店裏賣的大多是無錫運來的水蜜桃。那真是香氣撲鼻,甜蜜多汁,咬一口入口即化,齒頰留香。因為價錢比較貴,我家不多買,一年隻買一次二次嚐嚐味,應下節而已。進入盛夏,瓜類上市。早晨街上經常是一個又一個挑著籮筐或手挽一隻竹籃,上麵蓋幾張南瓜葉,嘴裏叫著:“黃(當地鄉音唸成hang)米瓜要哇?黃米瓜!青皮綠肉!”的村婦或村姑。這青皮綠肉瓜是黃金瓜中的一個品種,個頭不大,皮呈條紋狀綠色,果肉也呈綠色,特別香甜脆嫩,是當地的特有品種,而又以北莊、泖甸幾個村產的最好。因此買瓜的必先問一聲:“你那裏的?”答曰“北莊的”。於是買家便招手叫她過來,先看貨色,再講價錢。那時候這種瓜的價錢也不貴,隻有三分、四分錢一斤。我家小孩多,母親經常是五斤、八斤地買。當地還產一種瓜,形狀像小的扁圓形的南瓜,我們叫它老人瓜,它不太甜也不怎麽香,但它的肉酥,適合沒有牙齒的老人吃。這種瓜最多隻有二分錢一斤。在買青皮綠肉瓜的時候如果還看到這種老人瓜,母親也會買一個。那時學校已放暑假,我經常早餐不吃,就吃一個青皮綠肉瓜當早餐。吃過瓜,母親會叫我再拿兩個和一隻老人瓜到隻隔了一條市河的舅舅家去。兩隻青皮綠肉瓜是給我兩個表哥吃的,老人瓜是給外婆的。

黃金瓜上市後,西瓜接著上市。記得當時的價格是一百斤人民幣二元左右。每當農民搖著船來賣瓜時,鎮上居民常常一百斤、二百斤地買。賣瓜的會將西瓜用大竹筐挑到買主家裏。西瓜買來後,選家中陰涼的地方鋪一層燒飯用的幹稻草,西瓜就放在稻草上。這樣放,西瓜十天半月不會壞,想吃時去拿一隻來切,十分方便。一個夏天買一二次,就經常有西瓜吃了。西瓜最好用井水湃了吃。我家西邊有一家叫“袁同濟”的中藥店,店後院子裏有一口井,附近居民都可以去湃西瓜。用一個網袋袋住西瓜,在網袋上做個記號,放到井裏。上午放,中午就可去取。井邊有一根頭上綁了一隻鉤子的長竹竿,隻要將鉤子鉤住網袋,就可以輕鬆地將西瓜取上來。那時社會風氣好,不會有人偷,也不會有人故意用小西瓜換你的大西瓜。在夏天午後、傍晚,吃一塊井水湃過的西瓜,冰涼入心,暑氣全消,周身舒泰,實是最佳的享受。

水果店裏也有西瓜賣。除了本地瓜,還常常有一種產自浦東三林塘的“浜瓜”,橢圓形,淺綠色的瓜皮,皮上的花紋清晰好看。這種瓜皮薄肉脆,甜而多汁,品質要比本地的好,價錢也貴一點。水果店裏還有一種小西瓜賣,和小孩的頭差不多大小。買一隻一分二分錢。我們小孩買來常常用它做西瓜燈。把瓜肉挖出吃掉後,小心地將瓜囊刮薄,在瓜皮上塗一層肥皂,然後用毛筆在瓜皮表麵勾畫出自己想畫的圖案和想寫的字,再用一把小刀把圖案和字刻出來,在瓜的上口邊係三根或四根紮鞋底的粗線,歸攏後提起看燈平衡了就將線打一個總結,再係在一根小竹竿上,一隻西瓜燈就完成了。另找一塊小木板,木板底部反釘一隻釘子,找一個蠟燭頭固定在釘子上,放在燈裏。等吃過晚飯天有點黑了,把蠟燭點亮,拿到街上去炫耀,相互比誰做的燈好看。那是我們夏天的一大娛樂。

