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片憶(四)

來源: jiangshui888 2024-06-11 08:52:3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952 bytes)

四,“七齡童”

 

我想,凡在我們鎮上長大、現年七十歲以上的人,大約都還會記得曾經有過一個叫“七齡童”的人。他不像陳雲、吳開先那樣因為做過共產黨、國民黨的高官而被人知曉;他隻是一個平民,但受到鎮民普遍的尊敬。因為他從小就習得一手好字,七歲就被父親帶到“十裏洋場”的上海去賣字,被鎮民目為神童。

據鎮上大人們說,“七齡童”的名是這樣得來的:“七齡童”的父親也會寫字。常常父親寫字時年幼的“七齡童”就在旁邊觀看,等父親離家出門去後他就也拿了支毛筆學著父親的樣子寫字。對此,父親一直不知情。五歲那年,有一次父親出門去後“七齡童”又拿起筆學寫字。不料父親因事突然又回家,隔著窗子看見小小年紀的兒子竟然也拿了毛筆在寫字,且似模似樣,心中就暗暗讚許;及至進去一看,這字居然寫得頗有章法,大為驚奇,直覺這個兒子在這方麵有天才。從此,父親就開始有意識地教他書法,到七歲,已經卓然有成。於是父親將他帶到“十裏洋場”的上海去“賣字”。當然,“賣字”隻是一個借口,實在是以此來顯揚兒子的才能。而這個孩子居然也由此一舉成名,蜚聲滬上,從此得了一個“七齡童”的雅號。

我小時候見過“七齡童”本人,是一次在街上看到的。那時他大概已有五十來歲。印象中的他好像穿一件淺顏色的長衫,一張端正清臒的臉,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個謙謙君子,但神情落寞。在我讀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他曾來我們學校當過一天代課老師,可惜不是教我們年級。那天消息傳出,整個學校學生都轟動了。中間課休的時候大家都擁到教師休息室去看他,但沒有看到。有人說他今天教課快下課時,有學生要他寫一個一筆“虎”和一筆“龍”,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給學生看了。於是我們又擁到那個教室去看字,可是黑板已被擦幹淨。大家失望得很,期望著第二天再能見到他。可以後他再也沒有在學校裏出現過。

雖然,“七齡童”的字我在學校沒有見到,但他的字我是確確實實見到過的,而且是貨真價實的毛筆字而不是粉筆字。那就是掛在我家附近隱真道院大門西邊的“中區救火會”的那塊匾。那時我們鎮上設有東、西、中、南四個救火會,裏邊放有水泵、水槍等消防設備。這“中區救火會”五個大字就是他寫的。那是顏體大字,筆畫渾厚有力。聽懂字的大人說,“七齡童”寫這塊匾的時候正值年輕力壯,所以字字中氣十足,筆力千鈞。從這塊匾上的落款和蓋的印章,我還知道了“七齡童”的本名叫錢能夏。除了這塊匾,據說鎮西灣塘附近大醬園外牆上用磚砌成的“醬園”兩個大字也出於他的手筆,但不能確證。這個牆至今猶在。據說來鎮上旅遊參觀的人見到這兩個大字,都會由衷地讚歎。

然而,大約在一九五五年下半年或五六年的上半年,“七齡童”被政府逮捕了。聽人說,這次逮捕的行動是在半夜進行的,全鎮一下子逮捕了好幾十人。大逮捕的第二天,我在街上看到幾大張用毛筆寫在整張白色油光紙上的布告,上麵公布了我們鎮上在這次行動中被捕的四十多名“反革命分子”的名單,以及他們主要的罪行。錢能夏的名字也在布告上。逮捕“七齡童”的理由,“布告”上怎麽說的我已記不得,但對當時鎮上大人們怎樣說的還記得一些。據大人們說,“七齡童”在抗戰時期曾去南京汪精衛政府做過事,屬於“漢奸”。也有的說,“七齡童”是因為毛筆字寫得好,被南京政府請去當抄寫文件的文員的,沒有做過什麽壞事。又有的說,“七齡童”去南京做事不過是為了謀一口飯吃。他字雖好,但光靠賣字養不活家,正巧南京政府招聘抄抄寫寫的文員,他去應聘,就被錄取了。至於真實情形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

