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丕顯回故鄉
梁茂淦
生命中,總有一些人和事讓你銘記和感動。我給原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陳丕顯當秘書時,他給我回憶“三年困難時期”的1960年春,第一次回鄉視察工作,不顧個人名譽地位,實事求是地向縣、地和省裏反映了群眾遭受人為的災害出現嚴重饑荒、餓死人的問題,救了不少閩西鄉親,便是我永生難忘和深受感動之事。每當陳丕顯在故鄉或北京中南海的家裏含淚給我講述這段慘痛曆史時,我內心都受到巨大的震撼!今年初夏的一天,我重訪陳丕顯家鄉南陽官餘村,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又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
1960年春,中共福建省委書記葉飛再一次電請中共華東局第一書記、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到福建視察,不知出於何種考慮,柯慶施不願出行。他與上海市委第二書記陳丕顯商量,請陳丕顯代他到福建視察。
1960年4月下旬,陳丕顯與葉飛約好,在福建邵武縣會麵。會麵後,葉飛回福州,陳丕顯帶了秘書一行人經邵武、三明、永安、連城到龍岩。
對於這次視察,陳丕顯的心情是複雜的,既喜悅又憂鬱。陳丕顯是福建省上杭南陽鄉官餘村人,13歲參加革命,曾任團中央兒童局書記,是出名的“紅小鬼”。1934年紅軍長征後他隨項英、陳毅在贛南堅持遊擊戰爭,1937年國共合作時,南方的遊擊隊組建成新四軍北上抗日之後,就沒有回過家鄉,他非常想念魂牽夢縈的家鄉。出行之前,在家務農的兄弟曾寫信告知他,家鄉正經曆新中國成立後最困難時期,許多鄉親家無隔夜糧,靠挖野菜度日,希望他能“接濟接濟”。幾乎是同時,家鄉的幹部——南陽公社副書記劉在春到北京接受國務院頒發的“全國農業紅旗公社”後,特地到上海,向他匯報了家鄉的巨大變化,畝產糧食跨《綱要》(即畝產達到800斤以上),群眾不愁吃不愁穿。正是出於這種矛盾的心情,他和葉飛商量,先回龍岩地區看看。
一路上,他每到一地除了聽匯報外,都要去參觀農民的食堂,到農民家裏揭開鍋蓋看看。邵武、三明、永安的情況還好,有稀得可以照鏡子的飯湯充饑。可一進到閩西的連城,情況就不妙。許多人家鍋裏盡是野菜,群眾叫苦連天。
4月30日,陳丕顯在龍岩地委聽取了地委、行署領導同誌的匯報。他們匯報了閩西的大好形勢,也說了一些存在的問題。其中提到有些群眾生活有一定困難,但他們把這些歸咎於部分農民瞞產私分。從他們閃爍其詞、吞吞吐吐的匯報中,陳丕顯深知他們怕戴上“右傾”帽子,不敢多談問題。陳丕顯也不便深問,隻對他們說,要回南陽老家去看看,在當地鄉親中作點調查研究,並將召集幹部、群眾和烈軍屬代表開座談會,聽聽他們的意見。同時,陳丕顯與他們定了三條紀律:一是輕車簡從,不許宣揚,不準貼標語,敲鑼打鼓迎送;二是不準鋪張浪費,隻準吃稀飯、青菜,不準吃幹飯和魚、肉;三是不準妨礙春耕生產。
5月2日,陳丕顯在地區行署代理專員李應槐、上杭縣委副書記李升亮的陪同下驅車到了南陽。然後走鄉間小道,回官連坑(現改為官餘)大隊。當陳丕顯路經田間時,主動向正在勞動的群眾問候,問他們生產、生活的情況。他們異口同聲地訴說,沒飯吃,吃不飽,餓得不能勞動。有人甚至大聲地問陳丕顯:“陳書記,現在是怎麽搞的,弄得我們種田人沒飯吃?”麵對這樣的責問,陳丕顯心裏真不是滋味。
在一片哀怨聲中,陳丕顯一行來到了官連坑,住到了他堂兄陳家梅的家裏。事後才知道,陳丕顯的兩位兄弟為他回來住在哪裏,頗費了一番心思。按理,他應當住在自己兄弟家裏,可是他家的住房年久失修,且又擁擠,兩兄弟實在擠不出能讓他們一行七八人住的地方。後來,還是他的堂兄陳家梅為他的兩個兄弟解決了這個難題。因為家梅前幾年蓋了新房,較幹淨、寬敞。
之後,陳丕顯便在村子裏轉了一圈,看望了一些鄉親。眼前的一切,與二三十年前他離開家鄉之前差不多,仍然是一派衰微破敗的景象。看到群眾吃糠咽菜,有的瘦骨嶙峋,麵有饑餓之色,有的叫苦連天,他原先那份重返故鄉,與親人和鄉親團聚的喜悅之情,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痛心和內疚!新中國成立10多年了,沒想到農村仍然如此破舊,農民仍然如此艱難、貧困!