在夏天晚飯後乘涼時,我們還盼著一種美食,就是蘆粟。夏天天黑的晚,而我們那裏吃晚飯都吃得早,常常吃好晚飯到街邊乘涼,太陽還沒有下山。這時候就會有一個、兩個村姑肩上扛著一捆蘆粟從西邊氣喘籲籲地走來,經過我家門前,一直扛到東邊混堂橋橋腳下,把蘆粟靠牆倚好了才賣。細的一分錢一根,粗的兩分一根。我們那時人雖小,卻也鬼精靈,買蘆粟先要要看稍上穗子的顏色,要紅得發黑了,那蘆粟才是老的,甜。這一點,在這個村姑經過家門口時我們就已觀察好了。其次挑選蘆粟時不挑最粗的,而是挑粗細適中的,這樣的蘆粟常常隻要一分錢就可買到。而那時大人給的錢也就隻有一分。賣蘆粟的帶著一把刀和一個木砧板,把蘆粟按節替我們剁成一段一段。這樣我們就可以開吃了。蘆粟也可以做燈玩。方法是選一節比較粗壯的蘆粟,然後小心地將蘆粟皮撕得盡量細一點,不撕斷,然後將撕開的一頭的蘆粟皮頂端用剪刀剪成尖角,再將蘆粟皮彎成橢圓形後插進蘆粟肉裏。等一圈蘆粟皮全插好,也就成了一個燈籠的模樣。再用別的蘆粟上撕下來的皮,做一個提手插在蘆粟頂端,一盞蘆粟等就算做好了。蘆粟等當然不及西瓜燈好看,但最大的樂趣不在燈,而在製作過程。那時候小孩子的玩具少,大多都是自己做的。這也是時代的不同。

留在我記憶中的家鄉的夏天,除了那些美味的瓜果,還有那股濃濃的中藥材的香味。那時候我們鎮上共有三家中藥店。一家就在我家東隔壁,叫“壽春堂”。一家在西邊“聖堂”隔壁,離我家不到百步,叫“袁同濟”。還有一家在鎮的東市,叫“新生堂”。從農曆五月端午節前幾天開始,各家藥店就會忙著包裝由蒼術、白芷等辛香藥材配製的藥包,供民眾購買了在家焚燒,以殺菌驅蟲;同時售賣艾葉菖蒲,供大眾買了掛在房間床邊避瘟辟邪。因此滿街都是藥香。等端午節過了,“壽春堂”藥店就會在店門前河邊裝一套蒸餾裝置做金銀花露。一連要做好幾天。那時侯就滿街都是淡淡的金銀花的香味。藥店把蒸餾得來的金銀花露分裝在玻璃瓶子裏出售。據大人說,喝了金銀花露,夏天可以少生瘡癤。所以多有父母買了給小孩子喝的。而“袁同濟”雖然不見他們做金銀花露,但一到夏天似乎藥香味更重。因為它後麵有一大塊空地,種了好多薄荷、藿香等中藥材。太陽一曬,就揮發出濃烈的香氣。而且,夏季是曬藥材的好季節。藥店有位姓劉的老藥工常常穿一條黑布白腰的老式寬襠褲,一件白竹布對襟鈕上衣敞開,不是在店堂裏忙著切藥,就是在院子裏翻曬藥材。由院子裏吹來的穿堂風帶出來的藥香可以沿街飄好遠。當然,我對“袁同濟”的藥香印象更深還有另一個原因,除了偶爾奉母親之命去湃西瓜,更因為那個院子是我抓蟋蟀的好地方。還有,“袁同濟”院子裏有兩棵十分高大的梧桐樹,樹上有很多“知了”,經常有幾個大孩子拿了長竹竿在那裏粘“知了”,引得我們一幫小的孩子跟著看熱鬧。

