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張嫂
張嫂其人,就其年紀言,我稱之為張嬸也無不可;但我初見她時她還年輕,正是眾人眼中“嫂子”的年紀,故稱其為張嫂。
我初見她時,她在離我家不遠的聖堂橋(朝真橋)堍西,一民居門前擺一個小水果攤謀生。這樣的小攤一天能做多少生意,賺多少錢,夠不夠起碼的養家費,我不知道。但張嫂麵容姣好,皮膚白皙,衣著整潔,腦後編兩條烏黑的大辮子,兩隻精明的大眼睛看人時忽閃忽閃的,人又開朗,整天嘻嘻哈哈,顯得青春活潑,好像從不為生活發愁,因此頗得人緣。那時候——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我常常見到有一群青壯的男人圍在她的小攤邊與她說話。這群人是專門建造水閘的工程隊的工人。我們這兒河網密集,而且地勢低窪,常有農田被淹,需要建水閘的地方有不少。因此這群人也就常年在我們小鎮周圍的農村轉戰。逢上他們不開工的日子,他們就到鎮上來。有的在她的小攤邊一坐就是大半天。
張嫂有一個女兒,那時候已有七、八歲大小。但我從沒有見過她的男人。聽家中大人說,她男人因為“解放前”參加過什麽組織,“解放後”後被政府抓了起來,判了好多年刑,在青海還是什麽很遠的地方“吃官司”,將來能回得來回不來也還不知道。但是,大約過了二、三年她竟然又生了一個女兒。然後隔幾年又再生了一個女兒。鎮上人背後悄悄說這是她跟水閘工程隊的人生的,但究竟哪一個大家也不清楚。按說,那時的政府對這類“敗壞社會道德”的風化案是管得很嚴的。就是普通人犯了這種事,隻要被人知道,總是要受點懲罰的。而她和那批工程隊的人關係那樣張揚,鎮上幾乎無人不知;兼且她又是那樣的政治背景,“反革命”家屬,卻好像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這使大家感到很奇怪。當然,張嫂是否受到過懲罰我不清楚,我們很多街坊也不清楚。反正,她沒有因此而被街道或派出所批鬥,仍然在擺她的小水果攤,她那生父不明的孩子也都順利地以張姓上了戶口;似乎所有這一切都是正常的。在“解放”後最初幾年,我們鎮上因丈夫政治問題被抓去槍斃、勞改的女子有好幾個,據我所知,有的過了幾年就另嫁了人,有的年紀已大再嫁不了,就苦苦守著兒子、女兒艱難度日,都是膽小慎微、規規矩矩、唯恐哪裏做得不對也被政府“專政”了。總之,沒有一個像她那樣“囂張”的。這實在讓人感到詫異。
一九六四年後我去了縣城工作,對家鄉的一些事就開始隔膜了。文革後我去了香港。然後幾年大陸開始掀起“崇洋出國”風,“海外關係”不再像文革時期那樣令人望而生畏,而是變得十分“吃香”了。一次我從香港回鄉探親,看見張嫂把水果攤竟然擺到我家隔壁,才又記起她的往事。我最小的妹妹將我從香港帶回來的餅幹送了一包給張嫂,而張嫂也回報以幾隻蘋果。開始我以為這是鄰居的禮尚往來,並不在意。但隨即我小妹妹的話讓我吃驚了。她說這個張嫂讓她的一個女兒生的小孩認她做了幹娘,所以她與張嫂家也算是幹親了。聽完此話,我不由得真想要唱一句京劇樣板戲《沙家浜》中的唱詞:“這個女人不尋常”!她與戲中的那個阿慶嫂相比,鑒貌辨色、隨機應變的功力何嚐遜色半分!然而再一想,我竟反對她起了一種欽佩之意。人生多艱難,生活實不易。在這樣的社會中,一個有著這樣政治背景的女人能艱難地存活下來,還要拖大幾個孩子,豈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對命運的反抗,也因人而異,強者有強者的方式,弱者有弱者的方式,不能一概而論。隻要敢於反抗,就不是真弱者。而張嫂,如果她不以這樣的方式活下來,難道還能有更好的方法嗎?
從大石壓迫下長出來的小草,莖幹被扭曲是難免的。這樣的小草當然無法與枝幹挺拔的大樹相比,但我們無權鄙視它,且不能不讚歎它生命力的頑強。
2020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