快吃晚飯時,陳丕顯聽公社領導說,為他準備了一桌酒菜。他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嚴肅地批評公社領導:“群眾吃糠咽菜,你卻叫我吃肉喝酒,我能吃得下去嗎?”陳丕顯要公社領導立即撤去酒菜,隻留下米飯和一盤青菜,並重申從明天開始嚴格按三條紀律辦,隻準吃稀飯和青菜,不準吃幹飯,更不準擺酒肉。
陳丕顯回到家鄉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周圍村的鄉親都爭著來看他,一下子聚集了五六百人。陳丕顯看人來了那麽多,不便談話,便請公社副書記陳從忠把原定第二天召開的群眾會,提前到當天。
會議在生產隊的食堂舉行,由公社副書記陳從忠主持。陳從忠簡單說了幾句之後,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許多人不客氣地問陳丕顯,知不知道群眾沒有飯吃,你們當幹部的怎麽會搞成這樣?一位名叫陳從明的中年社員激動地坐在桌子上,喊著陳丕顯的乳名大聲說道:“春分妹子,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就不曉得該不該講?”
看著這位苦出身的鄉親這麽激動,陳丕顯知道他有很多話要說,便對他說:“你有話盡管講。”
“我講了真話,你走後公社會不會把我打成反革命呀?”
陳丕顯看了看地、縣、社領導,說:“你反映真實情況,怎麽會成為反革命呢?”
接著,陳從明一五一十地訴說起來,去年發大水又下冰雹,糧食減產,可是公社領導卻向上級浮誇說糧食跨《綱要》,並按跨《綱要》的指標來征購。我們完成征購之後,就沒有多少糧食了。現在大家飯吃不飽,靠挖野菜充饑,許多人得了水腫病,射山村已餓死10多個人了。公社領導隻顧扛紅旗爭先進,不顧群眾餓肚皮,不管群眾死活。說著,又指著陳丕顯說:“春分,你當那麽大的官,究竟知道不知道群眾沒有飯吃呀?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快要餓死了?我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會搞成這個樣子啊!”陳從明一席話,說出了許多群眾積鬱在胸中多時、想講又不敢講的話,引起了在場群眾的強烈共鳴。
突然,一位頭發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大娘跌跌撞撞地擠到食堂中央,“撲通”一聲跪在陳丕顯的麵前,抱住他的腿,泣不成聲。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陳丕顯嚇了一跳,他趕忙用雙手把她扶起來。定眼一看,原來是陳丕顯的一位叔婆。陳丕顯一邊扶著她一邊說:“三妹婆婆,你不能這樣,我擔待不起,受不了呀,你請起來,有話慢慢說。”
三妹婆婆站起來拉著陳丕顯的手說:“春分,我這個60多歲的老太婆從來沒有餓得這麽透(厲害)呀!我一家餓得不行,上山去采山蒼子樹葉碓糠吃,頭都被碓打破,流了許多血呀!這樣的日子怎麽過呀,你要救救我們呀!”