夏天月夜的小鎮也是十分美麗的。在小時候我最愛在月色之夜,坐在我家樓上的窗子前,看天上的月亮和滿天的繁星。蒼穹如一張巨大的綴滿鑽石的深藍色絲絨幕布,顆顆鑽石在向你發出神秘的、誘人的光芒。聽老人說,天上的每一顆星都應著地上的一個人。我每次都試著在茫茫星海中尋找,哪顆星會是我的星呢?但始終無法確定。這綴滿了鑽石的絲絨幕布向四周伸展,最後在遙遠的遠方低垂下去與地平線相接,將整個大地籠罩了起來。後來我讀到杜甫詩的名句:“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就會不由得想起那時看到的夜景,並深深地感到杜甫用字,那“垂”字和“闊”用得何等的精到、貼切!至於“月湧大江流”,在小鎮裏是看不到的,但出了小鎮不遠也會看到。此外,我也愛看月光之下烏沉沉的小鎮。那一大片瓦屋頂在月光下發出銀灰色的幽光,使小鎮顯得特別安詳、寧靜。窗口西望,不到十丈就是聖堂橋,橋西邊是城隍廟和廟門前栽在河岸邊的兩棵高大的梧桐樹。陣風吹過,可以聽到梧桐樹葉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拱形的石橋巍然屹立,橋下就是滿河碎金似的月光。有時一隻夜行的小船打破寂靜吱呀吱呀地搖來,穿過橋洞,又慢慢消失在視線裏。那船槳攪起的漣漪,將月光化成無數的金鯉在水麵跳躍,而那吱呀吱呀的搖櫓聲卻像一條長長的綢帶,要很久才完全從空中飄過、消失。這種景色常常使我陷入夢幻似的遐想,覺得自己進入了童話世界或天上的仙境。

秋季

我的家鄉曆史上曾經分別隸屬於江蘇省蘇州府和鬆江府。這兩府從明清起就都是國家主要的糧倉。我的家鄉百分之八、九十的田都是種水稻的。所以一到秋季稻穀逐漸成熟,放眼四野就是一片金黃色的稻浪起伏,如金色的海洋。那是農民最感喜悅的時候。因為豐收在望,一年的勞苦都有了回報。就是鎮上的商家也是喜洋洋的。因為農民有了錢,也預示了各行各業的好商機。所以秋季在我們鄉村小鎮來說,那是充滿希望的季節,是連天空也泛著金光的季節。

那個時候我常常在下午放學以後,到學校後麵的農田裏去抓蚱蜢。因為母親從春天開始喂養的小雞已漸漸長大,光吃一些殘羹剩飯已喂不飽它們了,此時正好有蚱蜢來填飽它們的肚子。秋天稻子成熟時的蚱蜢最多、最肥。而且母親說,吃了蚱蜢的母雞,將來生蛋會又多又好。我們小孩眼明手快,看見了,輕輕伸手一抓,難得有蚱蜢能逃掉的。抓住了蚱蜢,隨手在田埂邊拔一根狗尾巴草,將草莖從蚱蜢的頸部穿過,等穿成兩串,就可拎著回家向母親交差了。稻子收割以後,我們就去拾遺留在田裏的稻穗。這稻穗拾來也是給雞吃的。所以秋季隻要天不下雨,我在下午放學後總有一、二個小時逗留在田野。那時侯我天天看到稻田,從春天放水犁田插秧,到秧苗長成綠油油的稻禾,再到稻禾發棵、拔節、抽穗、成熟、收割,習以為常,不足為奇。但後來離開了大陸,因為都是生活在“石屎森林”中,幾十年來想見稻田卻很難一見,就不覺思念起來,才覺得當時自己家鄉的田野竟然是那麽美麗。現在,我家鄉的稻田很多也成了“石屎森林”。這是現代化麽?是文明的進步麽?我有點茫然。而我的心其實已經告訴我了。我已厭倦那些“石屎森林”,渴望能再見到那一大片金色的稻浪;渴望再見到稻子收割後“山原曠其盈視,川澤迂其駭矚”的景色!