關於這次大逮捕,後來我長大了見到了一些有關資料,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比較清楚了。說起來,這次大逮捕不過是一九五〇年“鎮反”運動的繼續罷了。一九五〇年,中共曾發動過一個“鎮壓反革命”運動,殺了、捕了許多屬於舊政權的人。因為那時正在搞“土改運動”,“土改”也殺了許多人;還有“朝鮮戰爭”又在那時爆發,一時間人心惶惶。其時中共政權初建,還未穩固,為了安定人心,毛澤東指示不宜“四麵出擊”。因此之故,中共決定對那些罪行不嚴重的,還有過去為汪偽、國民黨政府做過一般性事務的人,暫時不予處理。中共對這些人說,隻要主動向政府登記坦白,一般都會獲得寬大處理,既往不咎;但若隱瞞不報,一旦政府查明,則必將嚴懲不貸。估計“七齡童”這些人在那時都向政府登記坦白過。孰料幾年後中共政權穩固了,“無產階級專政”也有了餘力,就開始重翻這筆老賬。一九五五年毛澤東發動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把幾個本來也是中共隊伍中的文人,因為對毛澤東的文藝政策有不同看法,就把他們打成“暗藏在革命陣營的反革命派別”,隨後趁勢開展全國性的“肅反”運動。於是“七齡童”這些人就在劫難逃了。其實,“七齡童”等這些被捕的人,在中共執政後絕大部分都是老老實實做人,不敢亂說亂動的。比如在那批被捕的人中,我還認識一個姓李的修理無線電收音機的。他就在我小學上學必經之路的芮家浜橋邊開一家修理電器的鋪子。那時我家有一架五燈收音機,有幾次壞了就是我拿去交他修理的。看“布告”上公布的原因,他被捕是因為他以前在國民黨軍隊內當過少尉銜的電報員,此外就好象沒有其他罪行了。對於中共這樣出爾反爾、自食其言的做法是否符合道義,這樣做是否必要,我現在不想辯說。但我想中共若是真如他們說的,加強無產階級專政是為了社會治安,處理這些人是為了將他們“改造成為新人”,則完全沒有必要逮捕他們。即使需要“改造”,難道留在社會上就不能改造,非要將他們逮捕判刑不可?另外我還一個疑問:像“七齡童”那樣的一個偽政府小文員都不放過,似乎是體現了中共的“執法嚴正”、“除惡務盡”;但是,另有一些真正罪大惡極的壞人卻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如有一個叫吳化文的,他本是封建反動軍閥,日本人來了投降日本成了大漢奸,後來還參加汪偽政權,做到汪政府的軍事委員會委員,日本戰敗後他又投靠國民黨,一九四八年九月國共濟南戰役時,他又率軍陣前叛變投向中共,導致國民黨軍隊失敗。似這樣一個民族敗類、“變色龍”,一生不知殘害過多少人民,可是中共建政後非但不清算吳化文的漢奸罪,還讓他擔任政府高官,試問這根據的又是哪一門子的“法律”?公理、公正何在呢?難道就因為吳化文有這點陣前起義的“功勞”?(我之所以舉吳化文為例,不是因為隻有吳化文一例可舉,而是因為我認識吳化文在美國紐約的女兒“鄧太”,比較了解吳化文的曆史。)這不又是“竊國者侯,竊鉤者誅”的曆史重演!當權者讓“竊國者侯”,並不是當權者真的大度,那是經過精確計算的、為了一己或一黨的私利;但“竊鉤者誅”,則純粹是出於當權者小雞肚腸的報複心理,甚或乃是出於一個十分肮髒的陰謀。如凡心術不端的人往往會裝得比君子還要君子。中共也是這樣。他們在這些方麵故意表現得民族大義凜然,就是想讓人們產生錯覺以為中共是堅決抗日的,從而掩蓋他們在抗戰時期勾結日寇,夾攻國民政府軍的賣國罪行。