三妹婆婆的哭訴深深感染了在場的群眾,許多群眾傷心落淚,會場上出現了一片哭泣聲。麵對此情此景,陳丕顯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感情,辛酸的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
這一夜,陳丕顯在床上愁腸百結,輾轉反側,怎麽也合不上眼。想著群眾生活如此艱難,掙紮在死亡線上,陳丕顯又情不自禁地暗自落淚。
第二天清晨,陳丕顯對弟弟陳家齊說:“老弟,我要走了。”弟弟一再挽留說:“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多住幾天吧,我們兄弟還沒有好好地聊一聊哩!”
陳丕顯滿腹心事地對他說:“昨夜,我一夜不曾合眼。現在大家沒飯吃,我不能不管呀,我要向縣裏、地區和省裏反映,盡快幫助大家解決困難。”
弟弟看哥哥執意要去,十分內疚地說:“昨晚我坐在你的對麵,看你哭得像淚人一樣,心裏難過極了。哥哥二三十年才回來一次,我做弟弟的沒有好東西招待,還讓你這麽難過……”
說到這裏,他已淚流滿麵、泣不成聲了。弟弟趁無人之際,給陳丕顯講了近來地區、縣裏和公社撥給官連坑生產隊七天口糧,要求大家不要在陳丕顯麵前叫苦連天,要多談大好形勢。
聽了這些情況,陳丕顯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吃過早飯——稀飯配鹹菜,就告別鄉親來到南陽公社參加烈軍屬代表和基層幹部會議。到會的有100多人,把公社會議室擠得滿滿的。
烈軍屬代表劉富玉便搶先發言。她說:“我們公社在‘三麵紅旗’照耀下,形勢一片大好,糧食畝產800斤,跨過了《綱要》,群眾生活比過去好多了……”她的發言引起了許多幹部、代表的不滿,不少人搖頭歎氣,有的幹脆說:“劉富玉呀,你現在還在為公社吹牛皮,你不覺得臉紅嗎?”
在眾人紛紛指責下,她才不得不結束了那背書式的發言。原來,她是按公社領導的意圖搶先帶頭發言的,以起示範、導向作用,發言的內容也是公社領導事先授意的。
接著,一位名叫黃則智的白發老人發言。他毫無顧忌地說:“有人說我們公社的糧食畝產800斤,我說除非把田裏的泥土挖起來湊數!我們公社的實際產量不過是二三百斤,公社領導不是不知道,為什麽還要這樣吹牛皮呢?這是因為幹部為了爭取先進,可以提拔當官。他們昧著良心匯報,卻苦了我們老百姓。現在群眾吃不飽,不少人篩糠,摘樹葉當飯吃。丕顯,我們真的不明白,人民政府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種田人連飯都吃不飽呀?”
其他代表的發言,也紛紛指責縣、公社領導“隻顧扛紅旗,不顧群眾餓肚皮。”
麵對幹部群眾的尖銳批評,在場的縣、社領導低頭不語,十分尷尬。陳丕顯則心情沉重,十分難過。
烈軍屬代表和基層幹部座談會之後,公社黨委又在公社後樓會議室召開了黨委擴大會議,向陳丕顯匯報工作情況。
公社黨委副書記劉在春仍按前幾天縣、社兩級領導同意的口徑向陳丕顯匯報。當匯報到南陽公社去年糧食畝產跨《綱要》時,陳丕顯實在忍無可忍了,嚴肅地說:“這兩天,群眾對你們的批評已經夠多、夠尖銳,就差沒有指著你們的鼻子罵了。可你今天還說糧食畝產超過800斤,跨了《綱要》,到這個時候還在騙我呀!”“老劉,我問你,南陽公社的群眾沒飯吃,你知道不知道?南陽公社究竟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劉在春被陳丕顯問得啞口無言,麵紅耳赤。
接著陳丕顯又對其他幹部說:“你們不知道,那我來告訴你。昨天,許多群眾向我反映,射山村已餓死了10多個人,還有其他村子也餓死了一些人,你們說是不是呀?”