秋季也是毛豆上市的季節。新鮮毛豆可以當蔬菜清煮,也可以做魚肉的配菜,還可以做成熏毛豆以利長期保存。我們這兒無論農民還是小鎮居民,都有製作熏毛豆的習慣。熏毛豆分鹹、甜兩種,既可當吃粥菜,也可以當零食。因為毛豆本身有鮮味,熏過後又帶了一種煙熏的香味,很受人歡迎。記得每到這個季節,我母親總會做許多熏毛豆。不論早上下午,隻要有農民拿毛豆來賣,母親看到合適的就會五斤、十斤的買。然後全家動員,圍著八仙桌剝毛豆。剝好的毛豆不能洗,立刻水煮。如準備做鹹的熏毛豆加一點鹽即可;如要做甜的,則加了鹽還需加一點糖。等毛豆煮得剛斷生就撈起放在竹絲淘籮裏。然後將瀝幹水的毛豆均勻地攤在一隻用鐵絲網做成的篩子裏用微火熏。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家家用灶頭燒飯。母親就趁煮了毛豆後或煮了飯菜後灶膛裏的餘溫,把鑊子拿掉,將篩子放在灶台上熏。後來不燒稻草燒煤了,就放在煤球爐子上熏。煤球爐熏的毛豆有煤炭氣,不及燒稻草的灶頭熏的好。一個秋季,我家斷斷續續熏毛豆會有好幾次。熏好的毛豆可以吃到初冬。所以熏毛豆在我記憶中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稻子收起,也就開始進入深秋。《滕王閣序》說:“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正是那時的寫照。那時候肅殺的秋氣開始籠罩大地。天變得分外清朗。空氣不再是如夏天那樣滋潤得如含了水和油,使花草樹木一切都因養分充足而瘋長。收割了稻子後的田野也顯得分外空曠。往往一場夜雨過後,第二天早晨出去一看,那一處處積水的地方,就像地上鑲嵌了好多塊鏡子一樣泛著銀光。天空不時飛過一群一群南飛的大雁。從我就讀的小學操場東望,佘山、鳳凰山、小昆山等幾座上海地區僅有的小山,曆曆在目。那佘山頂上的兩個天文台圓頂,在下午陽光照射下,如兩個巨大的金球反射出耀眼的金光。這是秋天留在我記憶中最美麗的景色。

冬季

記憶中,我兒時的冬天比現在要冷很多。最明顯的是門前的市河,常常被冰封住。靠岸處結冰最厚的有半尺以上。來往船隻都要用一支長竹竿做的木榔頭奮力把冰敲碎了才能前行。還有學校後麵的一條小河結了冰,我們可以在冰上行走,還可以透過冰層看冰下仍在緩緩流動的水。雖然我們這兒的人都不懂溜冰,但僅在冰麵行走就已經給了我們無窮的快樂。所以課間休息時總有好多孩子擁到這條小河裏在冰上走幾步,踩幾腳,試試冰的厚度,即使把棉鞋的底弄濕了也不在乎。

那時冬天下雪機會也比現在多。常常積雪達三、四寸。據地方誌書記載,鹹豐十一年一次下雪普遍有二三尺,最厚處達五六尺。民國三十三年一次,泖河邊的泖塔周圍,積雪三、四尺。可見那時候的冬天更冷。但南方的雪與北方的不同,那都是濕雪,軟軟的、鬆鬆的。太陽一出,不消三天雪就會化光。融雪的時候,屋簷下掛的冰淩有半尺多長。道路往往泥濘不堪,使人討厭。但我以為下雪天是冬天最美的時候,雪花紛紛揚揚飄落,迷迷濛濛,漫天皆白,原來輪廓分明的田壟、樹木、村莊,不消半天就一切形狀都模糊了,原來黛瓦粉牆、青竹綠樹,一下子一切顏色也都消失了,真正是一個混沌世界,令人如置身夢幻之中,忘卻人間一切苦厄糾紛。鄭板橋有言:“難得糊塗”。下雪天就是老天要人“難得糊塗”而給的一次機會。為了這下雪天帶來的美景和陶醉氣氛,我可以忍受那融雪後的討厭。