到了六十年代初,那正是所謂“三年大饑荒”的時候,聽人說“七齡童”已瘐死獄中。這個消息是真是假,我無從證實。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益的,那就是從“七齡童”被捕的那一天起,他就永遠地在我們小鎮上消失了。

 “七齡童”的夫人我也見過。那時候“七齡童”已經被捕在勞改,他的夫人在鎮東紅木橋堍一個原來叫“公誠染坊”的大門口擺一個香煙攤,靠賣煙謀生。這種生活自然是十分清苦的。但“七齡童”的夫人仍十分注意儀容,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無形之中透出一種尊貴來。

“七齡童”有一個弟弟在鎮上顏安中學當校工,因為上班要經過我家門前,我倒是常看見的。他戴一副眼鏡,雖然跛一足,也是十分斯文的樣子。我不是顏安中學學生,但聽說他在學校的職責主要是刻各種課程試卷的蠟紙和印刷試卷,工作從不出差錯。尤其他不懂英文,但從不刻錯英文試卷,而且刻的英文字母十分漂亮。由這點來看,“七齡童”的弟弟其實也有點書法天才,且做事細心認真。

一代英才就此淹逝,不能不令人傷懷。近讀《章練續誌》(曹修倫匯訂、石中玉整理,收入《上海鄉鎮舊誌叢書》第八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8月第一版),其中“寓賢”類中有“錢景宣”條,細讀之下才知道錢景宜者即“七齡童”之父,亦為善書兼有德之人。始悟“七齡童”幼年即有傑出書法才能,除了天分,與其父親的教導絕然有關。所謂家學淵源,成功豈僥幸哉!往往人才之成,固非一代之功。然所謂人才者,亦並非刻意培養就可成功,更多的要靠天賦。不信,我們可以選十數幾十名小孩,從四五歲起就教其書法,到七歲甚至十七歲,看看能有如“七齡童”成就者否?此人才之所以可貴也!古人說“得英才而教之,不亦樂夫!”。以“七齡童”為例觀之,為師者第一需善教,第二需慧眼識英才,兩者缺一不可,始能育出英才來。而具此兩條件者,錢景宜者當之無愧。今將《章練續誌》上之“錢景宣”小傳附錄於下,以表對錢景宜和“七齡童”父子的敬意。

錢景宜,字仲陸。世居錢盛村。幼時隨其父青浦歲貢曉洲先生侍讀橫溪。過目成誦,年二十一,入學鬆江府庠。科舉廢,家居課徒,四方來學者,書舍不能容。兼研岐黃,又精地理,布施醫藥,歲有常期,蓋以服務人群為宗旨也。為人瀟灑,尤善書法,凡顏柳歐褚,能得其髓。是以求書者踵相接。民國六年,父歿,景宜呼天搶地,哀毀逾恒。自是歲時祭祀,常動風木之悲,涕流不止,終身如是。其長子七歲時能書擘窠大字,名噪一時。人但知七齡童之書法精勁,而不知出自家學,大有淵源在也。厥後鄉間盜賊橫行,擄人劫物,不能安居。為避地計,遂於十七年之秋,遷居練塘鎮。性仁厚,凡屬公益事,無不熱心扶助。在鄉三十餘年,操履嚴明,遇貧苦親朋,極肯週恤。而鄉中寡居,賴以全節者,時有人焉。村間茶肆賭博,相戒弗起。而農人亦安耕度日,無逋租之習,皆景宜感化之功也。其走入歧途之鄉人,即用好言規勸。其貧苦而無告者,資助之;不足,則為其盡力勸募。故移家之日,村人至涕泣相送,而依依不舍者。二十二年初冬病歿,年五十七歲。有詩文、尺牘、醫案各一卷。元和庠生曹漱石為撰序。父諱步瀛,行事節略,已載青邑《續誌》。亦有遺著一編,皆進德修業之語,亦由曹漱石序之,是可補邑誌之遺也。

2020年6月2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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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七齡神童是上海朱義方,七歲為為怡春堂寫春聯,每對兩大洋。你的故事似抄襲朱義方。青浦最著名的是錢鼎,畫鬆一絕 -申芝堂主- 給 申芝堂主 發送悄悄話 申芝堂主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1/2024 postreply 0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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