在這種情況下,南陽公社黨委的其他同誌對陳丕顯說了實話。該公社有兩本賬,一本是實際產量,一本是“爭紅旗”的假賬,浮誇賬。正是由於報了浮賬,搞了浮誇,帶來了高指標和高征購,購了群眾的過頭糧,結果導致群眾缺糧、挨餓、餓死人。
說實在,要不是這次回故鄉視察,親眼目睹群眾生活的悲慘,他是很難想象家鄉的群眾生活會艱難到如此地步。南陽是閩西的老革命根據地,也是當時經濟、文化比較發達的地方,南陽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是可想而知了。
離開南陽後,陳丕顯又到了全國聞名的才溪公社(鄉)作了調查。公社領導大概知道陳丕顯對南陽公社領導批評的情形,所以比較真實地向陳丕顯反映了群眾生活的困難和餓死人的情況。陳丕顯感到浮誇、高指標、高征購是一個普遍的問題!
接連幾天,陳丕顯先後向上杭縣委、龍岩地委反映了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上杭縣委和龍岩地委也向陳丕顯匯報了普遍缺糧的情況,特別是上杭、長汀、武平、連城最為嚴重,餓死了不少人。
陳丕顯提議把閩西七個縣的縣委書記請來,研究解決辦法。
縣委書記來了之後,匯總了有關情況,統計了缺糧人數,水腫生病、餓死人的數字。據當時統計,全區七縣,除龍岩、漳平兩縣的情況稍好之外,其他幾個縣的情況差不多,缺糧十分嚴重,全區已餓死8000人左右。陳丕顯對大家說:“如果你們地方解決不了,我就向葉飛書記匯報,請省裏幫助。”陳丕顯和大家一起商量,到夏糧登場之前還有兩個半月時間,按“瓜菜代”“低標準”的要求,以每人每天一斤稻穀(原糧)計算,除地區和各縣自籌解決一部分之外,需要請求省裏支持650萬公斤原糧(稻穀)。
陳丕顯立即用電話向葉飛書記作了匯報,請求省裏對龍岩地區的情況引起重視,並支持龍岩地區650萬公斤原糧,以解決燃眉之急。福建省委和葉飛書記對陳丕顯的匯報很重視,立即做了研究,並決定馬上撥給龍岩地區650萬公斤原糧。福建省委還對全省的情況作了了解,給其他缺糧的地縣也撥了糧,使全省的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變。
龍岩地區的幹部群眾知道福建省委撥了650萬公斤糧食的消息,十分感激。許多人高興得直哭!都說,共產黨好。有的幹部、群眾還說是陳丕顯救了閩西老區人民的命。這話顯然是不合適的,但陳丕顯心裏清楚,他們之所以這樣說,是出於對黨的深厚感情。當然,陳丕顯是閩西人民的兒子。他對故鄉懷著深情,能為老區人民如實反映情況,爭取省委幫助,解決困難,確實感到欣慰!10多天來的沉重心情和精神重負似乎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令人遺憾的是,福建省委撥給龍岩地區650萬公斤糧食後,龍岩地委個別領導認為情況沒有這麽嚴重,遲遲不肯要這些糧食。實際上是他過去向上麵吹了牛,結果露了餡,感到下不了台,不好意思,怕影響今後的前程。到後來,情況越來越嚴重,餓死人越來越多,群眾知道省裏撥了糧食,卻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不到,紛紛提意見。這時,這位領導才不得不要了糧食。結果遲了一個多月,全區又多餓死了些人!事後,陳丕顯聽了這消息時,氣憤之極!我們有些幹部為了個人的名譽地位,竟然不顧老百姓的死活,這哪裏是共產黨的幹部!更使人氣憤的是,這位領導對此事諱莫如深,竭力否認。
我永遠不能忘懷陳丕顯給我回憶的這段慘痛的曆史,為他對故鄉的赤子之情而感動!
(本文原載於《走進上杭》)