江南的冬天陰濕寒冷,家中沒有暖氣設備,不要說北方人不適應,我們南方人也覺得難受。我小時候所有人家都是沒有暖氣的,甚至連烤火的火盆都沒有,那麽我們靠什麽禦寒呢?一般來說,靠腳爐、手爐和“湯婆子”。腳爐、手爐都是銅製的,裏邊裝燒飯後的餘燼加一些籠糠或木屑,上麵再覆一層冷灰,讓籠糠或木屑在餘燼中慢慢燃燒,產生熱量,用來烘手烘腳。腳爐直徑有一尺多,人坐在凳上,腳爐就放置腳下。手爐直徑不足半尺,十分小巧,可以捧在手中取暖。這種燒籠糠、木屑的腳爐、手爐常常會冒煙,辣得人流眼淚。因此考究的人家不用籠糠木屑而用木炭,隻是很少有人家這樣奢侈。“湯婆子”是一個扁圓形的銅罐子,頂上有一個可以密封的蓋子。晚上灌滿開水後,放在被窩裏供睡覺時取暖用。說起來,這種禦寒設備與現在的空調沒法比。但那時我們用腳爐、手爐除了取暖,還另有一種樂趣,就是煨荸薺吃。冬天荸薺上市,隻要家裏有荸薺,我們就會去取幾隻來,掀開爐蓋把荸薺埋在火灰中讓荸薺慢慢煨熟了吃。荸薺生吃脆嫩多汁,熟吃香甜,是我們冬季的“水果”。不過,煨荸薺吃與其說是為了解嘴饞,更多是為了找樂趣。後來稍大讀到白居易的詩《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喜歡的不得了,深深為詩中洋溢著的朋友之情打動,同時也覺得這才是冬季下雪天最佳的消遣方法。隻可惜當時我們小鎮人生活都不寬裕,腳爐裏煨幾個荸薺還可做到,要學白居易那樣圍著火爐與朋友把盞言歡賞雪,就不易辦到了。不像現在,經濟條件普遍變好,晚上找幾個朋友來家“打邊爐”,尋常之極。

冬天百花紛謝,木葉凋零,煞風景得很。但唯有梅花不懼嚴寒。我讀初中時學校老師住的一棟小樓下有一個小花園,花園裏就有一株臘梅。寒冬下雪之天,正是臘梅盛開之時。殘雪留在臘梅的枝幹上,紅白相映,分外精神。放學時趁老師不在,我會偷偷折幾支帶回家,找一個玻璃瓶子,裝一點淨水,養在瓶中,放在窗前的台子上。看幾淨窗明,映虯枝如鐵,裝點紅豔數點,含香怒放,真乃可使蓬蓽生輝、俗氣全消,與“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有異曲同工之妙。臘梅,它香而不膩,豔而不妖,是花中之君子;它不畏嚴寒,敢冒雪怒放,不隨眾流爭春,盡顯傲骨高風;它的花質厚重,不言而令人知其尊貴;獨立枝頭,不靠綠葉扶持,盡顯英雄本色。它是所有花中我最喜歡的一種。所以臘梅在我關於冬天的記憶中總是留有一席之地的。臘梅,為單調的冬天色版,添上了最豔麗的一筆。

2020年6月28日

所有跟帖: 

浙江應該不產枇杷,印象當中是廣東產枇杷,可能福建也產。 -曲偉- 給 曲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9/2024 postreply 13:12:26

真能胡說八道 -最接近太陽的人- 給 最接近太陽的人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9/2024 postreply 13:23:42

你閱讀有問題。我用了“應該”,“印象”和“可能”知道它們是什麽意思嗎? -曲偉- 給 曲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9/2024 postreply 13:35:28

"浙江應該不產枇杷"--你這是在批評作者編造. -最接近太陽的人- 給 最接近太陽的人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9/2024 postreply 13:38:52

這是在說他編造嗎?你的閱讀真成問題,該回小學去學習啊。 -曲偉- 給 曲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9/2024 postreply 13:42:57

枇杷是江浙地區的水果,著名的白沙枇杷即產於長江流域蘇錫常地區。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9/2024 postreply 14:28:02

哦,原來以為隻是廣東產枇杷 -曲偉- 給 曲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9/2024 postreply 15:03:56

枇杷生長於長江以南地區,江浙產量、品種比其他地區多。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9/2024 postreply 17:43:49

浙江的枇杷非常多,而且枇杷非常適合在濕潤的浙江生長,我所在的浙師大附中,校園裏 -少壯軍人- 給 少壯軍人 發送悄悄話 少壯軍人 的博客首頁 (165 bytes) () 06/19/2024 postreply 14:30:04

謝謝,以前以為隻有廣東產。 -曲偉- 給 曲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9/2024 postreply 15:04:53

福建也產枇杷, 莆田是中國枇杷四大著名產地之一。我年初回國時當地市場上漳州枇杷一斤8、9元, 莆田的賣12元一斤。 -清源白水- 給 清源白水 發送悄悄話 清源白水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4 postreply 10:0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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